人们常说,什么都可以有,但不可以有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无常,命运多舛,作为凡夫俗子,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是吉是凶,是福是祸,谁能预见呢?
我们总盼望风轻云淡,闲庭信步,望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无奈造化弄人,猝不及防间,若自己或亲人遭遇一场意外,我们就会手足无措,就会痛苦,就会烦恼,平静的生活就被打乱,眼前自然阴霾笼罩霜雪满天,怎能有什么岁月静好呢?
意外天天有,我成局中人。2月中旬,虎年年味还没散去,老婆就遭遇一场意外,腰椎、骶骨骨折,住院治疗十几天,我一直在病房里陪护。病房里病人痛苦的呻吟,家属、护士出出进进的嘈杂,空气中药物、食物、排泄物等的混合味道,让我真切体会到了陪护病人的烦恼和艰辛,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挥之不去。
陪护的日子真难熬。因为腰椎、骶骨骨折,入院后老婆只能平躺病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起,更不能下床,吃饭、喝水困难,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出于疫情防控需要,医院严格落实一病一陪护制度,陪护人员持身份证、陪护证、核酸检测报告进病房陪护。各楼层的门都设置了电子门禁,有护士值班,没有陪护证的人不让进,陪护人员也不能随便出入。我每天就在病房、水房、厕所之间来回走动,接水,洗脸,倒大小便,或者到楼门前等饭,外面的人把饭送到门外,我求护士开门,我把饭拿进来,带到病房,想办法让老婆吃,在简单重复中盼着老婆一天天好转。
医院的病房为陪护家属提供折叠式椅子,晚上可以拉开来睡觉,但没有被子,有点冷。入院前几天,老婆疼痛难忍,晚上呻吟不断,我递水,递药,倒大小便,基本上没睡觉。后来老婆的疼痛缓解,我也能在折叠椅上睡会,但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浅眠状态,病人或家属一说话、一响动,我就醒过来,所以还是睡不好,有什么办法呢?
不几天,我就烦闷起来。吃饭、喝水不及时不对胃口,或者接小便迟了,老婆抱怨时,我按捺不住臭脾气,和她怒对,小声唠叨好一阵。每当此时,其他病人和家属便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们,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老婆住急诊科二楼病房14床,和十年前我母亲不慎大腿骨折后住的病房、床位一样,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在病房里,我们暂时没有姓名,医生、护士查房输液时都习惯地喊,14床,14床家属,我也下意识的急忙应答,感觉有点和蹲在号子里的人一样。
病房里有4个床位,从进门右侧起到左侧,编号依次为13、14、15、16。我们刚进去的时候,只有13床有病人,15、16床空着。后来,病床上都有了病人,只是这个出去,那个进来,不断替换。看着不同症状病人住院,又出院,病床上这个离开,那个躺下,感觉医院就是个公交车,病房就是车厢,病床就是座位,生病遭灾的人们在这里上上下下,从这一站到下一站,追寻着生存的希望。很多人在这里下车下车,拥有了暂时的健康和快乐,有的人下车时已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这趟公交周而复始地运营着,一年又一年,一趟又一趟,摆渡着劫难中的人。
十几天里,来病房里摆渡劫难的,首先是13床。老婆住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只有13床有病人,听说已经住了十多天。病人是西和县的一个年轻媳妇,聋哑人,还不到三十岁,在自家院子不慎摔倒,小腿错位性骨折,在医院牵引、消肿、消炎几天后进行了手术,用绷带缠着,卧床休养待伤口愈合才出院。陪护她的丈夫,有三十好几,小个子,身体结实,很健谈。看到我们住进去,他的话匣子就打开,说十几天来他如何煎熬,老婆如何任性。
13床聋哑女人虽然不会说话,内心其实很亮堂。每天只要有时间,她就拿上手机刷屏,看快手视频,或者打开微信视频和家人、孩子聊天。一看到手机那头的家人特别是看到孩子,她就用手比划,点头,嘟嘴,回应家人的话。听丈夫说,医生嘱咐,要求她老婆保持正确睡姿,小腿抬高,间断性来回屈膝做康复锻炼,可她不好好锻炼,把放高的小腿往低处移动,生活上也挑剔,经常比划着要吃泡面、麻辣粉。每每此时,丈夫的都会一边用手比划,一边厉声呵斥:你咋不听话呢?你看看,脚面都浮肿了,你还想在医院住多少天?
受到丈夫奚落,13床不甘示弱,一边比比划划摇头嘟嘴,一边发出哇哇的叫声,没办法的时候,丈夫就在微信视频上搬来丈人丈母娘。二位老人苦口婆心指指点点说上好一阵,13床才了却怨气,慢慢变得顺从了。丈夫比划说话不好使,但主治大夫一进门,13床却乖巧得很,睡姿正确,还不停地来来回回锻炼,惹得大夫笑了几回。
我有时禁不住问丈夫,她听不见,你那么大声,说那么多话干嘛?丈夫说,时间长了,她看嘴型,就知道我说什么,没办法,我只能一遍一遍的说,每天不知要说多少话,说得我自己都感觉累。我笑笑说,你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怎能不累呢?这是你的长处和优势,难怪你口才这么好。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13床的丈夫就经常和我闲聊,他在外地打工如何辛苦如何卖力,丈人丈母娘对他如何好,父母亲抚养孩子如何让辛苦。特别是提到孩子的时候,他的话就格外多,格外高兴和满足。
我们住进去的第三天,又进来两位病人,住15床、16床。
15床病人也是一个年轻媳妇,和13床聋哑女人年纪相当,听口音是秦安人,瘦瘦的,看上去挺文静,刚开始是丈夫陪护。后来知道,13床病人在秦安一家餐饮店打工,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十点以后才下班,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由于压力大,她睡眠一直不好,需要营养神经类药物助眠。前几天她晚上回家,上床熄灯后入眠困难,就习惯性服药。她想开灯取药,担心开灯后强光刺激,入眠更加困难,就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药服用,不料铸成大错,拿错药瓶,服用了心脏病药物,第二天便呕吐,昏迷不醒,秦安县医院无法救治,送至市医院在ICU病房救治了4天才转移到普通病房。
住进来的第二天,15床换了一个中年女人来陪护。端饭、送水、搀扶上厕所,中年女人对15床照顾得很周到,两人之间交流也多,似乎无话不谈。晚上睡折叠椅比较冷,15床便让中年女人在病床上挤在一起睡,而且要说好一阵家常话,看这亲密的样子,我们都以为中年女人是13床的妈妈。不料,后来一问,我颇为惊讶,中年女人不是13床的妈妈,而是婆婆,婆媳之间如此亲密,谁能不惊讶呢。
住了3天,15床经常对自己错服药物懊悔不已,住进ICU,耗费了家里几万元,只要一说起,15床就一脸愧疚,眼眸里盛满泪水,婆婆见了,就不停地拿好话安慰:看你这娃,有啥操的心,咱花钱消灾,回去后你上班,我看孩子,钱是人挣来的,有人生万物,你就高高兴兴的,住两天,身体恢复了,就回家!一边说一边还用手给媳妇抹眼泪。
说实话,这样的婆媳其实很少见,也让人羡慕。闲聊的时候,我由衷地对中年女人说,你真是个好婆婆,婆媳关系处理这么好,秦安县应该给你们评一个“五好家庭”。和这样的病友、家属在一起,我学到了不少,也感慨颇多。
和15床一起住进来的16床病人,也是个中年女人,听口音是甘谷人,好像是手术治疗什么妇科病,陪护是她的女儿。母女俩在病房里住了差不多6天,一直和别人保持距离,与同病房的人都不交流,遇到困难也不让别人帮忙。所以关于她们母女我也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15床住了不到三天,身体恢复不错,21日上午出院,13床的聋哑女人伤口愈合,也同一天下午出院,病房只有我们14床,和斜对角的16床。大家不相往来,相安无事,病房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
22日,13床又住进来一个天水的年轻女孩,昏迷不醒,陪护是男的,自称是病人表哥。医生询问病因,那女孩费力地睁开眼睛,嘴角断断续续发出声音回答,旁边的表哥在一旁补充回答。医生询问中,我隐约听到,女孩说先一天中午一点她服用了3瓶共60粒什么药物,昏迷过去,今天一早被邻居发现,父母不在身边,表哥就将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女孩病情严重,得住ICU病房,清洗血液,需要直系家属签字,表哥是签不了的,得抓紧联系直系亲属。女孩说她是学医的,自己能签字。医生说,你既然是学医的,干嘛服那么多药呢?女孩闭着眼默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医生走后,女孩的表哥接到一个来电,让她接听,女孩摇摇头坚决拒绝。表哥无奈,就跑出去到过道里打电话联系女孩的父母和姐姐了。表哥离开不一会儿,女孩忽然拔掉氧气管,用手撑着床,挣扎着想坐起来。看女孩无人陪护,我急忙过去扶女孩坐起来,问她要干嘛?女孩说很难受,不想睡了,说着就要拔输液管。我一下子不知道咋办好,赶紧呼叫护士,护士赶到后,劝服女孩躺下,插上氧气管,弄好输液管,一会儿女孩睡着了。
一个多小时后,女孩的父母在电话上告诉医生,同意治疗方案,女孩就被护士和她表哥送进了ICU病房,13床暂时空缺。后来,一个护士进来给我老婆输液,说女孩住进ICU后脱掉外衣,全身淤青,脸上脖颈有抓痕,一定是遭家暴,想不开才欲服药自杀。我听了,心里不由得一颤,女孩一定有纠结难解的事,否则,年纪轻轻,为什么寻思觅活呢?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
23日,上午13床又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好像也是市内人,患震颤症,陪护是她正在上大学的小女儿,后来换成了已上班的大女儿。下午,15床住上了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太太,据说有持续发烧症状,陪护她的是已过古稀之年的大儿子,期间小儿子来探望过她一回。13床中年女人似乎病情不严重,一直安安静静的打着吊针,陪护她的女儿也都很安静,进出轻手轻脚。15床的老太太操一口外地口音,好像是什么高干家属,儿子说她只要不舒服,就得住院,住一回院才觉得心安。老太太有些耳背,别人大声说话她才能听见,她自己的嗓门也比较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有不舒服,就拨弄输液管氧气管,或者想坐起来,需要人扶着起身,这样的老人陪护起来比较麻烦,照顾吃饭、服药、大小便,观察液体点滴情况、测温,得细心周到。
老太太的儿子是退休职工,一会儿说着夹杂天水口音的普通话,一会儿说着天水话,他对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很热情,也话多,说起来没完没了,但由于年岁大,照顾老太太没耐心,老太太一说话,他就觉得烦。有一天晚上,老太太不知要干啥,喊叫儿子,把我惊醒,只听儿子骂骂咧咧:你咋不早点死,你死了我就解脱了。而且,进病房以来,我就没听过儿子喊过老太太一声妈,也许因为年纪大了喊不出口吧。
进来的第二天,老太太持续发烧,发抖,吃不下饭,精神状态很不好,皮埋的针头移位,血管出血,流出的血滴到了病床,护士出来进去处理了好几趟。老太太有点恐惧,不停地念叨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名字,说着谁谁对她好,她对不起谁谁。晚上还嘱托儿子:我感觉我不行了,我走了后,直接把我拉到殡仪馆,不要放家里,房子你们以后还要住,那样太晦气。我的房子你们一人一半处理,还有点钱,把我埋葬后剩下的你们也分了,我不行了,我就是舍不得你们俩呀------。老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儿子很不耐烦,大声说,别说了,别说了,病房里说这些干嘛!
那夜,听了老太太的话,我辗转难寐,如果我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住院,会不会也是这般光景呢?
天水女人和老太太住进来的第二天,16床也住进来一位中年女人,听口音是张川人,听说是腿病,又好像精神方面有问题,住进来的当天晚上一夜呻吟不断,声响很大,惊扰得病房里人不能入眠。白天有时候突然情绪失控,大哭大叫,挺吓人的。陪护她的是丈夫,嗓门大,很健谈,说话大道理一套一套,照顾老婆还算耐心。他晚上给家人打电话一打就是好一阵而且声音大,15床老太太的儿子不高兴了,劝阻道:你这人打电话能不能声音小点,别人要休息的!其实,老太太的儿子真是有点“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他晚上在手机上视频,声音开得很大,鼓乐喧天,炮声隆隆,其他人怎么能睡得着呢。
两个陪护似乎掐上了。16床的丈夫听到老太太的儿子说让老太太的早点死的话,第二天中午旁敲侧击的给老太太的儿子讲了一番积德行善尽孝守道的大道理。当天下午,老太太的儿子直接对16床丈夫说,你的脚咋这么臭,赶紧把脚和袜子去洗一下,实在不好闻。16床丈夫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地说:穿了几天,走了好多路,是该洗洗了,真对不住啊----
13床天水女人还在安静的输液治疗,15床老太太还在发低烧、朗声自语,16床张川女人还在时不时闹情绪,老太太的儿子和16床的丈夫还在互掐。我老婆身上的淤青慢慢消退,精神状态变好,事故的协调处理基本妥当,27日,我们决定遵从大夫建议出院。虽然我老婆腰椎、骶骨骨折未愈合,但我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弥合一切伤口,回家休养数月,我老婆一定会好。
出院近30天了,但医院里的陪护日子依旧历历在目,难以忘怀。这几天抽时间记述和保存,也算是苦难中的财富。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一样,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小小病房,几个病床,演绎和折射着几个家庭的悲喜。不同病症,各有各的苦痛,面对疾病和灾难,家属们也各有各的态度和心情,其中的况味,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世界是多样性,人性是复杂的。不管怎样,做一个正直而有良知的人,守住自己的底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