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从来都是和悲悲惨惨切切联系在一起的,我也见过或者是听闻过许许多多的死亡的消息,没有一起不是和痛哭流涕相关的,可是,我说的这一起死亡,那真是死亡的最美境界,是美丽的死亡。
不错,对于父亲的死亡,虽然我心里也很难过,虽然他老人家活了九十二岁,虽然我心里也一直希望他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能够再多活一些时日,能够更好地颐养天年。可是,前人早就说过“人固有一死”,不要说是平凡如我父亲的人,就是多少伟人,多少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几辈子的人,都挡不住生死簿上那无法抗拒的一勾————来自阎王爷的一勾。那么,如何死亡,死得痛苦还是不痛苦,是死得死有余辜,还是死前的生不如死,逆或是死得还有点含笑九泉,就是一个十分现实而值得关切的事情了。
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不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是一个并不认识多少字的农民。也许是父亲的善良和耿介,或者是父亲生前做过一些有功德的事情,父亲死亡的时候,不但非常安然,没有一丝痛苦,甚至在他死的前半个小时,还像是平常一样悠闲地摇着他摇了大半辈子的蒲扇。
父亲一辈子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偶然喝一点酒。他一生都在稻田里奔忙,虽然他很擅长捕鱼捉蟹,并不很擅长农活,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对于农业有过贡献的农民。父亲在中年的时候,曾经多次参与过水利建设,他为了水利,流过多少汗,磨破过多少皮肉,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参与过许许多多插秧收割等等具体事务,到了老年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好好地静养,可是,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一直到了七十多岁,还积极参与农业劳动,而且,不止一次行善积德,他救过人,他也多次拾金不昧,他还帮助过左邻右舍做农活。父亲解放前是吃过不少苦的,因为我爷爷的早逝,父亲从小就生活得很艰难,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旅游。父亲带着孩子到省城看病,就算是他一次难得的旅游,就算是一次难得的开眼界。自从毛主席领导人民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之后,父亲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自从1960年之后,因为新中国的许多农业建设大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再加上家乡的土地肥沃,人平田地广阔,家乡一直显得比其他地方富裕很多,父亲过上了好日子。可是,即使是过上了好生活以后,父亲一直保持着勤俭节约的习惯,他从来没有浪费过一粒粮食。有时候,他会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来,若无其事地放进嘴美美地咀嚼着,好像那并不是捡起来的饭粒,而是一大碗喷香的鱼肉。他不但自己从不浪费,而且,每每看到别人浪费东西,特别是浪费粮食,他总是侧目相向,好像那个人浪费的并不是别人的东西,而是剜了他身上的肉一样。有一次,我和父亲到省城南昌去,我们在吃饱了之后,看见邻桌一大桌子菜还有一大半没有吃完,食客就走远了,他甚至想走过去把那剩菜拿过来吃掉。只是担心会给我丢面子才没有这样做。对于父亲的那个行为,我至今也不理解。我们的故乡,在整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期,不知道接济过多少从困难地区来的难民,可是,就是这样的人生,父亲竟然有吃掉别人剩菜的想法,我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父亲不会说多少名言,但是,他多次给我提起毛主席的一句话“浪费就是犯罪”,我只能在毛主席的教导中体会父亲如此爱惜粮食的思想。
父亲在临死的时候,一直保持十分安详的姿态,看得出,他真的是无病无灾,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真的寿数到了,大限到了。那是一个夏天,农村里蚊子虽然不多了,但是,江南的天气,还是十分炎热的,一直瘦弱的父亲并不是很怕热,但是,也总是喜欢摇扇子。就在他死亡的那一天,他的手里从没有离开过一把扇子,一把乡下的扇子。父亲就这样慢慢地,轻轻地摇着他的心爱之物,摇着这把蒲扇离开这个世界的,好像那把扇子是助他去到天国的一把神物,好像他是要把那把蒲扇变成一只大大的手掌和他的亲人们告别似的,那是怎样隆重的一种告别啊。那种安详,那种慈祥,那种视死如归,那种死得安乐,没有亲见的人是难以描摹的。
父亲能够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从心理上来说,当然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种安慰,一种慰藉,甚至是儿女们的一种福分。父亲,带着一种满足,带着一种欣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恬然离开了世界,我总是觉得父亲的死,就是一种天道对于善良的回报。
父亲的死亡,美丽的死亡。我突然冒出这么一种想法来。但愿父亲在那边永远是一种美丽,永远无牵无挂,永远无病无灾,永远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