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失忆。那个夜晚，刚刚下过雪，道路泥泞不堪，几分微醺，趔趄而归，灯光昏暗中，就那么不小心，轻轻地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费力地撑着更如铁石的冰雪，抬头望望迷蒙的夜空，璀璨不再，星空已无，月儿云遮，突然我感到什么都忆不起了。
我记不清家乡铺满绿草的崎岖的小路，那个摇着羊鞭、哼着小曲、赶着羊儿的孩子呢？记不清清澈的池塘中游动的鱼儿，那个双手握着鱼竿跟着鱼群狂奔的少年呢？记不清狭窄的阴凉的长长的胡同，那个背着书包、满怀憧憬和向往的学童呢？
记不清月色下妈妈遥远的亲切的呼喊，记不清上学前父亲暖暖的苦心的叮咛；记不清淅沥的春雨，记不清夏日的蝉鸣；记不清清冽的秋风，记不清冬日的暖阳。
记不清满脸童真的微笑，记不清懵懂岁月里玩过的各种游戏，记不清月下的跑出的满头汗水，记不清晨睡中的天真无邪，记不清歪歪扭扭的脚印，记不清溪水流淌传来的泠泠响声。
记不清老师嘶哑低沉而又魅力四射的话语，记不清风华正茂的同学们高亢而又沉郁的歌声，记不清满天眨着眼的星星，记不清静谧的温柔的月光。那个熟悉的静寂的小园呢？那个铺着砖地的悠悠长长的小巷呢？那个雨中行走在中国大地上的列车呢？那个再也想不起的甜美的回忆呢？
记不清图书馆泡过的日日夜夜，记不清那个神秘的文学梦；记不清围坐畅谈将来的岁月，记不清绿荫下梦幻的倩影；记不清一夜间写就的愿望，记不清晨月中飞奔的身影；记不清无数次的流泪，记不清遇见时满脸的笑容。
记不清驱车远行的疲惫，记不清规划过得齐齐整整的人生；记不清默默的思念，记不清夜深人静时的魂牵梦绕，记不清失望而又绝望的放声大哭，记不清人生的每一次跌倒，记不清迎面而来的屈辱，记不清毫无意义的荣耀。
记不清新年的钟声，记不清伙伴的嬉笑，记不清无知的童年，记不清懵懂的恋情，记不清那些个月白风清，记不清转瞬即逝的多少个风霜雪雨。
记不清日夜对灯的一场场苦思，记不清怦然心动的每一个夜晚，记不清灵魂脱壳般的逃离，记不清手执古卷静对孤灯，记不清神清气定对影长眠。
记不清亭园里盛开的花卉，记不清杂草中的残损的断碑，记不清卧波的月牙形的长桥，记不清架辕的残喘苟延的老牛，记不清脱缰的飞奔的骏马，记不清独行沙漠的骆驼，记不清牧笛，记不清短歌。
记不清水乡江南，记不清浩渺烟波，记不清漂浮的舟船，记不清川江号子；记不清远古的城垣，记不清插满旌旗的战场，记不清狼烟，记不清晴天下驯鸽的哨声。
记不清熟悉的面孔变得愈来愈陌生，记不清陌生的笑容成了亲近的友人，记不清你在我身边，记不清一个又一个人的远离，记不清烟尘滚滚满身疲惫流浪的心变成千疮百孔，记不清兵慌马乱世事沧桑瘦弱的身材变得风飘柳摆，记不清，记不清，记不清……
为什么会是这样？试问茫苍！
为什么人会伴着孤独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人会寂寞而无望地离开人间？人生，人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意义究竟何在？
为什么人会悲欢离合，忧愁穿肠，痛苦不堪？为什么人会追名逐利，生死相搏，最终如灯而息？为什么会有天？为什么会有地？为什么亘古如晨，生生不息？
为什么会有四季长春？为什么会有大地声息？为什么太阳光焰耀大地？为什么月儿会有阴晴圆缺？为什么人类繁衍千古永不息？
那场迷蒙的烟雨，那条泥泞的小巷，那个打着油布伞的我，那个千年一遇的跌倒，那个不经意的抬望眼，那个令人无望的记忆。
我撑起满是伤痛的身子，捡拾起失落的雨伞，背负着空空的行囊，在烟雨迷蒙的北方小城中孤独地艰难远行。
那夜，没有风，只有烟雨，只有冰雪，只有迷蒙，只有昏沉沉的暗夜，只有岁月的更迭，只有千古的回响，只有数不清的流泪，没有想象中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