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赵华甫
过去,在我们老一辈东家人(1996年认定为畲族)的骨子里,有两个愿望:一个就是人到六十岁以后,给自己添置好一副棺材;另一个就是给孩子订一门亲事。生生息息,不过如此。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的,小时候经历过一场“娃娃亲事”。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包产到户”,我们寨子里很多人家都能吃了饱饭。秋天里,米谷归仓之后,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又要忙碌给老人置棺材,给小孩定亲事。
寨子上的好几户先富起来的人家,都给孩子已经订了“娃娃亲”。我爷爷奶奶也不甘落后,晚上商量着要给我订一门亲事。他们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又一个,有远房姨妈家的女儿,也有表姑妈家的女儿,还有表舅妈家的女儿,结果一个也没中意。最后觉得最合适的还是对门坡我姑太的孙女,我表叔家的三女儿最合适。
我表叔有四个女儿,他的三女儿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她三表姐。三表姐的奶奶和我的爷爷是亲姐弟,订了这门亲事,我们两家更是亲上加亲。
按照我们东家人的规矩,这事得请媒人去提亲。大概是因为我们家是老亲戚,加上我的父亲和我表叔特别爱喝酒。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加上又是无话不谈的酒友。当媒人前去提亲时,不知是姑太碍于亲戚的面子,不好拒绝,或是表叔喝了我家备去的红薯酒,他们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于是我们就按东家人的习俗,吃了“开口饭”,举行了“插毛香”仪式,这门亲事就算订成了。那时我十一岁,表姐十二岁。只等以后长大了,再举行“讨八字”,择吉日迎亲就完成了终身大事。照这样,我的人生一眼可看到了尽头,无非就是生儿育女,又是给老人添置棺材,再给孩子订娃娃亲事,重复着上一辈的故事。
“插毛香”仪式时,我家备了五色布五色线给表姐绣嫁妆,表姐家给我回赠了茶缸、牙膏牙刷、钢笔和绣有“百年好合”的鞋垫。我们家还请了酒,热热闹闹的,把这些馈赠品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示。当时我家里人的内心是喜悦的,我的内心也是喜悦的。
上中学的次年正月,我的父亲带着我去表叔家拜年。我的父亲依旧与我表叔喝得醉醺醺的。三表姐却躲得远远的,从此没有和我见面。出门的时候,表姐家还打发了我一双袜子和一张毛巾。好几次我去上学,经过对门坡,表叔还用他的自行车送我去上学……
可到我进县城上中学后,我最怕同学们知道我定娃娃亲的事。好在当时我们全乡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中学,外乡来的同学不知道我记忆深处的这场娃娃亲事,我装着像其他同学一样若无其事。
随着所学知识的增长,特别是学过生物学以后,我一直在考虑,我和表姐这样的亲事,将来要是结婚了,算不算近亲结婚?毕竟从我爷爷那一代算起,到我和表姐这一代,我们才三代啊!我不敢问老师,但随着学习越深入,我越觉得这事荒唐。
初三那年,我的爷爷去世了,他带走了属于他的那副棺材。我觉得,维系我这门亲事的重要人物不在了,我可以把这门荒唐的亲事给我的父亲说说,看他给我什么意见。
可当我刚把话说出口,我的父亲就暴跳如雷,他扬言说要打断我的腿,吓得我不敢再说下去。最后,我父亲痛苦地说:“你这样做,让我过路,拿什么遮脸?”
我知道,拿什么遮脸是一回事,另外我父亲最担心的是,悔婚是要赔钱的。按我们东家人的规矩,哪一方悔婚,哪一方就要赔对方的钱。那时我家虽然吃饱了饭,但还是太穷,赔不起啊!
这事之后,我再也不敢提悔婚的事。但我内心里却更坚定了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决心,只是不说而已,反正我还读书,有的是时间。
事情就这样慢慢拖着,到了高二的那一年,我嗜酒如命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去世时才四十三岁,事先没准备有棺材,就用了我奶奶的那一副。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才为奶奶添置新的棺材,我奶奶却活了八十四岁。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家一贫如洗。那年我十六岁,我还想读书。表姐十七岁了,像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一样,跟着寨子的姐妹四处赶歌会。有人来我家说,表姐跟来他们寨子里放电影的小伙子认识,玩的火热,要跟人跑了,叫我家赶快接来,不然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那年代放电影可是稀罕的事。我妈听了以后很生气。可我却不以为然,觉得这是迟早的事。皇帝不急太监急,来人感到无趣,就悻悻地离开了。
可是后来,表姐却没跟放电影的小伙子走,而是去了遥远的黔南布依寨子。表叔一脸羞愧的来我们家,给我家180块钱,算是对表姐悔婚的赔偿。寨子里的人都觉得这点钱赔少了,叫我们家找人去他家牵牛,我不敢这样做。我妈气得咒他不得好死。后来表叔果然在对门坡被汽车撞死了,也是没有到准备棺材的年龄。
从此以后,我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偶尔在路上相遇,也形同陌路。好好的一门亲戚,就这样到我们这一代彻底断了。我虽然有些失落,也无可奈何。
多年以后,深藏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一场荒唐的娃娃亲事,早已随着随风而逝。只是我至今也记不得,表姐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就算有一天,我们彼此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对方来。人生苦短,只愿对方安好!
(2022年8月14日于麻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