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还剩下一些零碎,拆迁办催着要交钥匙,和父母最后一次去巡视那个住了十六年的家,居然又找到一些宝贝。
比如在地下室收拾出爸的一张铁锨,锨是圆头的,把较短,锨背锈迹斑斑,锨头却依然锋利。
我问爸,这是什么时候的锨?爸说,这锨可有历史了,还是我在部队刚提干时领的,跟了我四十多年了。
我说,还有用吗?扔了算了。爸说,可不能扔,用途大了,前几年开荒种地,还多亏了它。另外,谁家装修,用来和水泥,和沙子,离不了它,好几家来和我借过了。这我倒相信,城市里的人家,最多储备把钳子螺丝刀啥的,像锨这种农用工具,有的确实不多。
其实,说锨是农用工具,有些小瞧它了,在军事上用途也很广泛,比如构筑掩体,挖地道,挖猫耳洞啥的。父亲部队里的锨,主要用来固定加农炮,加农炮算是野战炮里的“大哥大”,吨位重,射程远,后坐力强,固定时,需要在着力点上挖坑,防止它跳弹。
军用锨的钢材质地远较一般农用锨好,不会轻易卷刃,战场上拼到弹尽粮绝时,还可以防身。电视剧《亮剑》有这么一个情节,一帮炊事员轮着铲勺嗷嗷叫着,冲向了日本人的阵地,设想,要是人人端着一把铁锨,其战斗力是不是要陡生好几个数量级!,
我问爸,在部队家属院开那块菜园子时用的是不是这把锨?爸说是啊,这么一说,这张锨还真有保存的价值。
我算是在部队里长大的,一直到高中毕业离开,前后呆了十几年。
大概八零年前后,部队突然下文,允许家门前的荒地自由处置,于是,家属院成了南泥湾,家家门前的空地开辟成了菜园子。我们家那块菜园子有两三分的规模,承载了我们少年时许多美好的回忆,现在想来,温馨满满。那时,父母年轻,我们姐弟三个尚小,对生活充满了无限向往,人生处在上坡路上,这张锨见证了我们的成长。
一张锨上升到这样的人生高度,,哪还有丢掉的道理,必须作为传家宝留存下去。
还找到一件珍贵的文物,一个铜板雕刻的雄鹰。
雄鹰架在一个黄铜底座上,底座是整发的炮弹底座,雄鹰是炮弹皮展平后切割而成,底座非常沉重,铜体略微有点锈蚀,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雄鹰边缘锋利,外形有些粗粝,,整个看起来有一种重金属的质感,颇有些后现代的艺术色彩,这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纪念品。
那一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济南军区没有整体参加,父亲所在的炮团只去了几十个兵,用来开牵引大炮的重型卡车,其中有一个兵是我们的小老乡,这个工艺品是他们凯旋回国时,带回来的。
真正见到越战老兵,还是在八五年,那年我在部队145医院住院,晚上没事,偷偷从隔离病区溜出来,穿着病号服满医院转悠,有时转到外科病房,会看到很多拄拐或空着一只胳膊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大呼小叫,吵吵闹闹,医生和护士从眼前经过,全都视而不见。我有些纳闷,要知道在我所住的那个病区,别说喝酒了,就是随便在外面转悠一下,都会被小护士们呵斥。
回去后我问护士小白,小白说,那是从老山前线转来的伤员,年轻轻的就没了胳膊腿,挺可怜的,他们自己一时也接受不了,领导说了,只要他们不闹得出格,随他们闹去。
再去病房转悠时,我看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敬意,甚至有想和他们交谈几句的冲动,在我心目中,他们是当仁不让的英雄。只是那时还小,对这些貌似粗鲁,实则心理悲苦的年轻人多少有些畏惧。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过得还好吗?
在厨房的橱柜里,妈又扒拉出一叠碗,碗是普通的瓷碗,上面印着蓝色的花纹,估计是上次搬家塞到橱柜角落里的,因为塞得太深,一直没拿出来用过,想来也十六七年不见天日了。
我问妈?这个还要吗?妈很严肃的说,这个得要,不能把饭碗丢了。
汉语真的博大精深,如果仅仅说一个碗,哪怕金的银的,扔了也就扔了,但加上“饭”字,寓意一下丰富深远起来,似乎关乎着一个人乃至一家人的命运,碗的重要性立刻呈现,哪怕这个碗豁口疤瘌的,也得供奉起来。
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的拿好,放到楼下车里,估计到新家后,它们依然会被搁置深宫,N年不见天日。
还没完,一会儿,妈又从卧室的立柜里扒拉出一床被子,很俗气的大红颜色,摸上去有些潮乎乎的,我说这个还要吗?妈说,这个得要,别看有点破,但里面的棉花是新的,是我亲手缝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我想,家里比这个好的被子还有七八床,现在冬天都供暖,,哪里能盖得过来,料想拿回去以后也是被搁置。
都说人老了要做减法,不用的东西该扔就扔,说说而已,哪有那么容易,如果明天再让父母来扒拉一遍,估计还能捡回不少据说很有价值的东西。
我也有收获,居然在书橱一些破烂本子中间,翻出我的大学毕业证来,自打毕业后,我印象里就没怎么见到过它,竟然藏在这里。那时的我头发老长,两腮凹陷,颧骨突出,上唇有浓密的胡须,一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像是没睡醒,又像是个瘾君子,
这是我吗?我颇有些怀疑,感觉比现在还成熟,怪不得上大学时,不招女生待见,终于知道原因了。记得有一次,我拿出大学时的照片给女儿看,看毕,女儿由衷的赞叹道,“爸,你那时是真丑啊”,当时我还有些愕然,现在看来,女儿所言不虚,孩子不会说慌。
一声叹息,之所以老气横秋,都是那时生活条件不行,没有酒喝的缘故。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家了,告别时颇有不舍,它承载了我很多温馨的回忆。
回忆最多的就是喝酒的场面。
我们家是一个喝酒的家族,秉承父辈的基因,姐弟三个都能喝点,非但我们能喝,找的人生另一半也不遑多让,于是,但凡逢年过节,碰到一块,小聚小喝,大聚大喝,绝对不会不喝。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年初二。
山东的规矩,年初二要走丈人家。我是姐弟三个里,唯一一个在父母身边的,老婆子家也在济南,通常是一大早走,在她家吃完中午饭回来。弟弟一般是年二十九从上海直接回弟媳家里,初二这天回来;姐姐一家也是这天下午到。于是,平时有些清冷的房子一下涌进十几口人来,颇有些喧嚣吵闹,沸反盈天,但父母高兴,妈一个劲的说,家有千口不嫌多,爸也高兴,连平日舍不得喝的茅台也拿出来了,
姐夫哥酒量大,会劝酒,号称“大忽悠”,弟媳妇职场精英,见惯大场面,酒桌上经常巾帼不让须眉,号称“小忽悠”,大小忽悠碰到一块,喝酒的高潮一个接一个,哪里还能收的住,最后,都喝多了,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收拾残局的事只好交给父母。
后来,爸便给我们限量,白酒不能多于四瓶,啤酒至多三箱,实在收不住了,也要留一两个清醒的,好刷锅洗碗。
尽管爸谆谆教导,但真正做到的时候很少,喝酒的人都知道,一旦上了酒桌,往往就身不由己。
于是,一旦聚到一起,照样人欢马叫,觥筹交错,不醉不休。第二天,妈会去邻居那里祷告,不好意思,家里孩子都来了,吵吵嚷嚷的,肯定影响你们休息了。人家会通情达理的说,没事没事,理解理解,这样的情形,一年怎么也要有个几次。
从今以后,这一幕再也不会发生在这里了。
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过年时和父母一起守岁。
平时回家,我一般吃过饭就走,很少在家里住,但年三十这天晚上,一定要留在父母家里,我们老家的规矩,过了十二点才能拜年,那时也是春节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人都昏昏欲睡,但只要时辰一到,随着外面鞭炮声骤然炸起,高潮会猝然来临,家里的电话此起彼伏,姑姑的,舅舅的,本家几个小辈的,战友的等等,或早或晚,纷至沓来。
通常也没多少话,标准的对话如下,“过年好!过年好!家里都挺好的吧,挺好的,你也挺好吧,挺好的,挺好就好,过了年咱们抽空聚聚,好!”,然后就挂掉了。
刚开始那些年,春节晚会还算精彩,赵本山的小品会在接近十一点准时出现,过了十二点还可以放鞭炮,精力也充沛,熬到十二点没啥问题,这些年,春节晚会越来越成为鸡肋,又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没了期盼,因此,整个年三十,院子里静悄悄的,和平时也没啥两样,往往到不了十一点,便哈欠连天,我和妈便回屋睡去了,留下爸一个人坚守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等着午夜钟声的到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家里电话响起,听到父亲的寒暄声,“过年好,过年好,都挺好的吧,都挺好,你也挺好吧,挺好,过了年抽空聚聚,好”。
我知道,一年又过去了,高适的《除夜作》中两句诗突然涌入心头,“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明早起来,两鬓的头发又要白了数根,奈何?随它去吧,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从今以后,这一幕也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