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
下乡第二年,春节刚过,父亲到仙桃市蹲点,我随父亲转到仙桃市下乡。经人介绍,住进粮管所职工刘伯家里。
男主人,刘伯,50多岁,中等个,保养得体,尚未发福。举止平和,成熟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女主人,王姨,40多岁,从年龄上比刘伯小,但从容颜上看比刘伯大。短发齐耳,相貌慈悲,神情可亲。清澈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深的忧郁,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显得无比憔悴。即使这样,依旧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漂亮的模样和柔美的曲线。
刘伯那个村是棉产区,刘姓,是这个村里的大姓,大房头。农村看重男儿,刘伯家里有4弟兄,刘伯老二,老大是大队书记,大弟是大队民兵连长,小弟是记工员。在村里很有势力,很有威望,别人不敢欺负。
刘伯家是养猪大户,王姨以勤持家,以俭固家。所以,在刘家村称得上是一户较殷实的家庭。
刘伯家,大红砖瓦房,外面一看就够气派。正堂40多平方米,右边西厢房从中间隔断,前后2间,前面住他们的养女,巧珍姐。刚结婚还不到2个月,婆家在邻村。后面住我。左边东厢房刘伯、王姨住。
再仔细看,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朴素而简洁。这在农村很少见。
走出后门,往前走,就是厨房;再径直走,是一长排猪圈和茅房,王姨喂了十几头大肥猪,外加一头大母猪。
王姨喂的猪,头头膘肥体壮,肥头大耳。大母猪也不服输,一年产几窝,有几十个小猪崽。村里和周围村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抢着买。
刘伯在粮管所工作,一个月回来2次,每次呆上2天,家务从不插手,里里外外全是王姨。
第二个母亲
生活还原到简单而实在的状态。每天佛晓,王姨就要出去打猪草,那时喂猪不用饲料,就是米糠加猪草加其它食物。打回猪草剁碎,搅拌米糠,用大锅煮熟,再喂猪。紧接着做早餐,然后,急急忙忙吃完,赶去出工。
我享福,待她做早餐,我才开始慢慢起床,待她把早餐端在饭桌上,我刚好洗漱完毕。中餐,晚餐,不用操心。收工一到家,她立马撸起袖子,准备做饭,生怕我肚子饿。每次做一点好吃的,总是不停地往我踠里夹,害得我和她推来推去。美食的香味,满满的烟火气,让我有家的感觉,倍感幸福。
外出劳动,王姨生怕生产队派工不妥,让我累了,吃亏了,总是护着我,为我着想。如果按人头分工,我做事慢,她干完,一定会过来帮忙。我感觉,在这里下乡,仿佛到了天堂。
她整天像个陀螺,不停地转,手脚不肯歇息片刻。家里永远有忙不完的活。我要帮忙,她微笑不允,老是那句口头禅:别把你手搞坏了,(因为她不会说粗糙二字)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她很细心,也很用心,一开始你感觉很平常,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的善良,如陈年佳酿,你只要用心细品,就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好。她为人坦率,真诚,没有一丝伪善;她从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别人;她从不知道什么叫怨恨,嫉妒。我庆幸我碰上了好人,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她和谒可亲,视我如己出,我视她为第二个母亲。
宽容仁慈
有一天,我收工回家,还未踏进家门,大老远就听见巧珍姐的女高音嗓门:我衣服明明放在柜子里,怎么会不见呢?肯定是你把我的衣服送人了。王姨提醒,是不是放在婆家忘记了?她大声呵斥,我说没有就没有。接着又说,你这人反正没大脑,什么都搞不清楚.......数落王姨浑身尽是不是处。最后,颐指气使,要王姨把她那双黑皮鞋用袋装好,待会她要带走。她的举动令我愕然而震惊。
你无法想象她那种说话的态度,趾高气扬的鄙夷和不屑的样子。她把对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好,习惯了得到,却忘记了感恩。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你若好到毫无保留,对方就坏到肆无忌惮。
再瞧王姨,一脸无辜和无奈。但从她竭力掩饰的痛苦表情上,我知道,语言虽无形,却能化作利刃,直戳她的心;语言虽无形,却像一根无情的“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她那颗心;此刻,她的心像火焰一般在燃烧,在灼痛,在挣扎。
我想到,如果对于邪恶,只有冷漠,而没有愤怒,那么正义也就失去了感性的基础,也不是热血动物所应该具备的情感。我按捺不住,声色俱厉地反问道,长辈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不感不谢,有没有半点良心?你那么凶巴巴地对长辈,你难道没感觉做得太过分了吗?
关你什么事?她瞪起双眼,冲我吼道。十分专横,十分厉害。对,就是关我的事,她好,我就好。帮助她,就是帮助我。王姨怕你,我不怕你。错不知错,是无知;错不改错,是无救。
我面对王姨说道,别用自己的善良去喂狗,不值。我明明白白告诉巧珍姐,感恩是人的本分,如果一个人连感恩的心都没有,那么就失去了做人的原则。我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良心。
说老实话,她跟我吵,还真有点发虚。毕竟我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我还有一个当官的父亲罩着。她脸胀得通红,她用那冷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霎时,转身把房门“啪”地使劲关上了。
平日沉静安然的王姨,这时拉着我,喋喋不休地诉说起她的苦难。挖出自己最痛最痛的那一部分东西。她是石女,子宫不健全,没有生育能力,到处询医吃药,寻找土方法,最终还是失望。她对不起刘伯,对不起刘家,她这一辈子抬不起头,她有深深的负罪感。她于是把刘伯大哥的女儿,四千斤,从小过继过来,视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对她百依百顺,万般呵护。她被偏爱得总是有持无恐,根本不把王姨当回事,只在乎刘伯。而且她父亲是村支书,所以非常仗势,刁蛮。王姨忍气吞声,懦弱,心软,好心把她惯坏了,让她欺负,让她小瞧。
王姨哭泣,痛苦,心寒,失望。我随着她流泪,叹息。我本已准备好的话,想安慰她,可怎么也吐不出来,我不忍心伤她。因为,有什么可说的呢?理由可能有千万条,而真正的原因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没有生育能力,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正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不可解释的一切,蕴含着多少难以诉说的世事沧桑和无垠的苍凉,辛苦不是苦,心苦才是真的苦。
一生劳累,几多辛酸,默默地让眼泪流在心中。第二天,巧珍姐走后,王姨又到她房间,帮她把屋里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入衣柜,等她下次回来好用。她的善良不是故意做给谁看,只是给自己良心的一个交待。
任劳任怨
刘伯回家,是王姨最高兴的事。刘伯回家,就像皇上驾到,家里气氛都不一样。刘伯一到家,王姨马上倒茶递水。到了吃饭时间,可口饭菜端上桌,烧的炒的七八样菜。刘伯每餐喜欢喝点酒,喝酒少不了酒朋友。席间,推杯换盏,天南海北,把酒言欢;几杯酒下肚,没有几个小时,不会结束。中途,王姨时常还要加菜;忙完后,她才在厨房随便吃一点。最后,收拾打扫完,人都快累散架。我每每凝视,单纯善良的她,显得是那么的憔悴。
刘伯是一家之主,王姨逆来顺受。刘伯在家说一不二,掌管家里经济大权,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刘伯回家,巧珍姐准来。原先一张嘴,现在还多了丈夫一张嘴。巧珍姐着实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的长发随着轻盈脚步飘飘洒洒,她的笑颜是那么妩媚动人。她整日围在刘伯身边,把刘伯哄得团团转。她嘴特甜,特会来事,处处圆融,很逗刘伯欢喜。刘伯一高兴,给钱给物常有的事。
记得有一次,刘伯回家,喝到高兴处,要王姨用锁匙打开柜门,拿出二段柔织纱,这在当时是上等面料,一段粉红色,一段白色,要我和巧珍姐一人一份。巧珍姐手快,抢了一段粉红色柔织纱。对着王姨,面露欢欣得意之色,刺激说道,老爹,你对我真好,我喜欢你,谢谢你。再看王姨,满脸倦容,缄口不语,脸上极力现出一丝强装硬挤出来的笑容,她早已习惯把忧伤收藏得很深很深。
柔织纱给我,我表示坚决不要,执意要留给王姨。可怜的王姨,在家辛辛苦苦,节节省省,她应该享用。
对刘伯刚开始不熟悉,我有点惧怕他。我不善于言谈,不敢随便和他讲话。后来,通过几次吃饭,我感觉他这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最大的特点,很仗义。他对我很好,不停跟我夹菜,问这问那,这里好不好?习不习惯?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巧珍姐的所作所为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又忍下去了,因为王姨反复叮咛不要我说。一想,这是她的家事,王姨都不计较,我又何必较真。
刘伯每次回家,带回一大包,临走一大包。我事先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带回的全是换下来要洗的衣服,被单;带走的全是王姨洗得干干净净,并叠好的。那个年代,没有洗衣机,全是王姨用手,用搓衣板洗出来的。王姨就是这样,默默付出,毫无抱怨,她心中谁都有,唯独没有她自己。
肃然起敬
有天中午,家里来客人了,王姨告诉我这是她弟弟,个子不高,被太阳晒过的脸,黑里透红,钢筋混泥土的硬身板,一看就是强壮。话不多,老实人,年纪40岁左右。王姨说,娘家住沙湖州,是十年九不收的穷窝窝。家境贫寒,父母年事已高,妹妹远嫁他乡,现就指望这个弟弟。这次弟过来,想捉2头刚下的小猪崽回家养,她当不了家,等老刘回来商量。
我怎么感觉,她娘家来人像做贼,生怕村上同族的人看见说七说八。所以,吃完中饭,就要他回去。在饭桌上,王姨做了他弟最爱吃的辣椒炒肉,阳干鱼,不停要弟多吃,对弟真好。我小声提醒她,等二天,刘伯就回来,捉上小猪崽,再回家也不迟。王姨坚持要弟回去,面对割舍亲情的痛苦,她难过的话未出,泪已流。我理解到了她的苦衷。
两天过后,刘伯回来,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我估计,她可能,提都未提。实际上,王姨是一个很硬气的女人。
无可奈何
生活中,常常就有这样唯利是图的亲戚,他们往往薄情寡义,说的比唱得好听。然而,在现实面前,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在慢慢地剜割着你的心。刘家是一个大家族,基本同住在一个台上,相距不太远。刘伯家殷实,经济条件好。他家就成了超市,后备仓库,只要那家差东西,缺什么,首选就是刘伯家。而且不是借,先是问,发现目标,二话不说,拿起就走,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你如果再多说几句,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冷嘲热讽:你们家还在乎这点东西?说的也对,一把青菜,几根大蒜,一袋食盐,一筒面条,都是一些小东西。挑不上筷子,说不出口。顶真吧?为这点小事伤和气不值得。可事情本不应该这样去做呀!
王姨眷顾亲戚关系,顾及面子,害怕摩擦,一味压抑忍让。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任人欺负,却无能为力,无法言说,她的内心实际上是非常痛苦的。
欺软怕硬从来都是人性本色。欲望有时候也让亲情丑态尽现。
我是坚定地站在王姨这边。我直言不讳对她说,不要傻傻付出,远离这些没有良心的人,不是所有人都配称得上是亲人。不准他们随意欺负你,要有尊严地活着。她认真在听,而目光却是茫然若失的。我心里清楚,她做不到,本性已决定了她这个人。
哀叹,人啊!怎么活着活着,常把自己活丢了?
遗憾到永远
我非常同情王姨,书中总说黄莲苦,可我认为王姨比黄莲更苦。她心苦,心累,心酸,心痛......她使我明白了,痛苦只存在于人类的生活中。
她又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她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心里。
我其实很感谢她,万物相联,善念相传。我感谢她使我从一个接受阳光的人,变成一个主动散发阳光的人。
我把她接到荆州,到我家做客。两位母亲非常投缘,有说不完的话。我带她四处游玩,让她轻松,让她快乐。希望她学会看淡,放下,释怀。我跟她买鲜艳的衣服、围巾、手套、护手霜、润肤露,希望她漂亮起来,取悦自己,不要活得那么累。
我遗憾啊!我能想到的,我都做到了。可我却把最关键的东西弄掉了,那就是孩子、养老问题,这是她的心病。所以,是我最应该对她说的话,当你老了,需要人照顾,请放心,我一定会管你,可我,当时却没有想到对她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了。一开春,我被武汉钢铁公司招工录用,我要走了,我们依依不舍。我一再承诺,我会每年看望她们的。头几年我做到了,我每年都去。王姨照样那么辛苦;刘伯有过二次小中风,照样喜欢喝酒。我最欣慰的是,巧珍姐变了,脾气变好了,懂事了,尊重人了。她父亲没当书记了,她也为人之母了,知道点人生不易了。
时光在忙碌中溜走,岁月在奔波中疲惫,我最终失约了。那个村,那些人,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
多年后,有天在荆州街上偶遇原生产队里的熊伯,忙向他打听情况,才得知,王姨已去世,年龄62岁,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个月。最后,连是什么病,医院都还没有查清楚。熊伯说,刘家这次对得起她,为她操办了高规格的好隆重、好热闹的葬礼。刘伯喜欢喝酒,高血压,几次中风,2年后追随王姨而去。
留给我的,只是一缕淡淡的哀伤,难以忘怀的记忆。现在,等我想起,该对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她再也听不到了,遗憾到永远。一想到这,泪水已那么快地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