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瞒各位笑话，读尤二之死，我是怀着悲痛的心情，流下了同情的泪水读完的，所以整理这一回笔记时，依然激动异常：这里王熙凤政治家的嘴脸;秋桐的无知和愚昧;贾琏的懦弱和无情;平儿的温暖;尤二的绝望，让我看到人性在利益、爱欲、忌妒、绝望之间表现出来的丑陋、善良和悲凄……
从整本小说来看，尤二之死，拉开了贾府衰败的快节奏。特别是尤二的孩子胎死腹中，让人看到了人生绝望之中的凄凉，家族灭亡的可悲。
二
这一回接着看王熙凤的政治表演。
当她摆平了宁府，出了一口恶气之后，——这一口恶气有两个结果：一是让尤氏和贾蓉闭嘴;二是余下的事情只能落到王熙凤手里。她便装出一副非常和善的样子，带着尤二来见贾母和王夫人及家庭里的长辈。
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呢，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说着，大家先至贾母屋里。正值贾母和园里姐妹们说笑解闷儿，忽见凤姐带了一个绝标致的小媳妇儿进来，忙觑着眼瞧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儿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儿说：“这是太婆婆了，快磕头。”二姐儿忙行了大礼。凤姐又指着众姐妹说，这是某人某人，“太太瞧过，回来好见礼。”二姐儿听了，只得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
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王熙凤要先把尤二安排在李纨那里了吧!只有把尤氏和贾蓉摆平，让众人不明白二尤的真实情况下，王熙凤才能踏实地带尤二面见长辈。
而见长辈的过程，并不是王熙凤的善良和大度。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人，更会热衷于面子上的事，所以她带尤二面见长辈，一方面在众人面前“做光面子活路”：看看，我王熙凤不是那种忌妒含酸的人，我对贾琏私下娶的小妾多么地温和。只有这样，即使后来尤二有不好的结局，或者死了，众人也不会怀疑是自己所害——而是另有其人，或者尤二无福消受。另一方面，尤二的温柔漂亮，会让贾母很喜欢，贾母的这种态度，会决定着凤姐后面的一系列的神操作。
所以待尤二见过众人之后，转身过来，王熙凤便进一步叫人唆使张华向官府讨要尤二。这样一二再，再二三的告发，对于小市民张华来说，哪有这样的胆量——自古道：“民不与官斗”。然而王熙凤又是许钱，又是威胁，张华迫于无奈，只得把这件事情再次闹大。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这样的事。由于某些政治利益，一场政治斗争就这样降临在张华头上。这些升斗小民何其不幸，命运被人家用权力和金钱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其性命尚不足于一只蚂蚁。
所以，作一个明智的人，最好远离政治的是是非非，否则死于何时何地，自己都不清楚，那才叫真正的冤枉!
这件官司再次扩大的根本原因，在于王熙凤想让贾母知道：
凤姐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那家并没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尤氏过来，说他做事不妥：“既你妹子从小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叫人告了，这是什么事?”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没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又说：‘原是亲家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死了，你们就接进去做二房。’如此没对证的话，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不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极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
前一回从法与理的角度，王熙凤已经与尤氏谈妥，而这里她又私下唆使张华翻案，抖落出尤氏的问题来。
好深的计谋：
一是看出政治家没有任何诚信可言，他所追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这种追求贪婪无尽、令人发指。
二是这事情闹大后，贾母一定对尤氏有很大的意见，所以善后之事，一定会指派王熙凤去处理：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在明面上，王熙凤顺理成章地揽了这一件事，办好了，就挣了名，在家族中很有面子，而且钱由宁国府出，宁国府还不敢有任何意见。
当然凤姐也可以在此事之中大大地从公家账户上捞一笔——有事，才会有银子出入。所以现实之中打着为公家出力的幌子巧立名目，而行中饱私襄之实的官员，何其之多!也许一个政府的败亡，其根本原因往往也来源于官员的贪腐和不作为，而贾府就更不例外了。
凤姐听了，心中一想：“……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因此，后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
这里写出了王熙凤的阴狠。很显然，她所做的这一系列事情，张华均参与其中，所以为杜绝祸患，她要斩草除根，因为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不能留下把柄在他人手上。然而旺儿尚且还有一点人性，索性放过了张华。当然，此事报应终久会在王熙凤身上应验出来。
这足见一个政治家的狠毒，过河拆桥，毫无人性，只讲利益——可以想想，王熙凤那样美丽的一个女人，却是如此的毒辣，看了真令人背心顿起凉意。想起金庸小说里的一个情节——张无忌在很小时候，看见自己的父母被所谓的名门正派害死，临死时他的母亲跟他说的一句话：“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这用在王熙凤的头上，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
当然尤二不一样，她是既漂亮又温柔的而且善良。在贾府里，她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在王熙凤看来，要捏死尤二，就像捏死一只小虫子那样简单。
只是此时用不着王熙凤亲自出手了。当贾琏办完公差回来后，贾赦非常满意，便赏了个漂亮的丫头叫秋桐的与他。
真是知子莫若父!
贾琏当然非常高兴，只是凤姐心里很不舒服——这尤二之事尚且没有摆平，又来一个女人，万一这秋桐是个刺儿，刺中自己该如何是好?
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不留心。况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
有时候觉得这一出戏，像老天在故意帮助王熙凤一样，偏偏那秋桐是一个尖酸刻薄、泼辣无知的女人，王熙凤正愁怎样对付尤二时，却被贾赦送来了这样一个母夜叉——那凤姐多聪明，只在这二人之间一调和，借秋桐之手，正好收拾尤二，自己装病等着看好戏就可以。
更可恨的是那贾琏，喜新怨旧，有了秋桐，便把尤二丢在一边。一个女人嫁给这样的男人，都是一场悲剧。也该尤二雪肤柔性，几番折腾，便就病了下来。
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
更兼那秋桐在王熙的挑唆下，时时尖酸言语、指桑骂槐，使得尤二日日泪流满面，却找不到人去倾诉。
有时候想想秋桐其人，真正活脱脱又一个赵姨娘。在身份和地位上，她本与尤二是一样的，然而当她听过凤姐的挑唆后，她根本不假思索地信任了凤姐，这种毫无明辨是非能力的人，就是一个蠢货。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当着枪使，最后她自己也将被人算计而死。人之所以如此卑微而愚蠢，就在于她用自己的卑微和委屈去欺侮一个比自己更卑微的人，而目的却只是图一时的私愤，这就是人性的麻木。
也许我们会问，难道秋桐生活在贾府里，就没有听过王熙凤的一丁点儿德行吗?还是感觉自己作了小妾，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以享受作主子的命运了?——当时邢夫人给鸳鸯的话里，就是这样一种观念，看来人之所以愚蠢和灭亡，就在于只看到眼前的那点荣誉和利益，多么可悲!
王熙凤的计谋到此应该比较圆满了：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
看看贾母和众人对尤二的态度，既夸奖了王熙凤，又批评了尤二。舆论对尤二极为不利，在大多数人眼里，尤二就是一个不知好歹而且名声也不好听的贱骨头。
四
贾母的话，相当于给尤二定了死刑。可怜的她，无处伸冤，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就像她的梦一样。
一个人在心神恍惚的时候，就会失眠多梦。我小时候常听自己的婆婆讲，当一个人在梦里老是梦见自己死去的亲人时，对自己是很不利的，可能有大病或者凶灾。我想此时尤二之梦，梦见尤三前来劝她：一是杀凤姐报仇，二是也告诉她命不能长久，即将归天。此梦却也不是什么好梦罢。
在贾府里，此时尤二是多么地孤独，被人诟诼，无法向人倾诉;无人照顾，守着漫漫的长夜，那个曾经与他春宵苦短，日日不舍的男人，已经离去，生命似乎已经只剩下一具躯壳，又有什么可以贪恋的呢?
她的那句：“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的话里，既是对生命的悲叹，也是一种绝望。它控诉了在讲究“仁、义、礼、智、信”思想下的男权社会里，强加在女人身上无形的枷锁，那种对封建礼教逆来顺受的女人，必然成为礼教的刀下之鬼。
所以我想，作者写尤二之死，一是充满着悲悯，更要唤醒女性的独立与自由来。
此时的尤二尚且还有一线希望和寄托，那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
然而她不知道，她也正卷入一场家族利益的斗争之中，——王熙凤怎么可能让她的孩子生下来呢!所以在接下来的医治中，天晓得那个胡涂的医生收了多少贿赂，一剂虎狼之药，便使尤二的孩子胎死腹中。
看过很多宫廷剧的人都知道，皇帝的后宫妃子们为了夺权争宠，上演过多少“狸猫换太子”的悲剧。最可怕的是汉初刘邦的夫人吕氏，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待掌管后宫，处置戚夫人的手段可谓令人发指——先是砍掉了戚夫人的双手双脚，割掉舌头，再挖了双眼，扔在猪圈里。
有时候看到历史上的这些故事，想想女人如果为了权力，是多么地心狠手辣。同样女皇武则天，从她掌权起，双手每天都沾满着鲜血。所以尤二的孩子之死，已经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当一个女人被人间的温情抛弃，又被男人冷落，在生命充满绝望的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孩子。当这个希望落空之后，摆在这个女人眼前的才是真正的一滩死水——身已无可恋，只求一死，方可得到解脱。
这里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有一次重读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假如再重拍这部小说的电视剧时，应该在尤二死时布置一种特别的场景——下着大雨，电闪雷鸣，风从窗子缝里吹进去，簌簌之声不断;灯火忽明忽暗，仿佛之中有黑白二鬼出现;时有野猫受惊夜啼，瓦砾坠地而响……唯这样，方能渲染出尤二之死的悲怆和凄凉。
列位试想一想，那样一个弱柔的女子，生吞一块金子，怎么能吞得下?她已经病入膏肓，体弱无力，那一块金子，又不是圆形，所以只能几次直脖，眼珠圆睁，三吞四咽……那得多么地难受啊!
每每读到此，头脑里想那窗外凄风又苦雨，一个美丽的女子在绝望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孤独地求死，不觉两眼湿润，感叹而悲伤。世间人之死，有各种各样，惟读红楼此一回，看尤二之死，却让人纠心不已!
五
我们在读这一部小说的时候，站在人的生老病死的角度看，写死的时候多，写生日的时候也多，却从没有写过贾府有新的孩子出生。为什么呢?
小说里唯一两回，一是王熙凤小产，二是尤二的孩子胎死腹中。至于后来被人续写，说到“兰桂齐芳”的猜想，那不过是一种希望的寄托。也许作者对这一个家族就预设了一种衰败，一种悲情——没有新人，就没有希望，注定走向没落和消亡。
所以尤二之死，正加速了贾府走向衰败的节奏，小说后面的一切情节都将奔向一场悲剧!
2022年9月13日夜于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