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滨城来说,今年的秋天比以往来得要早一些,刚到八月末,便是秋风阵阵,北风送爽。原本可以迎着苍凉初日,在秋气清高中登高远足,却不料又一轮新冠疫情在主城区爆发,不安的气氛袭来,秋阳似乎蒙上一层云翳。
8月28日,很平常的周日。上午,去机场送妻子出差贵阳,回家后我和女儿小猪各忙各的,我看书她玩游戏。前几天,陆续出现的新冠阳性病例,已经让人们忧心忡忡,街面上走过的人手里无一例外地拎着蔬菜、鸡蛋、粮油等物品,好像要筹备一个全民大聚餐似的。我也买了点鸡蛋和新鲜蔬菜,不算囤积,主要是以防万一。
自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我们这座城市已经经历了七轮疫情,这回是第八轮。客观上讲,滨城在防疫方面压力非常大,一方面它承担着全国60~70%冷链到港转运工作,另一方面承接境外入境人员的隔离任务,为北京等地区纾解压力。前七轮一般发生在县区或者城乡结合部,离市内挺远的,这回却是在主城区、核心区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汹。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真的与“万一”不期而遇。市防疫指挥部一纸公告,全市进入“足不出户”“人不出区”的状态,除保供单位,一律居家办公,公交系统停止运营。这纸公告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城市的命门,城市生活进入一种万般无奈的模式:静默。
关于静默这个词,自古有之。老子的弟子、被尊为太乙玄师的文子在其著作《文子•微明》中写道:“圣人深居以避患,静默以待时。”这句话是道家韬晦之策,大致可理解为,圣贤之人深居浅出、韬光养晦以避开祸患,然后潜心静待合适的时机。这样理解的话,现在全城的人都似圣人一般,居家办公,足不出户,静默以待,等待“清零”的好时机。看来,博古通今、以古喻今还是很有道理的,那就不妨做个“圣人”。
宋代诗人梅尧臣《思归赋》诗云:“或静默以终日,或欢言以对友。”既已如此,只能静默终日好了,等待疫情过后,与友把酒欢言。
二
静默伊始,其实并不静也不默,买,买,买,成为小区里的常态,像一条地下暗河涌动在小区的每个角落里。
我们这个住宅区不是封闭小区,中间有一条马路穿过小区,马路两旁有不少店铺,在疫情之前不温不火地经营着。一夜之间,它们似乎都成了网红店,一改往日门前车马稀的局面,家家销售火爆,米面油被抢空,蔬菜水果被“掠”尽,面包零食被“拿”光……但凡可以称作为“食物”的东西,几乎一扫而光,下手晚的,只能望着店门兴叹。
这并不是否定政府部门民生保障工作。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被封控和禁足那么多人,保供任务之艰巨可以想象。也不要轻易妄谈什么素质问题,这不过是人类在危机时刻做出的应激反应,是人性中一种本能的激发。我们不是经常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美欧等西方国家在紧急情况下,商超里被一抢而空的货架。我问起在日本学习工作近十年的女儿小猪,日本人遇到这样的情形会抢购吗?小猪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并举例说,疫情之初,因传言卫生巾是无纺布制作的,民众担心无纺布用来制造口罩后,卫生巾将断档,一哄而上,全部抢光。小猪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个不停,她说竟然有男人参与抢卫生巾。如此看,民以食为天这个命题,不单是中国的古训,也是世界各国人民的生存法则。
马路边上的各种店铺,虽然发挥了“保供”作用,但由于容易形成人员聚集被全部关停。没了实体店,线上交易立即火爆,一夜之间冒出好几个“买菜群”。人性中另一种本能——趋利性,暴露无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羞于开口的。大唐时期的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我查看了一下浔阳到浮梁(景德镇)一百四十多公里,这个距离对现代人不叫事,而对古人来说算得上路途遥远,一去一回得些时日。抛下娇妻,不辞辛苦,车马劳顿,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马克思也说过,资本为了百分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甚至敢于冒绞首的危险。所以,各种贩卖,各色食物,成了手机上最为热门的链接和点击,要战胜疫情,首先要战胜对饥饿的恐惧。
手机屏幕上一条条信息闪过:鸡蛋九元一斤,需要的接龙,菜包四十五一包,需要的接龙,阿玛尼辣白菜十二元两包……“唰”几分钟的工夫近百人申购。
猪小排接龙前十名的,速来取货。有没有不要的,匀给我吧……一个下手晚了的人在群中喊道,有人不大厚道,回复道,这怎么可能呢?一位女士在群中留言,老板,把我妈拉到群里来,我没时间看手机,让我妈盯着手机。看得我有些迷糊,这是股市吗?需要时时看盘?
微信上,没有讨价还价,挑三拣四,挑肥拣瘦,仿佛转账出去的都是纸,不是钱。一切都是速战速决,那些被称作食品的东西成了一个滚圆的排球,在人们手中传递,很像女排姑娘打出漂亮的短平快。
也有人不为所动,在朋友圈发着狠地说,我就不信买不到吃的。开头两天还不错,楼下超市买点。后来就麻烦了,小区一封闭,实体店一关门,最恼人的是他家住在二十多层,物业竟然把电梯停运了。他在朋友圈发出叹息,完犊子了,这回真买不着了。
政府保供的菜包、水果包先后来到我们小区几次,但数量明显满足不了需求,很快售罄。我一回也没购买,家里有些储备,只有我和女儿,消耗不大,每天调剂着饮食,倒也衣食无忧。这个时候去抢购菜包、水果包,有些不厚道。其实,一些人家未必是刚需,只是因为对封控没有良好的预期,产生了“囤积心理”,见东西就抢就囤。
我在储备食物时没买面粉,天天吃大米饭有些够人。那天,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有啥需要?我说就想吃个馒头。那时,他每三天可以出小区买菜一次,我也可以下楼到卡口取物。他利用这个政策,蒸了一锅大馒头送过来。回到家中,做好手消毒,拿过一个馒头,“吭哧”一口,太美味了。
我把六个雪白的大馒头放在竹筐里,左看右看,拿着手机拍照。这雪白的馒头,在我看来它像圣洁的雪峰,让我的肚子充满希望。把馒头照发给在外“云游”的妻子,妻子说,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麦香,这个时候给你蒸锅馒头的是真爱。
临近中秋节,机关群里传来一条信息,说是让大家献爱心主动购买门头沟的玫瑰香葡萄。门头沟的玫瑰香葡萄,这是我们地产葡萄,甜甜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非常好吃,很受当地人喜欢,市场上从不愁卖,现在竟然“沦落”到让大家买“爱心果”。瞅着这条信息,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封控区里的老百姓见着水果双眼放光,尤其是葡萄这种不好运输和储存的水果几乎见不到。而此时门头沟的玫瑰香葡萄已经成熟却没有销售市场,果农望果兴叹。禁足与销售这是一对矛盾,但绝对不是死结,一定会有平衡好的办法。我很想响应号召献爱心,但又爱莫能助,因为已经不能出家门了。
昨晚,还能下楼的时候,在卡口处看见停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从车上卸下十多箱玫瑰香葡萄,有人陆续下楼拿走属于自己的玫瑰香。想到中秋节快到了,不由得感慨,今年注定是一个不一样的中秋节,家人无法团圆,葡萄大多挂在藤上,不知从窗户能不能看到月明。
三
疫情发生后,按照组织要求,我就近到社区报到,参加防疫工作,成了一名志愿者。社区书记考虑我年龄偏大,把我分配到卡口执勤,主要任务是管控人流车辆进出小区,工作时间为晚六点至十点。
傍晚时分,早早吃过晚饭,带上我的全部装备向卡口走去。一到卡口,赶紧把装备用上,四片蚊香贴分别粘贴到袖口和衣服下摆,花露水喷洒全身,风油精抹在手腕、脚踝处。忽然想起,昨晚脖子被蚊子叮咬过,顺手把风油精涂上,结果风一吹辣眼睛,眼泪汪汪地上岗了。不知道是因为血液问题,还是肤色发黑的问题,蚊子特别爱叮咬我。我已经在卡口的大树下喂养了一帮蚊子,我一来,它们都来。
卡口,原本是路上一个节点,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如今成了内与外的分水岭,阻滞了匆匆的脚步。今天晚上小区的气氛比前几日凝重许多,小区成为我们所在的区紧急寻人的区域之一,这意味着防疫措施要升级,也意味着病毒离我们更近了。疫情三年来,我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新冠”,坐在“分水岭”处,目睹被疫情所伤所痛的片断。
卡口内,靠着栅栏站着一位女人。卡口外,爬满绿蔓的石墙下,也站着一位男人。这是每天晚上六点多钟,卡口内外的即景。男人端着餐盒正大口吃饭,女人说,慢点吃。男人喝口水,冲女人笑笑。女人问,好吃吗?男人嘴里塞着饭菜,说不清楚,只有频频点头。十多分钟的工夫,男人风卷残云般结束了他非同寻常的晚餐,转身走了。女人拎着餐具往家走去,我忍不住问道,都到家了,怎么不回家吃?女人说,丈夫是大巴车司机,负责隔离人员转运工作,每天工作到半夜,胃口不好,吃盒饭容易犯病,我给他做点可口的软乎的饭菜。女人抬头看向男人走去的路口,轻声说,我回家连人带餐具都得消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路灯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身边放着几斤鸡蛋,鸡蛋是她刚从卡口外拿到的。我问她,怎么不回家?她说,还有一份蔬菜在路上,家里就她和孩子,下一趟楼不容易,就在这里等会儿。我说,你回家吧,蔬菜到了我给你送家去。她谢过我,说是再等一会。又过了一会,年轻妈妈最终没有等来预约的蔬菜,一手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一手拎着鸡蛋,回家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也许明天可以等来她要的蔬菜。
这个时候,一份蔬菜真的是弥足珍贵。过去,我做饭时大手大脚,切黄瓜剩下很大一截“腚”就扔掉了。现在,我学会了精打细算,珍惜每一点点绿色的菜叶,比如黄瓜腚、大葱叶子,它们都是可以下锅的菜。
药房的女售货员骑着电动车过来,向我晃了晃通行证说,我下班了。我说,今天的指令是所有人不进不出。她也没急,只是嘀咕着药房那张小床太小了,调转车头回去了。疫情下,虽然大家心情都不太美丽,但大多数人非常配合,变得比以往更加通情达理。她刚走不久,社区又传来指令,有通行证的可以放行。我赶紧跑到药房,隔着卷闸门,告诉她可以回家睡觉了。她一连串的感谢,却没有动身回家的意思。她跟我说,他们家里的那个小区一例无症状的都没有,而我们这个小区已经有多例确诊的,回家指定要牵扯家人和社区。“我决定了,从今晚开始就在药房里吃住,直到解封那天。”她笑吟吟地说。
我从药房往卡口走,边走边想,看她说得轻巧,这家里丈夫孩子一大堆的事情全撒手不管了,估计家里将会一团糟。刚到卡口,从外面来了一个小伙子,一脸憔悴,手里拿着两棵大葱,另一手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他说是从大窑湾过来的,一直在单位工作,现在要回家。他指着不远处的楼说,我家就在那个楼的。我笑着调侃道,我看你不是从大窑湾来的,你是是从大唐净土来的,大窑湾那里没疫情,如果你要回家,我不拦你,如果明天你还要工作,请向后转。他站在卡口外足足有十分钟,突然把手里的大葱递给我,说道:“大哥,大葱送你了,你说得对,我回单位去。”说完,毅然转身走了。
临近中秋,月光格外皎洁。望着小伙子远去的背影,回头看看他家那座楼,望望天上的明月,想起漂泊在外的妻子,心里一阵酸楚,人与家有时真的会咫尺隔天涯。
四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坐在卡口处,与搭档隔着一段距离唠嗑。手机响起,我接听:我是市公安局的,你9月3日与一无症状者时空交集,现在你不要出家门了,等候疫情流调组的通知。我就这样成了密接者。
第二天,区疫情防控打来电话,核实身份后,告知我判定为一密。至于因为啥定的一密,没有解释说明,我想特殊时期也许不需要解释了。后来,自己研判,大概是9月3日,我在一快餐店外面,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餐食,转身回家,前后大约停留两分钟。大数据显示有阳性人员在那个时间段与我相处在一个空间。下午,社区来电话,说是要去隔离酒店隔离七日,但因为酒店没房间,需要等电话通知。
第三天下午,社区来电话,通知五点三十分集合,去酒店隔离。我收拾下行李,颇有打起背包就出发的气概,非常时期非常道,权当参加会议了。到了集合点,十五个人都到齐了,大巴车驶出小区。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我们都是十多天才第一次走出小区,对外面的世界颇有如隔三秋的感觉。车行不多远,大家就失去了重回外界的兴趣。所有的小区都被栅栏围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有车辆驶过,冷冷清清令人心情不爽。
三年来,疫情对经济社会发展,对人民群众的生活,都是不小的冲击。十多天之前,那清凉的海风迎来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那路上滚滚的车轮、匆匆的脚步奔向多少个欢乐的家庭,那鲜活的海产品勾起多少饕餮者的馋虫……而这一切都因疫情戛然而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前两天,我在执勤时遇到卖海鲜的邻居,问他那个店铺租金多少。他说平均下来一天一百元。我调侃他,这一静默,店也关了,你早晨起来就欠人家一百元。他苦笑,熬吧,希望早一点解封。
酒店离我们家不远,一会就到了。一人一个房间,不许开门出来,只能呆在屋里。我打开背包,拿出一瓶白酒,还有一包卤味鸡爪。鸡爪是同事隔着栅栏递给我的,她家离我家只隔着一栋楼,楼与楼之间有三四级台阶连通着,如今台阶上拦起一道栅栏,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在人们之间,隔断的是路,隔不断的是关爱与互助。我把鸡爪拍了照,微信发给同事,附言:“你送的鸡爪派上用场了。”她回复道:“多保重。”保重这个词在平时多少显得平庸些,此时却雷霆万钧令人震撼。百无聊赖,小酒就着鸡爪,看着手机微信。楼下超市那个微信群人多热闹,大家都在猜测何时能解封。一个哥们信誓旦旦地说,解封时我拿着抹布把跨海大桥擦一遍。说着说着,有人说最想吃超市自制的卤肉。老板娘爽快地留言道,解封后,我烀锅卤肉,一斤一两也不卖,请大家吃!
一夜无话,天一亮就是中秋节了。白天照例是做核酸、测体温,然后就是吃饭看书和写作。转眼一天过去了,夜色朦胧。许多人因为居家看不到月亮,而我还好,酒店窗外的天空正是一轮圆月,明亮而柔情。这个中秋节实在太特殊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竟然分成两地三处,难以团圆,好在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在天上,爱在身边。盼着社会面尽快清零,到时候呼朋唤友,一起重温人间烟火,一起欣赏最美秋色,一起追忆十五的月亮。
微信朋友圈“嘟嘟”地响,打开一看,原来大家都在传递着今夜零时有序解封的好消息,隐隐地听到有人在放鞭炮。今天是自己隔离的第二日,按规定还差五日才能回家。忽地想起王安石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是当下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被大师写在了大宋王朝。
我站在窗前,看着冷清的街道,回忆着它曾经的活跃。眼前这条路,我每天下班,都要从此驶过。就在半个月前,酒店生意还十分火爆。下班时,总有一二辆大巴车停在门前,一批批游人上车下车的,很是热闹。大巴车上下客人占去一排道,造成酒店门前交通缓行,有些心急的司机就不停地摁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引起我的反感,摁什么喇叭,有本事飞过去呀。
现在,我突然无比渴望有人摁喇叭,狠狠地摁,像狮吼虎啸,像电闪雷鸣,撕破这静默的时空。
2022年9月10日草于隔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