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汪曾祺《忧郁症 》

作者:辰辰   发表于:
浏览:48次    字数:1661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3篇,  月稿:0

  忧郁症

  汪曾祺

  龚星北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从门前过,随时可以看得见龚星北低着头,在天井里收拾他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剑兰。他用花剪修枝,用小铁铲松土,用喷壶浇水。他穿一身纺绸裤褂,趿着鞋,神态消闲。

  龚星北在本县算是中上等人家,有几片田产,曰子原是过得很宽裕的。龚星北年轻时花天酒地,把家产挥霍殆尽。

  龚星北娶的是杨六房的大小姐。杨家是名门望族。这位大小姐真是位大小姐,什么事也不管,连房门也不大出,一天坐在屋里看《天雨花》《再生缘》,喝西湖龙井,嗑苏州采芝斋的香草小瓜子。

  前年她得了噎嗝。不知花了多少钱,拖了小半年,终于还是没能治好。龚星北卖了四十亩好田,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办了丧事。丧事办得很风光。路边看的人悄悄议论:“龚星北这回是尽其所有了。”

  丧偶之后,龚星北很少出门,每天只是在天井里面弄石条上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穿着纺绸裤褂,趿着鞋,意态消闲。

  他玩过乐器,琵琶、三弦都能弹,尤其擅长吹笛。他吹的都是古牌子。上了岁数,不常吹,怕伤气。

  龚星北有二儿一女。大儿子龚宗寅,在银行做事。二儿子龚宗亮,在上海念高中。女儿龚淑媛,正在读初中。

  龚宗寅已经订婚。未婚妻裴云锦,是裴石坡的女儿。裴云锦的漂亮,在全城是出了名的。

  裴云锦女子师范毕业后,没有出去做事。她得支撑裴家这个家。裴石坡可以说是“一介寒儒”,赋闲在家,已经一年。裴云锦有两个弟弟,都在读初中。裴家的值一点钱的古董字画,都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

  出嫁那天,裴云锦换了一身衣裳,水红色的缎子旗袍,白缎子鞋,鞋头绣了几瓣秋海裳。这是几年前就预备下的。云锦几次要卖掉,裴石坡坚决不同意,说:“裴石坡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卖她的嫁妆。”

  新婚宴尔,小两口十分恩爱。

  进门就当家。三朝回门过后,裴云锦就想摸摸龚家究竟还有多少家底,好考虑怎么当这个家。检点了一下放田契房契的匣子,只有两张田契了,加在一起不到四十亩。有两张房契,一所是身底下住着的,一所是租给同康泰布店的铺面。看看婆婆的首饰箱子,有一对水碧的镯子,一只蓝宝石戒指,一只石榴米红宝石的戒指。这是万万动不得的。裴云锦吃了一惊:原来龚家只剩下个空架子。

  同康泰交的房钱够买米打油,但是龚家人大手大脚惯了,每餐饭总还要见点荤腥。公公每天还要渴四两酒,得时常给他炒一盘腰花,或一盘鳝鱼。

  老大宗寅生活很简朴,老二宗亮在上海读启明中学,收费很贵。小姑子龚淑媛初中没有毕业,就做了事,在电话局当接线生。薪水很低。她很自卑,整天耷拉着脸。她和大嫂的感情也不好。她觉得她落到这一步,好像裴云锦要负责。她怀疑裴云锦“贴娘家”。

  “贴娘家”也是有之的。逢年过节,裴家实在过不去的时候,龚宗寅就会拿出十块、八块钱来,好让裴石坡家混过一段。裴云锦不肯,龚宗寅说:“送去吧,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龚家到了实在困难的时候,就只有变卖之一途。裴云锦把一些用不着的旧锡器、旧铜器搜出来,把收旧货的叫进门,作价卖下。她把一副郑板桥的对子,一幅边寿民的芦雁交给李虎臣卖给了季匋民。

  嫁过来已经三年,裴云锦没有怀孕,她深深觉得对不起龚家。

  有人说她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她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木然地看着檐前的日影或雨滴。

  龚宗寅下班回来,看见裴云锦没有坐在门口,进屋一看,她在床头栏杆上吊死了。

  裴云锦面目如生,死前还淡淡抹了点脂粉。她穿着那身水红色缎子旗袍,脚下是那双绣几瓣秋海棠的白缎子鞋。

  龚星北做主,把那只蓝宝石戒指卖了,买了一口棺材。不要再换衣服,就用身上的那身装殓了。这身衣服,她一生只穿过两次。

  龚星北把天井里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的花头都剪了下来,撒在裴云锦的身上。

  送葬回来,龚星北看看天井里剪掉花头的空枝,取下笛子,在笛胆里注了一点水,笛膜上蘸了一点唾沫,贴了一张“水膏药”,试了试笛声,高吹了一首曲子,曲名《庄周梦》。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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