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散文

刘星雨:世间再无大和妈

作者:欣荣   发表于:
浏览:63次    字数:8558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4篇,  月稿:0

  一

  如同沙海拾贝,很偶然地浏览到一篇意境唯美的文章【母亲的稻田】,查看了一下出处——香落尘外 。香落征文,如此诗情画意的文学公众号平台,创始人是一位芳名湛蓝的女子,湛蓝两个字让我浮想联翩,心旷神怡的瞬间,眼前宛然浮现出父爱的天空,母爱的海洋。这个爱意涌动的周末,正是征文大赛的最后截稿日,我决定提笔,写一写已经相继辞世的大和妈,此刻他们身在遥远清冷的天堂,恰似驿外断桥边孤寂的梅花,零落成泥,香落尘外……

  父亲这个称呼,全国通用叫法是“爸爸”,有些地方在口语上称呼为“爹”,但陕西人通常把父亲叫作“大”(dá),尤其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自小都是这样叫的。

  去年清明节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大一声叹息说,你建军叔老了!我说,你把自己照顾好,他说就这样,没事。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月,大的另一位挚友,同村的友娃哥也走了。大说一个个走的时候都是一把骨头,你二姨夫也是那样,我说你一天不要想这些事情,他说不由人啊。我理解他的心思,未曾身临其境却也感同身受。

  表哥说九十高龄的姑父也是这样,每当村里埋人时,乐队的洋鼓洋号奏起悲凉凄迷的曲子,他就情绪低落,黯然神伤,哎,谁也阻挡不了时光的脚步啊。老屋门前的核桃树下,形影不离的三个老人,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只剩下了大一个,看着他瘦弱孤独的身影,静静地蜷缩在躺椅里,愈发的凄凉。

  体检回来的路上,大问我医生咋没有给他开药,我说人家让我过几天再上去拿,而真实的情况是,那个酷似傅彪的老医生告诉我,你大情况不好,回家好好对付,有什么愿望就尽可能满足他吧。我问,体检报告上这个 Ca 是什么意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食道癌,晚期!我的天空一下子乌云密布,六神无主。第二天又专程去了一趟大药房,买了几盒通关藤口服液,价格昂贵不怕,有效果就好。

  “麦梢黄,饿断肠……”这是青黄不接的饥饿年代的歌谣,但是在丰衣足食的当下,大的饭量却越来越小了,曾经的美食可望不可即,最爱吃的羊肉泡馍提回来也只是喝几口汤,身高一米七八的人现在体重只有四十公斤,看望他的亲戚邻居过来,却依旧谈笑风生,说他这病殃殃的老虎都活了八十五了,也算村里的老寿星了,该下山了!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看见大悄然抹泪。日子越来越好了,身体却不容许他继续逗留人间了,老宅基地上的新房子粉刷好了,大拄着拐杖仔仔细细转悠了一圈,望着后院飘香的洋槐树若有所思……

  进入六月,大走路越来越吃力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上厕所,不愿意麻烦别人去伺候他。那天晚上下雨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就搀扶着他一起,大说,哎,看起不行了,快死的了!雨水合着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滑落,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他。

  七月十六日晚上,大哥打电话说,大老了……

  大一生善良正直,乐于助人,从不给人添麻烦,从不让别人难堪,无数次为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免费补胎,甚至管饭,为村里的老人剃头,春节后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多半个村子养的母羊都是大帮着接生小羊羔。一个老农民,没有工资,没有地位,蜷缩在社会的最底层,出力流汗,养家糊口,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什么积蓄。那天晚上他掏出一千多块钱说,这是你们平时给我的,没有花完,我留一千给你嫂,在人家家里吃呀喝呀,费水费电滴,把我也照顾滴好着哩,又把惠民补贴卡递给我,告诉我密码就是家里座机的后六位,那一刻我知道,父亲已经把新家长的接力棒传到了我手上,在这之前,家里的户口本户主他已经在派出所改成了我的名字。

  上街赶集,绿驹车行的老板看着车把上熟悉的红绒球说:这车你大骑了13年,还保养的这么好。哎,再也见不到那几个一起骑着车,来赶集吃羊肉泡馍的老汉了!

  大一辈子没有呵斥过老人,没有打骂过子女。每当别的大把犯错的孩子按在大腿上一顿胖揍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大为什么那么凶?我问大,你的好脾气是天生的吗?他说,哪有什么天生的好脾气,都是忍出来的。一个家里总不能有两个线线辣子,总得有一个西红柿呀。我笑得很灿烂,仔细一想也是,爷脾气火爆,偏偏婆沉默寡言,妈强势果断,大却温和沉静。他说人家喜欢歪,你不让歪,他们就会不舒服,他们不舒服,就不会让你舒服。我说你是懦弱的清政府,委曲求全。

  大的一生,青年时代爷说了算,中年时代妈说了算,老年时代我说了算。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喝茶,滚烫的茶水,他们吸溜吸溜地喝,不亦乐乎。我说就不能晾一下再喝吗?喝个茶都惊天动地,一点也不文雅。他们哈哈大笑,老农民,没有那么多哈数,咋舒坦咋来。因为有严重哮喘,我不许大抽烟,我说你的烟袋我藏起来了,要不是看它是外爷留下来的念想,我早给你扔了。

  后来大去给大哥照看果园,一天晚上,他养的鸽子和那个青铜水烟袋一起被毛贼偷走了。有一段时间他实在气短,一走路就喘得脸红脖子粗,基本已经戒烟成功。可是架不住老伙计们云山雾海的诱惑,又开始偷偷抽起来。有一次刚好被我看见,友娃哥说赶紧把烟灭了,你碎领导回来了。大回头看我一眼,有些害羞的笑了。我想以后去扫墓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上好的烟叶,让他解解馋。

  因为长期服用激素药物,原本体型瘦削的大有一段时间体重已经80公斤了,我担心太胖了行动不便,他说只要呼吸顺畅就好。2019年国庆节接他到银川和我住一段时间,适逢新冠气势汹汹席卷全国,每天出门我都叮嘱大,只能在家看电视,不许出门。事实上大即便出去,也只能自己近距离走走,看看花草树木,这里他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阳台上打开收音机听秦腔,晒太阳。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看我一天四门不出,不活动,脚都胀了,我说你想你的老朋友了就给他们打电话,他说长途电话贵滴,回家了再去找他们谝。我说,这是包月套餐,随便打,免费。他埋怨我咋不早说,不一会就听见他打电话和朋友聊起来,对方问银川好不好,习惯不,大说八车道的大马路,比麦场还光溜,路灯比村里的路灯亮,小区里比村里人多,但都是生人,说对面楼下一个老汉不是很乐意和他谝,我说人家是回民你是汉民,你满口蒲城腔,人家听不明白,他说怪不得。又给老朋友说,我媳妇天天给我做理疗哩,好吃的堆了一桌子,新衣服买了好几身, 你们不要操心我。

  五一过后,疫情有所松弛,听说侄女要来接他回家,大乐得合不拢嘴!其实一直以来的我,对大是特别嫌弃的。刚刚入学,老师给大家普及了勤洗手、勤刷牙的卫生常识之后,我就对他天天不刷牙颇有微词,灶膛里烤好的馍,裤子上一正一反擦两下算事,我说你就不能用厨房的干净抹布擦吗?他说,大家都这样,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后来,我又开始厌烦他打在墙上的一排排钉子,钉子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用无用的各种菜籽、橘子皮等,乱七八糟的,我一看见就想扔出去,他说闲时收拾忙时用,挂在那儿不碍事。高考名落孙山,回到村里,羡慕那些爸在城里干事的同学可以接班,征兵失败,郁闷为什么别人初中生都可以顺利入伍,我木讷的大为什么就不会送礼走后门......

  那时大的身体还是蛮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年,就有了气管炎甚至哮喘,他自己说是有一次赶马车时淋了白雨,而我觉得是他干活不戴口罩引起的,农田尘土飞扬,尤其是收麦子扬场的时候,风向不固定,搞得人灰头黑脸,每次扬场我都躲得远远的,可是大却不怕,嫌影响视线,递给他的草帽都不愿意戴,趁着有风把活干完,把干净的麦粒运送回家,因为夏收时节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最初回到农村的第一年,是我的噩梦。割麦子搞得腰酸背痛,黑水汗流,大和妈每人占一米宽一垄,我占半米宽不到,依旧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心里自卑又绝望。收完麦子又紧锣密鼓播玉米,施肥时玉米叶子如同锋利的宝剑,给胳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划痕,汗水浸渍,阳光暴晒,痒疼难耐,我的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有一天拉粪时我把毛驴车的笼头套反了,气得二哥冲我吼,犁耧耙耱一窍不通,捆麦子装车你不会,套牲口你也不会,你毕了喝风把屁起。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废物,前面是悬崖,我没有翅膀,后面是急流,我不会游泳,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大说,高中生毕竟有些文化,就不要在土里刨食了,看你喜欢干什么,去学一门手艺吧。

  90年代初期,很少有地方单位招工,也没有政策可以随便开门面做生意。农闲时村里大部分青壮劳力都跟着包工头去城里建筑工地了,我去过学校教书,因为连民办也不是,没有编制更没有转正的可能,看不见希望。也去过民营企业干宣传,还是适应不了那种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人际关系,而选择退出。

  兜兜转转三十而立那年,在古城西安的一家国有企业,我白天做保安,晚上刻苦自学,十六门课程悉数合格之后,终于拿到了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毕业证书,大听了很高兴,逢人就说,我娃也上过大学了。因为热爱,所以倾情投入,自得其乐,别人眼里自考的苦涩,在我这里却是蜜糖。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辅导班,甚至没有踏入西北大学的校门,我就是她的毕业生了,所以一直感觉自己是这所大学抱养的孩子。

  颠沛流离,不觉半生已过!

  二

  掐指算来,1939年出生的妈,如若健在,现在也应是85岁高龄了,和去年大离开时一个年纪。

  妈离开人间已经足足19年了,也就是说,我有接近20年没有喊过妈了。前几天和宝鸡朋友参加一位母亲的葬礼,席间听着舞台上悲凉高亢的秦腔,望着被素白菊花环绕的逝去老人的遗像,让我不能自己,泪流满面,差点失声痛哭。我是爱好唱歌的人,但是至今依旧不敢哼唱那些关于母亲的歌曲,有时盯着妈这个汉字,凝视几分钟,我的思绪就会被拽回曾经的岁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来惭愧,在那个相机稀却的年代,仅有的几次拍照机会,我居然没有想起和妈合影一次,为数不多的几张旧照片,没有一张可以诠释我此时的酸楚和失落,总想着妈还年轻,等以后有的是机会,却不曾想到分别后的永远,是这辈子永远无法抵达的遥远。

  颠簸流离半生,我终没有成为妈心中握笔杆吃皇粮领工资的公家人,尽管她从未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更没有在我面前刻意表达过。可是我忘不了每个周末回家,妈汇集厨房里最好的食材,倾尽所有,为我烙千层饼,烤石子馍,做黄豆酱,八宝辣子,只为我在每周的前两天可以吃的舒舒服服的,高中三年在离家十公里的兴镇高中走读,每次装好鼓鼓囊囊一大包吃的,推着自行车,一直走到邻村大路的拐弯处,我才开始骑行。因为我知道妈一直站在引黄渠上目送着我,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所以我想让她多看我一会。

  妈是那么的容易满足,儿子一张作文竞赛的奖状,就可以让她眉飞色舞好几天;母猪一窝生了18头小猪娃,可以让她欢欣鼓舞,彻夜难眠,时不时提着马灯过去察看,悉心呵护,生怕猪妈妈不小心一个翻身,压坏了小猪;自留地里,辣椒红了,茄子紫了,萝卜粗了,都是母亲快乐的源泉。

  那件枣红的毛衣,母亲穿了一年又一年,纽扣换了一次又一次,就是舍不得扔掉,有时我守在路口,荷锄归来的一群人里,我一眼就瞅见妈那件红毛衣,兴高采烈地飞奔过去,把告状哥哥打我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小学到高中,每年冬天妈都会衲一对暖和的新套袖给我,因为农村学校没有暖气,许多同学手背和脸蛋都生了冻疮,涂抹了润肤油还是无济于事,而我的手从来都是白白嫩嫩,甚至我口袋里还有妈在合作社买给我的雪花膏,因为味道太香怕同学笑话,每次都是偷偷抹上一点。

  对妈的依恋,是每一个孩子骨子里自带的温暖,这份情结把岁月的苦涩也酿造成了甘甜的回忆。每一次放学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妈唉;每一次外地归来,第一句话还是:妈唉;如果家里只有父亲,第二句话就是:大,我妈哩?哎,如今这世间再无大和妈,两个人都没法喊了,他们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我离他们离开时的年纪却越来越近了,他们此刻静静地躺在千里之外,茂密的迎春花萦绕着的坟莹里,与世无争,一脸祥和。是的,他们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那些苦难贫穷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莫名的幸福,我想大概人间没有天使,所以才有了妈的存在。我结婚那年,妈特意种了棉花,打尖、抹裤腿,除草、喷药,施肥,精心管理,硕大雪白的棉桃引得路人啧啧称赞。到了冬天,她们华丽转身,妆成了婚房里八床姹紫嫣红的丝绸棉被。

  妈做事干净利落,多年担任妇女队长,农建连连长,修高阳水库时她写的大字报:天是房,地是床,镰头铁锨是钢枪,要把工地当战场。读起来朗朗上口,可见完小毕业的妈很有写作天赋。

  妈白天忙完地里田间,晚上回家继续披星戴月地纺线织布,衲鞋底,挑水喂猪,蒸馒头,印象里她似乎没有一刻清闲过。等我们兄弟三个都成家立业,我发现妈还是没有放松劳作,地里的绿豆绝对不许浪费一粒,哪怕烈日当空或者刮风下雨,也要让她们颗粒归仓。正因为如此才积劳成疾,病魔开始悄悄地向她张开獠牙。

  村里人都说妈是克财劳,太恨活,置健康于不顾。2000年春天,妈说手摸着感觉腹腔好像有一个肿块,我问陪妈去县医院检查回来的大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虽然没有明显的疼痛,但是妈腹部越来越大,我过几天就打电话问候一下,她说不影响什么,好着呢,让我不用牵挂。回家时邻居嫂子告诉我,你妈身体都那样了,还一天三晌在苞谷地里锄草,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是我知道没有人可以让她放下手中的农具,庄稼是她的命根子。贫瘠的土地,是她唯一的战场,也是她唯一能实现个人价值的根据地。

  爷和外爷是至交,两个村子相隔一公里之遥,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一个冬日的夜晚,雪花飞舞,天地静穆,两个眉飞色舞的老汉二两太白酒下肚,微醺之时的一次碰杯,他们俩约成了亲家。

  妈打心眼里瞧不起大,因为同学说大上课不是绑弹弓,就是玩蛐蛐。但是十九岁那年,他们还是结婚了。妈经常性一句感慨就是:哎,十九岁进了年这门,苦莫少下。蹉跎岁月里,倔强的妈还是不肯向命运低头,一次又一次去招工处报名,五八年国家全面建设启动,钢铁厂、纺织厂到处需要工人,在三原火车站即将踏上行程时,被生产队长新天伯拽回来了,一句你走了谁来当妇女队长,把妈的一生钉在了原王村。

  我为妈的命运惋惜,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道德绑架,凭什么非得让她当妇女队长,否则她都成了一名可以领退休金的工人了。但是我也为自己庆幸,如果妈真的离开农村,成了工人,这个世界还会有我的足迹吗?大说,我们虽然结婚了,但是你妈心歇不哈,还是向往着当一名工人。事实是,虽然妈结婚当年就当了妇女队长,但是婚礼后第三年他们才真正成为夫妻,大饥荒的60年,姐姐出生了,从此母亲的双脚,深深地根植于关中平原的沃土,再也未曾离开。

  曾经用一块银元给姐姐换取两片锅盔馍的妈,热爱劳动,热爱粮食,热爱土地,更热爱她的孩子。想方设法把简单的红薯面,玉米面,糜子面,混合少许麦子面粉,做成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我们实在嘴馋了,妈就炒豌豆,黄豆,玉米,放一把在口袋,咯嘣咯嘣,一天到晚都是好心情,零食的香味抵消了许多贫苦生活带来的哀愁,正如我们在昏暗的油灯下,一样可以全神贯注的写作业,而妈则会熬夜更 久,我们酣睡的夜晚,她永远有做不完的鞋子,纺不完的线。有时后半夜要发好酵子,只为第二天一家八口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包子,有时还有我最爱咥的面辣子。那个年代没有冰箱,冬天里妈照样可以把饭菜搭配得丰富多彩,茄子干、萝卜干加了蒜苗丝凉拌,黄豆咸菜豆腐干做的下饭菜,就玉米粥简直是神仙伴侣,豆腐粉条地软拌馅的素包子,孩子们吃的齿颊留香,回味无穷。给老人用掺了姜末制作的油泼辣子,吃了全身暖洋洋,舒坦无比。

  妈是一个不知疲惫的劳动者,白天在庄稼地里穿梭劳作,挥汗如雨;晚上回家,依旧在煤油灯下纺线、织布、纳鞋底,嘤嘤嗡嗡,唧唧复唧唧,一个又一个夜晚,冬天就用一个木炭火盆放在织布机子旁边取暖,一匹又一匹白布、格子布,一寸、一尺、一丈在飞舞的织梭下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地倾泻出来,白布、条子布染色后做了孩子们的衬衫和棉衣,五彩缤纷的格子布则变成了土炕上赏心悦目的床单。

  有一次看见妈晾晒在铁丝上的棉衣,我说妈你肩膀上咋有个大窟窿,她说都是挑水挑粪给磨的,那时我家吃水是在离家一里地的水车井上挑水,用的是笨重的木桶,大不在家的日子,都是妈忙里偷闲挑水。日子过得像打仗一样紧张,妈却一天到晚笑盈盈的,没有听见她喊过累。只是在一个傍晚,我却听见了妈压抑不住的哭声,怕我们看见,自己蹲在后院的水渠边,飘零的槐树叶,如同黄色蝴蝶一样飘落在妈微微抽动的肩膀上……

  那年冬天,大把秋天收获的玉米和黄豆粜了,攒了一笔钱,带着妈和我一起去西安第一附属医院给她看病,从此以后妈的头疼病再也没有犯过。我对城市唯一的印象就是,空气中有浓郁的汽车呼吸的汽油味道,钟楼周边的大树上悬挂着一个个雪白的灯笼,后来才知道那是路灯。

  九十年代后期,座机电话开始飞入寻常百姓家。身为大队部支书的大大家里率先安装了一台。因为打电话比写信快捷方便,这台座机成了外地打工者和家里联络的重要途径,每当电话铃声响起,热心的娘娘都会告诉对方,我去喊家里人接电话,十分钟后你再打过来。自从妈生病之后,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大接的。我知道妈也很想和我讲话,每次挂完电话,怅然若失。

  然而有一天,省城打工的我居然收到了妈的来信,站在沣峪口春风浩荡的水库边,望着信封上妈的字迹,百感交集。这是妈平生第一次给我写信,用小侄女的铅笔写好,委托在镇上教书的堂弟在邮局发出的。迫不及待的打开,争先恐后的汉字映入眼帘,好像故乡飞来的青鸟,叽叽喳喳向我问候。

  信是这样写的:战娃吾儿,家里一切安好,勿念。你快三个月没有回家,妈很想你,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节省钱。前几天你的汇款已经收到,家里的大牛卖了1200元,又让你五大260元帮忙买了一头碎牛娃,我和你大养着,年底又是一笔收入,过两年咱家也盖平房,住着豁亮。晨晨娃乖滴很,一天不哭不闹,每天喝羊奶吃蛋羹,身体好滴很。你拿回来的看图写话,娃已经认识了几百个汉字。你说下半年让娃去城里读书,也好,城里教育质量好,我娃以后肯定有出息。你说不让你大和妈种地了,太劳人,下半年就把两块地给你两个哥,一人一块,我和你大一年有几袋面粉就够吃了。你在咸阳侯大夫那里买的30包中药,妈喝了效果挺好,你给妈说一包10元,你大说一包50元,一算我娃花了1500元。我娃工资不高,妈知道你真心对妈好,我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现在收麦都是收割机,你如果忙就不用回来了,你两个哥哥会帮忙的。就说这么多吧。你的妈妈,99年4月2日。

  看完妈的信,我仰望湛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就是妈放飞的雄鹰,飞得再高再远,也飞不出妈的视野;凝视池塘,我觉得自己就是妈奋力托举的莲花,自己身处淤泥污淖,也要给我争取沐浴阳光的机会。

  可惜的是,因为自身工作和孩子的教育问题,我已经身不由己地融入城市,在城市安家的想法与日俱增。2018年,姑娘自江南大学毕业后,深圳北京打拼几年,去年回归西安落地生根,在高新区也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和房子,而我在大弥留之际,也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盖上了妈心心念念的平房。只是老两口没有一个人能够有福气在几处新房子里栖息,生活了。

  因为2004年的秋天,妈就离开了这个她依依不舍的世界。做外科医生的兄弟给她第一次抽完水,妈看着自己扁平的肚子,以为以后可以正常劳动了,喜不自禁。然而三个月之后的第二次腹水抽取后,妈变得真正的瘦骨嶙峋了,端着半盆蛋清一样的液体,我轻轻的把它倾倒在当初掩埋女儿胎盘的香椿树下,心如刀绞。我们兄弟三人,父母生前由我来经管,后事两个哥哥共同接应。第二天上午,我给妈洗头剪发后,大哥用架子车把妈接到他家去了。闻迅赶来看望妈的亲戚,无论外甥侄女,左邻右舍,她都能清楚地一一叫出名字,思维很清晰。妈喜欢味道酸甜的冰糖橘,抿在嘴里,微微闭上眼睛,怡然自得。递给她的冰糖,嚼得咯嘣响,牙齿啥问题没有。我对她说,上个周末辅导班的课没有给孩子们上,这个周末不能再耽搁了,赶期末如果不上完,和寒假的辅导班时间就冲突了。我出去三天,把课上完,再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母亲微微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走出房间。十月二十三号下午我上完课,刚准备好回家的行李,接到姐姐的电话:战娃,赶紧回来,妈老了.....

  妈一辈子没有出远门旅游过,可她的心里依旧有诗和远方,她把贫瘠无趣的日子谱写成最美的诗篇,把深沉的母爱留给了挚爱的儿女。

  今年的清明节,我依旧没有回家。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站在千里之外塞上江南碧波荡漾的典农河畔,一遍遍想象关中平原上祖先坟头金灿灿的迎春花,仿佛看见墓碑上一个个铭刻心扉的汉字,一声声默念逝去亲人的名号,不觉泪水模糊了双眼。大去年夏天刚离开,今年我鼓足了劲计划清明节回家一趟,无奈一个闰二月搞得计划赶不上变化,哥哥们已经随波逐流提前去上过坟了,回家的想法也就作罢。

  妈有一个正能量满满的名字一一原选贤,我想如若她能够生逢盛世,也定会活成一朵铿锵玫瑰,摇曳生姿,暗香袭人。妈离开这个世界19后,大也作别人间,去天国寻找妈了。我忽然想起,妈嫁给大的那一年,不也是19吗?可怜的妈,一辈子从没有穿金戴银过,唯一的首饰,就是左手中指上,那枚为了做针线活方便,一辈子也不曾卸下来的铜顶针……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槐花、沙枣花的香味漫过纱窗,像极了记忆里童年的味道。阴郁的天幕上看不见月亮,只有群星璀璨,我痴痴地凝望夜空,这浩瀚无垠的天幕,应该也有一对双星,那分明是大和妈苦苦寻觅我的眼睛……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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