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冰月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我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蜡梅，但每当她从园里折梅回来，我就会故意逗她：“还是梅花好看。”她总是盈盈地笑，不接我的话。
她把折回来的梅仔仔细细修剪好，慢条斯理地插入梅瓶，端端正正地摆好。她总是那么有仪式感。我就不行了，我总是觉得她那一套多余，累赘。
我坐在春天的暗夜，没有感到一丝孤独。我的思绪把这一生重新回味了一遍，她总在。她插过花的梅瓶还在，她孩子的孩子已有她那时那么大那么高了，她踮起脚尖来插了一枝红梅给这间我独居的房。她的身影和冰月的合而为一。
最近，我不常做梦，却常常在白天午夜梦回。我找遍锁着童年记忆的房间，抚摸岁月的相框，这里尘封着历历往事，冰月从未走远。
那一年我从异国回乡，我的朋友们全都穿着时髦的衣裳，我们端着红酒杯大谈理想和抱负，前途一片明亮。忽然有一个少年好友说冰月不久前回来过，我的心不知怎么揪起了一块，仿佛在那个月夜，我收到她将要出嫁的消息，月亮便黯淡下去，乌云漫天一样。
我没有参加冰月的婚礼，但最后还是回来了。这是冰月结婚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带着一个胖嘟嘟的孩子回娘家，头发盘了起来，人也比先前圆润柔和许多。我在人群里沉默着，看着她和每个人说说笑笑。她似乎比从前话多了很多，和每个人都可以聊上半天。她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神仍旧充满了真诚和关爱。我尽量不去看她，人来人往这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我也很熟络地跟每个人寒暄。经过了那么多人，冰月终于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很礼貌地同她寒暄，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手里牵着的男孩早就跑去外面和别的孩子玩在一处，这个时候跑回来，冰月的眼光转到那个孩子的身上。看着他对着冰月撒娇，我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礼物递了过去。他非常机敏地一边说“谢谢……”一边看着冰月。冰月赶紧说：“小开，谢谢舅舅。”
小开跑开后，我也借机走开。这以后，我移居他乡，和我那群有许多抱负的朋友一起为了理想打拼，忙碌的日子让我几乎忘记了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的生活起起落落，结婚又离婚的，一直漂泊不定。冰月和她的一家也几乎被我丢弃到遗忘的角落。
前妻留下一个孩子给我，打离婚那天起，我就把他丢给父母，我一个人实在无力去照应他。当我身心俱疲，听父母聊起冰月，他们说冰月这些年总也没什么变化，性子恬恬淡淡地，这孩子，还真是命好。他们这样说的时候，雪下了起来。我看着窗外的雪，看着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儿子林水，不觉又想起小时候。
小的时候，每年下第一场雪，我总和冰月到后园去玩雪。如果恰逢蜡梅开，我就会很讨嫌地对着冰月说：“你瞅瞅，这蜡梅，从地上长出这一大堆的枝条，要多丑有多丑。花儿也单调，黄巴巴的。”冰月总会耐心地给我解释：“蜡梅是灌木，枝条丛生，当然是这个样子。但它每一条都是直立的，并不乱蓬蓬。梅花是乔木，有主干。蜡梅和梅花本是不同属种，梅花的品种和颜色多样，蜡梅却稀少。但蜡梅只在冬天开放，所以也叫冬梅。”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是个老学究，我每每摇头晃脑地肆意笑她，学她的腔调却故意做一副老成而认真的样子，引得她来打我。我们的笑声常常惊动树丛的鸟雀，震落枝头的积雪，下雪的天，心情总是那么明媚。当然我们有一群伙伴，有时候一个大院子的伙伴都在一起跑着玩，我们有时扮过家家，冰月总是小新娘，男孩子都想扮新郎。那时候我就想，不知长大了哪个幸运的人会娶到冰月，虽然我也有过这种奢望，但是总觉得离长大还很遥远，干嘛想这些伤脑筋的事呢。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已有人动了念头，为这个我认为伤脑筋的事情一直努力吧。和冰月结婚的那个人，我不是一样熟悉吗?那个时候，他和冰月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我和冰月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多，他只不过是某个人家的远方亲戚，偶尔来一趟。等想到这些，我已经错过了大半生。他的幸福也就是冰月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给他们我最质朴的祝福。
因为这个放回父母家里的儿子，我回家的次数多了，和冰月见面的机会也比从前多了。我这个儿子非常崇拜他的小开哥哥，竟也和冰月这个阿姨熟络非常。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有一回看着他们一起玩，冰月说：“林水可真像你小时候啊，除了没有你那么自大。”我扭头看看冰月，她只是笑而不语。
后来的林水和小开情同手足，他和冰月也好似母子一样亲。他们在我们的视线里慢慢长大，如今小开已经结婚生子，林水也正在迎接美好的未来，一切平淡而幸福，直到今年春天冰月溘然长逝。离去之前，她心满意足，说自己出生在最冷的冬天，离开在最美的春天，可以像歌里唱得一样，埋在春天里。
虽然这个结局对我来说并不感意外，但是冰月留下的遗嘱却一再让我感伤。她说，死后一切从简，葬她在那小山坡，她随时可以眺望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小山坡，哪里来的一个可以眺望的地方呢?
说明：冰月，中国农历月份之一。十二月，冰月。
2022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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