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再次遇上骆闻舟,以非彼时的锦娘了。
无论从衣着还是谈吐,活脱脱个成功都市女性形象。
骆闻舟伸手,本想像在当年的青石镇一样拍拍锦娘头顶,但他的手又从锦娘侧脸垂下,笑笑说,玉锦同学长大了。
锦娘迎着骆闻舟的目光说,是的,锦娘不但长大了,还把桃之夭夭开到南阳城来了。
骆闻舟避开了锦娘的目光,望向远处,远处的几株桃树刚沾染点春色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花瓣,哪是青石镇后山坡的桃花,慢悠悠地待节气三令五申到清明时,才肯打开花苞,一旦打开就会是抵死怒放,好像要把整个春光占尽。
骆闻舟第一次见到后山坡的桃花时,被它们如此姿意而又不管不顾地盛开,彻底地震惊和震撼,直叹,好个山坡几许,收尽春光。我要留下这美景。我的相机呢?相机呢?我怎么没带相机啊?
正是骆闻舟懊恼不已时,锦娘挽个小竹篮来了,她指指骆闻舟右肩,怯怯的说,那不是吗?
骆闻舟拍着自己额头冲锦娘一笑说,嗨,只顾着看桃花,忘记了。
骆闻舟的笑,如片鹅绒落在锦娘身上,锦娘的心一慌,双颊似贴了两朵桃花,她想抬腿,骆闻舟指指她手中的竹篮说,你在学黛玉葬花吗?
锦娘微低头,小声说,不是,摘桃花做糕点。
锦娘从十岁起就会用桃花做各种美食,比如桃花糕、桃花饼、桃花粥等,她还能用桃花酿酒。锦娘是青石镇上第一个把桃花变成美食的人,加上锦娘长得好看,青石镇人就说锦娘是桃花化身的娘娘,原本锦娘名字是陆玉锦,镇上的人干脆去掉姓与玉字,叫她锦娘。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学生们说的桃花锦娘,哦,不,陆玉锦同学。骆闻舟又拍拍额头一笑说。
锦娘的脸更红,头更低了,脚趾甲使劲地抠着鞋底。
别紧张。骆闻舟伸手拍拍锦娘说,玉锦同学,我可是老师。
其实,锦娘早就听闻了青石镇中学里,从南阳城来了个支教的骆老师,听闻他不但人长得帅,课上得好,而且还会弹吉他唱歌,是所有学生的偶像。
锦娘想去学校看看,可已退学在家的锦娘又不好意思去。一年前因娘生病,锦娘要照顾娘,耽搁了半学期,娘病好之后,锦娘着迷鼓捣桃花美食又怕自己的功课跟不上就干脆不去上学。
青石镇似乎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孩子们想上学就去上学,不想上学家长也不会勉强,用老人的话来说的只要能认得男女二字,别跑错厕所就够了。
嗨,你叫我骆老师,走,我帮你摘桃花去。骆闻舟打破沉默。
锦娘像得到赦免一样,心又慌又软但脚步却无比轻盈地钻进了桃花丛中。
骆闻舟跟在身后说,玉锦同学,别低着头走路。
骆闻舟说,玉锦同学,抬头挺胸,这才是女孩的样子。
骆闻舟说,玉锦同学,你的手真巧,你以后可以开个桃花美食店,店名就叫桃之夭夭。
骆闻舟说,玉锦同学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骆闻舟又说,玉锦同学可以这样可以那样。
有空便出入陆家的骆闻舟说了很多,锦娘从最初的窘迫到后来的自如,但锦娘始终不敢与骆闻舟对视,说话时始终垂着双眸,有时紧张了还会绞手指,不过她心里隐隐的在想桃之夭夭店,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店铺吧。
有一天,和锦娘一起晾晒桃花的骆闻舟说,玉锦同学,我教你学普通话吧,等你走出了青石镇,是要讲普通话的。一个人不能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做井底之蛙,要走出去看看,走出去了,你会发现更多的精彩与活着的意义……
那天的骆闻舟说了很多,说完之后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与几盒普通话磁带。
捧着录音机与磁带的锦娘,周身荡起一层层柔柔的涟漪。
再过几天,骆闻舟竟然不见人影。
当锦娘的心盼得似纷纷飘落的桃花瓣时,骆闻舟抱着一摞书来了。
锦娘第一次有点失态地迎上去,旋急又收住了脚步,只管俯首成一颗柳条般揉着衣角,任骆闻舟的衣服从她手臂上拂过,随之,耳边响起骆闻舟轻轻的声音,玉锦同学,你要是想每天见到我,那从现在听我上课。
骆闻舟要把锦娘这两年落下的课层补上,然后,下学期直接上高中。
锦娘望望那一摞书,身子畏怯地往后退了退,沉默了。
知女莫若母,晚饭桌上,娘瞅了眼在数着饭粒的锦娘说,玉锦啊,你说一个站在山顶上的人能看得到山脚下的人吗?山脚下的人老是仰着脸看山顶上的人,时间长了会不会很累?
锦娘先是一楞,接着脸飞红霞,轻声说,娘,我要读书。
于是,十六岁的锦娘重又拿起了书本。
时间好比青石镇水塘里的鱼儿,倏地从指缝间滑了过去,骆闻舟三年支教期限到了,骆闻舟要回南阳市。
临别时,骆闻舟如往常一样拍拍锦娘的头顶,说,玉锦同学,加油!十年后咱们在南阳城的桃之夭夭店相见。
锦娘使劲地点点头。
揣着骆闻舟的十年承诺,锦娘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一路向大学、向自主创业旋转。
第九年的初春,锦娘的桃之夭夭店终于在南阳城开张了,尤其是锦娘以“灼、藚、蓁、宜”为名的系列桃花酒一上市,几乎供不应求。
锦娘就是在这个初春里的周末,去南阳公园见客户时撞上骆闻舟的。
此时的骆闻舟正蹲着身在给一个小女孩系鞋带。
即便是骆闻舟的侧影,即便在锦娘心里他们似有半个世纪没见,锦娘依旧一眼认出了骆闻舟。
骆老师。
尽管锦娘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一枚桃花瓣从枝上飘下,骆闻舟依旧听到了,抬头撞上锦娘满带疑问的目光。
骆闻舟慌了一下,随即对小女孩说,兮儿,找妈妈去。
小女孩一蹦一跳地向远处走去,随动作忽上忽下的粉色纱裙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锦娘定定地望着小女孩的背影。
骆闻舟指指傍边的长条椅,示意锦娘坐下后,有点口吃地说,嗨,我女儿骆玉兮,七岁半了。
骆闻舟的话好像炸雷,震得锦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身子晃了晃,不过,毕竟是这几年在商场上跌打滚爬过的锦娘,片刻,锦娘又恢复如常,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骆闻舟又说,恭喜你桃之夭夭店开张。
锦娘的心起微澜。
用诗经做酒名,唯你这精灵脑瓜才想得到。证明骆老师当年是没看错玉锦同学的。
骆闻舟一声玉锦同学,差点唤出了锦娘的眼泪,她忙仰起脸,拼命地眨巴双眼。
之后,盯着骆闻舟的眼睛问,骆老师,你说过十年后咱们在南阳城桃之夭夭店相见的呢?
骆闻舟像个学生在躲闪老师的提问一样,躲开锦娘的目光。
你看到我当年放在你包里的桃花笺了吗?锦娘再次追问。
那天,锦娘趁骆闻舟与娘告别的空隙,将她熬了三个通宵做的心型桃花笺,偷偷塞在骆闻舟背包里。桃花笺有锦娘特意写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骆闻舟脸色微微一变,犹疑了下,摇摇头说,背包在从青石镇回南阳城的客车上,不知被谁提走了。
锦娘的身子靠向椅背,一种类似饥饿的虚弱感向她袭来,她努力控制自己,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问,她好吗?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去青石镇支教,是她照顾了我妈三年,把我妈从一个中风病人恢复到正常人了,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妈。骆闻舟有点着急地解释。
接下来是彼此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整个公园没有一丝气息流动,万物疑滞。
然后,锦娘像历经了一场长途跋涉,拍拍胸口,重重地舒了口气,站起身,突然向骆闻舟躹一躬后,抬头迎着骆闻舟的目光,微微含笑说,骆老师,您一定要幸福!再见!
锦娘说罢,昂首挺胸地往客户约定的方向走去。锦娘青色套装的背影,让骆闻舟想起春晚《只此青绿》。
只是,锦娘穿过公园长廊时,不知谁在播放《我怎么哭了》的歌曲,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当最后一段:
到今天才知道说一声再见
需要多么坚强
我想要忍住眼泪
却不能忍住悲伤
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
歌词穿透锦娘耳膜,倾刻,锦娘的泪水成了青石镇后山坡纷纷坠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