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的名字我至今记得。那年代在北镇生活过的人大概别人一提起康小霞也不陌生吧，因为当时她一夜出名，家喻户晓。她男人的名字我不知晓，应该是有名字的，但对于我这篇文章没有任何补益和借鉴作用，就不考证了。其实，在这个文章里，只要这个女人有名字就好了，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要不是这个女人，别人都没有出场的机会的。关于她的故事，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框架，细节不太清楚，特别是对他们夫妻感情或者矛盾的深层内幕及原因，就更不了解，就好像我知道一个老式窗户的格子，四方或者菱形，格子上糊的纸，是什么样的，细白或者黄麻，有没有贴窗花，有没有被不老实的人用指头戳出几个洞，就不得而知。但是，他们的婚姻，一定是不圆满的，有些破洞。这个洞是谁戳的，也毫不知情，而她的男人却一直在试图用另一片纸糊上它，或者视而不见，这样，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男人得了一场头痛脑热的感冒，以前不吃药扛几天也就过去了，可是谁知道这次却特别漫长，特别严重，上吐下泻，甚至昏迷，差点就没命了。这怎么可能呢?而且这次还是吃了感冒药的，是自己的女人亲自到大队医疗站去买的。男人是老实人，从来不会多想，更不会往坏的地方想，药是好药，只是不该吃;自己的女人也是好女人，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娶个媳妇不容易，何况自己的女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俊俏。
这个女人很漂亮，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漂亮的人，不一定什么都漂亮，比如乡声，也许没有脸蛋和身材那么好。虽然我从未听别人说她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有，像前面刚说的，她的男人都不怀疑她，我又凭什么非得说她是荡妇?虽然写小说的人，特别是些现代市井小说或者传统话本小说的人，喜欢把女人分为两种：或者贞洁烈妇，或者淫女荡妇，其实这只是夸张，生活中的女人，基本上是平淡的，淫也一般，就淫那么几下;贞也简单，就贞那么一会儿。确实是这样，说贞吧，遇上那中意的，就往淫这边侧侧身子挪挪屁股;说淫吧，不是你一个眼神一招手就可以跟你上床的，如果你是没钱的而且老丑，那她绝对不淫你，如果你反过来想淫她，那她就是千古贞烈，上得了贞节牌坊。
有一天，男人干活回来，吃饭的时候，发现有问题。筷头上的面条刚到嘴边，就闻到一股子农药味，他没有敢吃。这时候正好两只母鸡轻轻地走过——她们并不是来吃饭，而是要去做自己的事，生蛋或者闲聊，格格地叫着，或者没有叫，只是按鸡们的常规行事。他把几条面扔过去，两只鸡抢着吃，可不一会双双倒在地上，抽搐着，死了。毕竟只是两只鸡，算不得人命，他就没有声张，走到后院里，用铁锨产了一个坑，把那两只鸡埋了，当然还有那碗面，白白的，看起来挺香，也顾不上或者不敢吃了，一起埋葬，好像是把一件危险的事情埋了。确实如此，此后好几年，都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事后他另外买了两只小鸡，也平安地长到那两只死了的鸡一样大，也生蛋，也咯咯地叫，一直活到寿终正寝。
这里也可以大胆地推测一下，男人吃的这碗饭，一定是女人亲自做的，合面擀面，最后放上一点盐醋和辣子，然后拿起放在地上的1059农药瓶子，往里边倒了半瓶子，大约二百到三百毫升，十三亩地的剂量，肯定没有刚从药房拿出来的500毫升葡萄糖注射液多。我之所以说用了半瓶子，主要是觉得她可能比较恨他，或者积怨很深，但半瓶子有点多吧?这样动作太大，就不像是下毒了。估计是放了一两滴，不到一毫升，因为这个剂量足以致人毙命。在男人端碗吃饭的时候，一定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目光也许是直的，也许是拐了个弯，不过她一直没说话，静等事态变化。可是，男人没有声张，也许这让她有了良心发现，没有继续下手，所以才有此后几年的安宁。虽然以和死亡擦肩而过换得安宁，还是让人惊心。所以，有老婆的人们啊，吃饭的时候，你要多留个神，看看有没有一双眼睛在隐蔽处盯着你，平时也要把家里的1059农药瓶子放在不顺手的地方，免得她一生气就给你下药。
说到良心发现，也许这饭是她的婆婆做的，女人根本没有动手参与，只是在适当的时间，给男人的碗里放了适当剂量的农药。婆婆年岁大了，鼻子有些迟钝，眼睛也不太好，什么也没发现。眼看着婆婆把饭碗递到儿子的手上，儿子吃了以后倒地身亡，这是不是更残酷?也许女人庆幸后面的事情没有继续下去，她想收手，或者想收手的原因是为了孩子?这个女人有没有孩子?儿子或者女儿，我的推测是有或者没有。这推测也太宽泛太厚道了。说有，是因为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有孩子是自然的;说没有，是因为这个家庭的矛盾也许就来自不生育。这一家的矛盾到底来自哪里呢?估计红杏出墙的可能性比较大。自古都说，红颜祸水，女人太漂亮容易给自己和男人惹祸。这个女人一再给自己的男人投毒，难道是受了某个男人的唆使?或者她自发地要打发自己的男人上路，好自由自在地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一切都只是推测。
但是，男人没有死，而他的老母亲有一天却突然口吐白沫、脸色发青而死。因为症状发作很快，没有时间送医院，也没有人怀疑她是被投毒而死，男人估计怀疑到了，但没有声张，毕竟老人家七八十岁了，已经高寿。在乡里，这么大的年纪人死了，算是喜丧，家里人哭哭啼啼只是为完成一种仪式;亲戚和村里人，也都高兴，又有了一次众人聚在一起吃宴席的机会。谁知道，这次宴席却是危险的，甚至是夺命的。凉菜刚上完，热菜刚上来没吃几口，就有人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一如女人的婆婆。不一会儿，有很多出现类似的症状。饭菜里有毒!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好多人躺在地上，有好多没有吃饭的人赶忙来扶。门前乱成一团。发病的人被赶紧送到镇上的医院。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认定是食物中有毒，开始取样，查案情。一个警察发现装菜油的坛子里有很明显的农药味道。
这种事，被询问的第一人便是户主。男人说了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不正常的事情。女人被铐上铐子，用警车带走了。不是被带到派出所，而是直接到了县公安局。她在县公安局受审的情况，没有人见到，却有人说得活灵活现：到底是女同志，一开始哭哭啼啼，咋都不承认，后来被警察轻轻地打了几下，她就全部招供，说是她投的毒，但不是要毒乡亲，只是要毒死自己的婆婆。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婆媳矛盾。婆媳矛盾的焦点是什么?在北镇上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婆婆不好，长期虐待儿媳——说这些话的，大多是年轻女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说完了，依旧回家做饭，忍受或者继续和婆婆斗争。二是说媳妇不好，长期虐待婆婆——说这些话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嘴上劲儿挺大，但声音不大，类似耳语。这完全对立的两种说法，其实变得没有了意义。这天起，我们北镇上的话题，多都是关于这个投毒女人的。
说到这里，我不想一再地用“女人”这两个字取代一个女人的名字。因为在公判大会上和大会之后用卡车押解犯人去刑场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却出名了。虽然没有抬头，我也看见她的脸了，圆脸盘，肤色苍白，但盖不住她的年轻和美貌。她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投毒杀人犯康小霞。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投毒杀人犯叫康小霞。开完公审会，康小霞被执行死刑的路上，许多人都在追行刑车，但是追不上。行刑一般有好几个地方，都在离镇子不远的沟里，所以没有人知道这次确切是在哪条沟里。等看热闹的人到了行刑的地方，执行的警察和车都走了，剩下一个躺着死囚犯尸体的现场。
虽然没有看见康小霞被枪毙的场面，但是，在人们的脑海里，这是一幅熟悉的画面。我的脑海里也是如此。康小霞从行刑从车上被提下来，两个警察架着，走向行刑的地方……后来，我亲眼看见康小霞面朝下稍微有些侧并且身体有些屈曲地趴在那里，看不见正脸，后脑勺上有一个抢眼，冒出的血把脸的侧面和地面上都染红了，不过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血液凝固了。她的裆部，确切说是阴部，隔着裤子被人把一个手掌大小的瓦片塞了进去。这也许是看热闹的小青年干的——他们有些性饥渴，没处发泄去，这也算是完成了一次痛快的意淫，有助于社会的和谐;也许是老光棍干的——他对女人的这个器官又爱又憎恨，借机表达一下极度高涨的民愤。尸体在那里放了一天一夜。她的男人没有拉回去葬了，娘家人也没有，也许除了要和坏人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以外，也怕因埋葬的问题，劳师动众，被人骂。行刑第二天，警察找到她的丈夫，不是让他认领尸体，而是让他出一颗子弹的费用，两毛五。自然，枪毙人的子弹是公家财产，不能白用的。这里需要声明一下，关于子弹收费的事，我确实未曾亲见，只是如实记录旁人的话，如果有违事实，或者造成不良影响，只怪我多嘴，写文章的人都多嘴，文人都无耻，包括全国最著名的那谁、那谁和那谁，更不要脸。若果我写错了，就请拉出去掌嘴三十。也就是这一天，村里的一个老汉，说老也不咋老，半大老汉，约50多岁不到60，不忍心康小霞曝尸荒野，准备就地挖一个坑，把尸体埋了。可是，却不见了尸体，只剩下康小霞的又脏又破的一只鞋子。原来，尸体是被省城的医学院拉走了，做了解剖教学的实验材料。老汉就把鞋子就地埋了，堆土做了标记，每到鬼节的时候，老汉还不忘了来给康小霞烧点纸，燃根香，祭奠一下。村里人都说，这老汉好人呐，好人有好报的，起码会长寿，能活到100岁，一不小心活到101也说不准。老汉说，也算不得好人，只是觉得那女人年轻轻的，死得可惜了。
关于康小霞的话题，也渐渐地不再热了，就像眼下这个深秋，秋风萧萧，细雨绵绵，落叶满地，人们不约而同的换上夹衣或棉衣，捂紧领口，装作若无其事，但谁也不会忘了这样的一件事让人震撼的事情。谁知万事不由人，过了好多年，镇上出现了一个传闻，大约是说康小霞当年是冤枉的，而真正投毒的人，是村里的那个挖坑埋葬康小霞一只鞋子的老汉，那时已经70多了，刚刚死去。他死的时候，说出了他多年来一直给康小霞烧纸的秘密，是因为他投毒害了康小霞，并叮嘱家人，每年要给康小霞烧纸，免得自己在地下不得安宁。据说这话是他的儿媳妇有一天和婆婆吵架后传出来的。是不是真的呢?男女老少都在传，越传越厉害，谁都觉得是真的，估计她儿媳也觉得是真的。
我也觉得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