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剧本

【凤凰】死同穴(小说)

作者:明眸如水   发表于:
浏览:39次    字数:8368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生共枕,死同穴。乡下人最讲究这个老理。

  1

  马家坟乌泱泱一群人,在坟地里闹腾。

  马老太的大儿子带着一群人,已经将马老太的棺材挖出,挤挤抗抗地往不远处新挖好的坟坑抬去。马老太的二儿子与二儿媳拽着村支书的手,哭嚎着:“我妈死在我家,就得埋在我爹坟上,这是天意。”马老太的大儿子在那边叫嚣:“我是老大,妈就应该埋在我爹坟上,轮不到你爹!”

  那年冬天,黄河北岸的马庄格外冷。在第一片雪花飘飞的那个子夜时分,马老太死在二儿子家。二儿子连夜将马老太穿戴齐整,装入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顶风冒雪,悄没声趁着夜色将马老太埋入自己亲爹的坟。可天一亮,事情就露馅了!

  坟地里的情势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清,老大在县里混,人脉广,今儿的阵仗大。老二虽然召集了拜把子弟兄,可毕竟力薄,眼看着马老太的棺材就进了另一处坟坑了。

  “马老太就没有交代自己身后埋哪里?”

  “这老二操心够大,他妈一死连夜就偷偷摸摸埋了,也真是难为他了!”

  “老大才操心哩,眼见马老太这几天气色不好,天天守老二家。今儿一大早没看见她妈,看见雪地里的脚印,就猜到八九分。啥也不说,直接招呼一帮人来刨坟!哎!这弟兄俩,都是人精!没一个是瓤(软弱)的!”

  “也是的,对外人咋说哩?自己的亲爹孤零零埋着,说出来不仅是不孝,还显示自家没本事,多难堪啊!”

  “哎!女人嫁两家,真不好!这人一死,还真没法办!”围观的乡邻议论纷纷,却都无计可施。

  是啊!马老太只有一个身子骨,俩儿子,俩丈夫,都姓马,在这马家坟不远处埋着。俩儿子平日里比孝顺,心里其实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想自己的亲妈跟亲爹埋一处,实现“生共枕,死同穴”的老理儿,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大孝。

  围观的乡邻七嘴八舌嚼着舌根,突然明白了,感情马老太俩儿子比着孝顺是耍着心眼哩。你想想,马老太在老大家,老二媳妇天天去看望;马老太在老二家,老大媳妇天天去看望,都恁有空,恁孝顺?如今看来,说好听点是孝顺,说难听点那是监督,都生怕马老太死了,不能埋进自己父亲的坟。

  此刻,马家坟乱哄哄,雪地里剑拔弩张。老二见到马老太的棺材进了老大父亲的坟坑,突然就嚎哭着跳了进去,趴在棺材上,鼻涕眼泪搅和着风雪,哭腔都破了音儿。拿着铁锨准备填土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2

  张秀兰八十三岁了,头发是白了,可脑子清楚,身板硬朗,她住在马庄东头的闺女家,一顿一大碗饭,没事时和邻居的老头老太太玩会纸牌,晒会太阳,唠会家长里短,日子过得蛮舒心。也是的,她小儿子在北京、海南都有产业,听说最近把生意做到英国去了,她吃喝用度,是不用操心的,只要她想到的是人力能做到的,都能弄到眼前。自打入冬,张秀兰的情绪就不大高,农村有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之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遇见坎儿了。

  雪花悄没声地就飘起来,一夜之间,地上就白了。临天亮时张秀兰感觉心口发堵,恍然间似乎听见马老太叫她,她坐起身,窗外一片白茫茫。

  村西头八十四岁的马老太很少出门。张秀兰担心马老太的坎儿,隔三差五就到马老太家串门。张秀兰很羡慕马老太日子,俩儿媳一个比一个孝顺,一月一轮在俩儿子家住着,去老大家时,老二媳妇每天去看望;住老二家时,老大媳妇每日去看望。俩媳妇天天好吃好喝做着,衣服鞋子洗涮得干干净净,察言观色,唯恐马老太说个不字。马老太在张秀兰面前忍不住就夸俩媳妇孝顺。当然,马老太的俩儿子肯定也孝顺,只是大儿子在县里做生意,忙得很,经常不在家,但电话没少往家里打,吃食用度没少往家里送,老娘只要表露出想要啥,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老大都想法弄来孝敬给老娘。老二是大车司机,成年天南海北跑长途,一出门就是十多天,不管到哪里,回来必定给老娘捎来当地的特产。马老太身在马村,却也是吃遍各地美食,见识过千奇百怪的稀罕玩意儿。张秀兰但凡与人唠家常,定然要拿马老太家说事,夸马老太活到这份上,抵得上皇宫里的老太后了。其实每次夸马老太,张秀兰自己也很知足,心里说,我比皇宫里的老太后过得还好哩。

  张秀兰和马老太关系很亲近,俩人有着相似的经历,相仿的年纪,这让她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她俩从不避讳说死亡的话题,前些日子俩人还说着,熬过了五黄六月,不晓得熬过熬不过这数九寒冬。

  马老太说她活得够够的,但就怕身后事没法办。

  张秀兰也是这样想。

  3

  马桂芝给张秀兰端鸡蛋疙瘩汤时,张秀兰正坐在床头用手干洗脸。干洗脸是张秀兰每天必做的养生操,她想多活几年,抱重孙子。

  “妈,桂平刚才打电话,说在英国给你买了一件貂皮的袍子,这个冬天让您老暖和和的。”

  “乱花那闲钱!这房子根本就不冷。你们不晓得,我小时候啊,茅草屋四面钻风,后来俺爹拓泥坯,盖了厚实的泥瓦房,……”

  张秀兰的话越说越长。马桂芝从不跟她抢话,由着她说道,扫地、抹桌、拾掇杂活儿,手里忙个不停,忙着忙着就出了屋,张秀兰见屋里没了人,也就打住说了千遍的话,安心喝汤。

  “妈,天儿太冷了,您老身子可还舒坦?”

  才放下碗,郭金平带着寒气进了门,手里拎着几盒点心。

  “老大呀!又瞎买东西,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就不知道省着花!”

  张秀兰说着,见郭金平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桃酥,眼睛放了亮儿,伸右手接过去往嘴里放,左手抻开,托着右手,接着碎落的桃酥。

  “我就知道,妈就爱这口。”郭金平有些得意,“妈,要不上我家住些日子,腊月里您大孙子可是要娶媳妇啦。”

  “我谁家都不去。就住闺女家!省得你们弟兄攀比不和睦。”

  张秀兰说话很干脆,没有给郭金平一点想头。娘俩说了会儿话,郭金平再三央求张秀兰到了腊月一定要到他家住几天,好歹住过了喜事儿,显得一家和睦喜庆不是。张秀兰最终应承,说办喜事那会儿,去住三天,一天也不能多住。

  郭金平正打算跟张秀兰告辞时,郭银平媳妇搂着一个罐子进院子了,人没进屋,声音像大喇叭似的就喊开了:“妈——妈——我给你炖了牛肉,里面放了山药牛膝,还热乎乎哩!”郭金平不由得笑了,掀开帘子,一脸笑意迎接弟媳进门说:“银平哩?他就不想咱妈?”

  “天天想哩!人在广州,电话打了无数遍,怕妈冷,怕妈胃口差,非要我接妈去俺家住,说妈要是再不去俺家住,就撵我回娘家,不要我啦!哈哈哈!妈,要不今儿跟我走,住俺家吧,我还真怕恁那儿跟俺闹腾哩。”

  银平媳妇嘴没闲着,手也不消停。拿了毛巾扑打身上些许的雪花,而后就拧开罐子盖,往一只细瓷碗里倒牛肉。整间屋子,弥漫着牛肉的醇香。

  马桂芝头上身上满是雪花,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看见大哥二嫂,似乎吃了一惊,说:“你们来看妈啦!”她似乎还想说点啥,止住了。银平媳妇赶紧拿了毛巾给马桂芝扑打雪,问:“你把妈丢家里去干啥了?咋弄得一身雪?雪下的大了吗?”

  马桂芝低低说:“出事了,马老太死了,俩弟兄在坟地里打架哩!”银平媳妇睁圆了眼睛,闭了嘴,急匆匆出了门,看热闹去了。金平凑到妹妹跟前,压低声音问:“你说啥?”马桂芝看看正在吃牛肉的张秀兰,拉了金平的手,进了厨房说:“你看看,马老太一死,那原来多亲的弟兄俩呀,说打就打,就跟仇人似的,现在派出所的警车都来了!”金平一听,也急忙出了门。

  马桂芝急匆匆给弟弟马桂平打电话,姐弟俩在电话里哎声叹气!

  4

  风雪时而缓,时而急。一辆警车扯着刺耳的警笛顺着村道踅拐进田间土路,直奔马家坟。

  两个年轻的警察听老支书讲述事情经过后,脑仁立马疼起来了,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俩小伙真不晓得这事该咋办。

  马老支书给俩警察出了个主意,说:“把弟兄俩带走,遣散他们叫来的帮手,等想出好办法再说。”

  弟兄俩被警车拉走了,帮手群龙无首都散了。正当看热闹的乡邻满心疑问三三俩俩离开时,老儿媳妇的娘家人赶到了,他们手脚麻利地将马老太的棺材从坟坑起出来,抬向老二父亲的坟坑。

  老大媳妇见状,赶紧向自己娘家人求援。

  马家坟又展开一场争斗。棍棒挥舞,铁锨往来,眼看着双方都红了脸,打恼了,不论生死开战了。争斗间,不知哪个混球拎着一桶汽油泼在马老太的棺材上,一把火点了棺材。

  火苗瞬间熄了众人的打斗火气。在狂风里,在飘飞的雪花间,马老太的棺材熊熊燃烧,像一条火龙,跳腾着,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火龙升腾在空旷的平原地界,周围安静的村庄沸腾了,走出满脸疑问的老少,他们纷纷赶往马家坟。

  远去的警车停住了,而后掉了头,转回马家坟。

  马家坟的火并没有烧多久,浓烟里一股股刺激性的焦皮气味飘散开去,众人捂了鼻子,却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用撑杆把眼珠往前再送一程,好看清里面的端详。只见马老太的尸体烧了半拉,面目全非,皮肉焦黑裂着缝,露出里面的红肉,并渗出血水来。

  马老支书发了话:“既然人都烧成这样啦,你们将你妈的尸骨分了,各自带回装棺材,各自埋了吧!”

  老大冲过去,死命抱住马老太的头。老二扑过去,张开臂膀搂着马老太的身。俩人各自身子往后撤。老大媳妇上前用出吃奶的劲儿拽老大。老二媳妇不示弱,努嘴斜眼扯着老二就往后退。

  雪花越来越大,像马老太给俩儿子娶妻时做新被子的棉絮,软软的,迷蒙了所有人的眼。

  “哎呦——这不把人给拽断喽!我的老天爷啊!”一个满脸褶皱的女人惊骇着大叫着,话音未落,就见马老太的头和身子断开了,老大老二和他们的媳妇仰面跌落在杂沓肮脏的雪泥里……

  老大搂着他妈的头,老二搂着他妈的身,各自回各家,他们要风光大葬他们的亲妈。老大请石匠日夜赶工给马老太做了一个身体,又亲自到县城买了三金,买了最好的寿衣,定下最齐全的纸扎货,楼房、轿车、手机、电视、人世间有啥,马老太就有啥。老二请巧手的面点师用白面给马老太做了一个头脸,请化妆师精心化了妆,请了县里最好的响器班,搭建最排场的灵棚,买了上万块的烟花,他要让马老太的葬礼体体面面,占尽风头。

  马老支书在老大家招呼一番,又去了老二家招呼,听着响器班乌拉拉吹得热闹,看着烟花钻天绽放,他胸口里沉甸甸像被石头给填了心眼,他一闭眼就看见马老太太身首两分,那烧焦的黑,渗着血水的红,骇的他浑身哆嗦,感觉空气里的冷气直逼进他的骨髓里,任凭他怎么往火跟前凑,还是冷得打颤。

  4

  冬日暖阳很难得,虽然日头似乎隔着一层毛玻璃,但总归是暖和的。张秀兰走出院子,她才听说了马老太的身后事儿,脸色像凝着霜。

  下午,张秀兰和女儿马桂芝围着炭火盆,说起了一段故事——

  我六岁那年,我娘去世。我都记不得娘长啥样了,只记得她在床上病恹恹地喘息,偶尔咳嗽,吐出带血的痰液。那年冬天真冷,滴水成冰,我半夜醒来,看见爹在灯下雕刻着一段木头。那夜真长,我那晚做了很长很长的梦,一觉醒来,被本家的婶婶拽出被窝,穿了孝衣,戴了孝帽,拉着进了东厢房,屋中央有张小方桌,桌上放着碟子,碟子里放着点心,碟子后是香炉,炉里点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的后面,是青砖垒就的圆形坟墓。婶婶说:“你娘死了,就埋在这里。跪下!磕头!”

  我看见青砖中间有个砖洞没有堵上,爬过去往里瞅,啥也没看见。我听婶婶说:“打着手电筒才能看得见。你爹对你娘真好!舍不得离开她,就这样留她在家里啦。”我往周围看,六个哥哥在左边,六个嫂嫂在右边,跪着嚎哭。爹坐在一旁的柳圈椅上,闭着眼,鼻翼忽闪着,突然就流出鼻涕来。

  我不晓得什么叫死,只记得嫂嫂们一侧一起跪着哭着,瓦盆里,一摞摞纸钱冒出像龙舌头一样的火苗,一闪一闪的,转瞬就熄灭了。

  张家东厢房有座青砖坟。十里八村都知道。别人家祭奠娘去坟地,我和哥嫂们祭奠娘在家里。

  我爹叫张长庚。没娶我娘之前娶过两个媳妇,第一个媳妇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另一个娶进门没多久得肺痨死了。爹觉得自己克妻,吓得不敢娶媳妇了。后来听一个算卦的说,你克妻,娶一个克夫的寡妇不就破了这个命数了嘛。于是爹托媒人四处打听,打听到我娘带着四个男孩,日子过得艰难。我娘模样很是俊俏,她知道自己养活不了四个男孩,愿意找个好人家再嫁,只是人家一听说她定要带着四个男孩一起嫁,都退缩了。我爹不怕,他会木匠手艺,还会打铁、修屋盖房,我娘嫁过来,日子过得还滋润。

  我娘嫁给我爹后,接连生了俩儿子,本以为不生了,隔了十二年又生了我。我有六个哥哥,家里有六处院子,一街两行住着,和和气气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出嫁那年,爹去世了。东厢房的青砖坟被打开的瞬间,大家都惊呆了。里面有张床,床上被褥完好,掀开被子,里面是穿了寿衣的一个木头人。我这才知道,我娘死的那天夜里,爹和五哥一起,悄没声将我娘与爹的前俩媳妇埋在了一处,连夜在东厢房用青砖砌了一座坟,里面埋的是爹夜里偷偷雕刻的木头人。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早就盘算等爹死了,将娘的尸骨埋进他们爹的坟,可是见到木头人后突然就理解爹的心思。他们将木头人装进棺材,埋进他们爹的坟墓里,而我爹,和他的仨媳妇埋在了一处。

  可是,自那以后,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不和五哥六哥亲近了,他们心里有个结。

  炭火盆里的火红旺旺的,偶有风声在窗外呜咽。马桂芝鼓足勇气,问:“妈,马老太的事情您咋看?您要是没了,我大哥二哥会不会和小弟闹翻?那时候该咋整?!”

  张秀兰一脸迷茫,叹口气:“俺那时候的女人都不中用,死了男人就不能自己养活孩子,没奈何才再嫁哩,那顾得上思忖死了埋哪的事情哩?等我死了——哎!干脆我跳黄河,让你们找不到尸首,看你们咋闹?可是,只怕我连跳黄河的力气都没有啊!”

  马桂芝不知道该咋劝她妈,她为此也发愁,只能祈求妈多活几年,或许那时候,总归会有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5

  马老支书在一天夜里跌了一跤,死了。他的儿孙们准备了两口一模一样的棺材,单等黄河南岸的马家子孙前来说事。

  马老支书年幼时跟随母亲逃难去了黄河南岸,在黄河南岸的一个村子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来,据说是夫妻反目,马老支书独自回到老家,翻盖了老宅,重新娶了妻,生了子。马老支书脑子灵活,人能干,政策好的时候在村里建了面粉厂,带领村里人致富,被选为村支书。黄河南岸的儿孙们听说了,都来认亲。马老支书人在黄河北岸,却出钱出力把前一窝、后一窝的孩子们的学业、婚事都办得妥帖,逢年过节,俩处儿孙都走动,亲的很。

  马老支书死后埋哪里?经历了马老太太的身后事,马老支书早做了安排。他可不想自己被争来抢去,更不想一分为二两处埋。当然,他明确表示,他不愿跟黄河南岸的媳妇埋一块,就看身边的儿孙们能不能照着他的主意办事,事情办得妙不妙了。

  马老支书才闭了眼,时任村支书的马祥生就被请了去,商量了老半天,才派人到黄河南岸报丧。

  黄河南岸的马家儿孙开了两辆大卡车而来,一辆车上满当当坐满了人,前面几个重孝打扮。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是有备而来,带了帮手啊!

  马祥生担任知客的角色,领着孝子上前迎接,与黄河南岸的马家知客接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出老支书的遗言:两口棺材,一口有人,一口无人,一模一样,本着尊长原则,让长子挑选,选定哪个就将哪个拉回去埋了,决不能反悔。

  黄河南岸的知客怀疑其中有诈,要开棺查实。马祥生同意了。

  当众打开棺材盖,不点不假。

  当着黄河南岸众人的面,棺材重新被盖上,钉上钉子。

  众孝子跪在院子外,眼看着两口棺材由两组抬杠人抬了,一群人围拢着换来换去七拐八拐抬到村外的十字路口,而后孝子们起身,到十字路口认领棺材。

  马老支书的长子头发已经白了,他跟马祥生商量,按照他们的方法挑选,挑到哪个是哪个,绝不反悔。马祥生同意了。只见那长子带领几个壮汉,抬起一口棺材掂量一番分量,又抬起另一口棺材掂量一番分量,而后指定一口棺材说:“这口棺材重,就这啦!”

  马祥生长舒了一口气。气定神闲,指挥众人兵分两路,一口棺材抬上大卡车向南而去,一口棺材在响器班的吹吹打打中,埋进了马家坟。

  事后,马祥生说:“老支书真精明啊!只是可怜了他睡在一口桐木棺材里。”原来,老支书料定事情的走向,设下计谋,让长子选棺材。那两口棺材油漆了八遍,装饰得一模一样,其实一口是柏木的,一口是桐木的。

  6

  日子转眼就到了年关。张秀兰这次接受了小儿子的建议,时髦了一把,在北京过了一个城里人的春节。

  在最奢华的酒店吃年夜饭,除了饺子,满桌子的菜张秀兰一样也没有见过,她吃的有些惶恐。小儿媳很是体贴,一样一样介绍菜品,一样一样告诉婆婆如何吃,如何品味儿。张秀兰吃着吃着,就放开了肚皮,她觉得自己跟那个传说一顿饭吃二百道菜的慈禧有一比了。

  小儿子最出息!张秀兰一直以此为傲,就这十里八村,有几个后生小子比得上她的小儿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如若不是小儿子马桂平,她张秀兰能轴头树脸(体面的意思)在村里想咋就咋,大儿二儿能随她的心意,看她脸色说话?

  心情大好的张秀兰想在北京四处游逛。马桂平和他媳妇儿鞍前马后,专门陪同。到天安门看升旗,到故宫看传说里皇帝用过的龙床龙椅,吃地道的北京烤鸭、御用小点心。张秀兰本来想亲自登上长城看看,可是到了长城跟前,比肩继踵的人流吓到了她,只照了张相,便返回了。

  连续几天的北京生活,张秀兰的老习惯给打破了。不再干洗脸,没有鸡蛋疙瘩汤,不重样的稀罕食物搅扰她的肠胃难受,处处闪烁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晃晕了她的眼。她怀念乡下小院的每一缕空气,怀念柴火地锅烧出的鸡蛋疙瘩汤,也怀念和老哥老姐们打牌晒暖的拌嘴笑闹。

  一日,张秀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儿子紧握着她的手,见她醒来,长舒一口气,说:“妈,你可把我吓坏了!哥哥姐姐正往北京赶哩!他们都骂我哩!”

  临床的老太太正在和儿子通电话,语音有些低,语速很慢:“儿啊,你忙你的,我知道你回国不容易。如果赶得上,最好;如果赶不上,也没关系。反正人死了一把火烧了,留下的就是灰了。我的身后事我想自己做主好吗?把我的骨灰埋进香山,在上面种棵树就行。我想,做棵树挺好的……”

  张秀兰眼睛直愣愣盯着临床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脸色苍白,可说话时的神情和语调里,分明显示出某种气质。张秀兰像看戏里皇后娘娘那般看着那老太太,恨不能一眼就把她看透了。

  张秀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临床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她似乎看见老太太被推进大火炉,在通红的炉膛内,化成烟,烧成灰,而后在某处山坡上,挖了坑,埋了骨灰,种了一棵红枫树,枫叶红艳艳的,每一片叶子上,都映出老太太安详的脸。

  “妈,你可算醒来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你赶紧好起来,回咱家里去吧!”大儿郭金平虔诚地双手合十,冲天作揖。

  “妈,你可别吓唬我们啊,在北京,人死了必须得火化了才能回老家。你火化了,亲戚朋友指戳我们的脊梁骨,让我们难做人哩。”尽管郭银平使劲拉着媳妇的手,不让她乱说话,老二媳妇还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妈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咱们一起回家。”马桂芝拿毛巾给张秀兰擦脸,一边温和地说,似乎在安慰大家,也似乎在安慰自己。

  “我想死在北京。”张秀兰突然开了口,“即便回家死,我也想火化。火化后的骨灰分成两份,两边各埋各的,省得亲戚朋友笑话你们。”

  “妈,人家吃国家饭的人死了才火化,你要火化,人家笑话俺!”二儿媳的话跟的很紧,丝毫不用过大脑。

  “我就是要火化!”张秀兰声音不高,但很有些板上钉钉说一不二的味道。

  “妈,你咋糊涂了哩?”马桂平急忙拉着妈的手,流泪说,“都是我不好,不该带妈来北京。我错了,我错了!”

  “咱村火化的老人不多,我知道!你们都孝顺,我也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出息了,我该享的福都享了,也该死了。”张秀兰一字一顿,“可咱是农村人,生共枕,死同穴的老理一时半会还改不了。妈不想你们受难为,也不想你们在我死后伤和气。火化好呀!一分为二,啥问题都解决了!真好呀!”

  7

  张秀兰的葬礼分两处在同一天举行。

  几个老头老太太说:“这老太太真是个明白人。一把火烧成灰就是中!没后顾之忧啊!”

  马祥生忙罢张秀兰的葬礼,急急忙忙赶往马老木匠家。

  老木匠的儿媳得了癌症,治不好了,趁有口气拉回家来。那儿媳是个见过世面的,立遗嘱说死后要火化,将骨灰埋入门前的菜园子,上面种一颗苹果树。

  她那一双儿女,都喜欢吃苹果。

  马老木匠倔,他请马祥生说事,进了马家门,就是马家人,生了儿女的人了,一定要进马家坟,将来夫妻同穴,咋能孤零零埋进菜园子里呢?!

  村委会围墙外的黑板上,县里文明办印发的“移风易俗公约”张贴在玻璃框内,人们围着看,议论着,而后散开。

  草青了,牛羊都到黄河滩啃青了。黄河滩的飞鸟掠过水面,径直朝天空飞去。河道改了多次,终于安定了下来。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一切都在循环着,一切都在改变着。

【审核人:站长】

收藏   加好友   生成海报   分享
点赞(0)
打赏
Tags: 小说 短小说 凤凰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美文苑
0/0
  • 请先说点什么
    最新评论
    2022-02-03 19:37
    凌木千雪
    此文写得行云流水,字正腔圆。通过娓娓道来的叙事手法为读者讲述了一则农村迁坟的故事,故事中作者浓墨重彩地对人物的心理状态,语言神态进行了突出描写,活灵活现地展现出了农村落后习俗的不当之处,在批判的同时导出了主题:移风易俗。是呀新时代,新风尚,过去的,不合时宜的,封建落后的习俗应该改进、改良甚至摈弃;良好的,优良的,文明的习俗应该保持和发扬光大!感谢作者为我们带来如此一篇真知灼见的小说。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回复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小品剧本

    查看更多小品剧本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