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风梅进来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
不知道是她压抑的呼吸声，还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异味，伍主任抬起头时，马风梅已站在办公室地中间了。
时值大暑时节，马风梅头上围着一个说不出颜色的头巾。上身罩着一件深灰色的外套，里面一件土黄色T恤从领口处露出来，下身一条黑色裤子，上面斑斑点点，脚穿一双咖啡色上面污渍满布的布鞋。
“你是伍主任?”马风梅小心奕奕地问
伍主任点了点头，以示回复。
“我来医院找你好几次了，终于找到你了。”马风梅如释负重。
“我这不难找啊，您怎么会找不到呢?”
“我来了很多次了，也问了好几次了，人家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不认识呢。”马风梅望着伍主任，自顾自地喃喃地说。
“您请坐。您找我好几次了，是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有事找你啊，说起来话多了呢”马风梅见伍主任态度和蔼，她没坐主任对面的沙发，就近坐在了伍主任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这这都二年多了。刚开始我在县上卫生队打工，就是天天往队上的垃圾车上装垃圾。有一天，装垃圾时，我手还没伸出来，垃圾车上垃圾箱的盖子就砸下来了，把我胳膊打断了。”此时的马风梅，仿佛回到了当时的情景，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伍主任定定地望着这张脸，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马风梅见伍主任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已，神态有点忸怩起来。伍主任示意马风梅“您请接着说。”
“当时我的胳膊就从这断了。一起装车的人也都吓坏了，连忙就把我送进医院了。我住了院，然后就做了手术，把断的骨头接上了，拆了线后医生就让我就出院了。”马风梅一边说一边在自已的右胳膊上比划着，伍主任从她比划的位置上判定，当时应是右肱骨干下端骨折了。
“住院时听医生说，我的胳膊断得厉害，还有碎的骨头呢。伍主任，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啥也不懂啊，医生说啥就是啥啊。”
“哦，那后来呢?”伍主任问道。
“胳膊做了手术说是接好了，说是装了钢板，拆了线就让我出院了，我出了院胳膊还是疼啊。啥也做不成啊。医生也给我说了，说这个胳膊里面放了钢板，一年不能干重活。还让我要慢慢锻炼。伍主任，您看我这个样子，家里还有吃闲饭的，我哪能不干活啊。”
“那您现在找我是什么事呢?”伍主任问
“主任，是这样，人就倒霉着呢。我伤了的手干不成活了，就这个好手干点活呗，我不干活家里人吃啥呢么。”说着，马风梅一脸的忧伤。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伍主任看到那双手，心里一怔：这哪像一双女人的手啊，粗糙黝黑，关节粗大，手上皮肤就像这个季节外面的柳树皮。伍主任心里一阵子隐隐作疼。
“出院半年多以后，我来医院找医生看，我的这个右胳膊就伸不直了，医生看了，就让我好好锻炼，咋锻炼呢么，一动就疼啊。”
伍主任心里清楚，骨外科手术，骨头的对接和固定都不是难事，血管神经的吻合，肢体的功能锻炼才是要渡的难关。骨头固定长好了，肌肉萎缩了，关节丧失了功能，手术的意义何在呢?但术后的功能锻炼又是一个重要环节，但仅靠自己，也是很难做到位的。
此时的伍主任，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已，在一次国庆节期间，单位搞集体活动，在参加一场拨河比赛时，伍主任被对方拉倒伤了右膝关节。当时医疗条件有限，x光拍片机上根本看不出韧带的损伤。同事们只能根据当时的临床症状分析是伤了膝关节韧带，且伤的不轻。拍片的同事当时一边给她摆拍片体位一边说：“你啊，我宁愿你伤的是骨头，接上就好了。这韧带损伤，会烦死人的。”这次的韧带损伤，伍主任腿上打了石膏，三周后取下石膏，右膝关节直接不会打弯了。当时的同事也一再要求她好好功能锻炼，可怎么锻炼啊，稍用力就疼痛难耐，锻炼就象征性地做着。四十天后，走路时膝关节仍然僵硬，明显的跛行。同事就警告她，这样下去你是必瘸无疑的。心里着急自已的功能锻炼仍是做不到位。现在想来，更多的是对自已的纵容和对功能锻炼不到位产生的恶果认识不足。有一天，当时的外科主任说是给她看看功能锻炼的怎么样了。他在检查过程中，一点点加大伸屈力度，趁她注意力分散时一用力，将她受伤的关节活动基本回到原位。现在回想起来是轻松的故事，可当时的她疼得泪水流了一脸，索性坐在检查床上大哭起来......有了自已的亲身经历，再听到别人说起功能锻炼她心里就直发毛。因为功能锻炼吃的苦头，加之韧带损伤后膝关节的稳固性差了很多，稍不注意，便会扭着膝关节，在疼痛中保持肢体位，慢慢把扭伤的关节回位才行。路上稍有不平或结一点点的冰，就会不由自主地不敢迈步。以至于在后来的生活中，关节扭伤给她带来的心理障碍远远超过其疼痛了。这让伍主任真正体会到了同事当时那句“会烦死人的”真正含义了。后来只要看到需要功能锻炼康复的患者，同情心就悠然而生。
“伍主任，”马风梅喃喃地叫了声。她可能是察觉到伍主任的心不在焉了。
“哦哦~，您接着说”
“那是去年的二月份，我来医院，外科的一个医生说是给我看一下锻炼的怎么样了，就把我伤的胳膊往直里拉，我当时就喊疼得很，疼得很，那个医生根本就不理，还是用力拉，结果就听到咯吱一声，把我这的骨头就拉断了。”马风梅一边说，一边就指向自己的右胳膊的肘关节处。
听到这里，伍主任心里一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里的骨头被你们的医生拉断了。后面我就又住院做了手术。主任，您知道，我在卫生队伤了胳膊，干不成活了，现在又这样，这次是你们医生把我拉成这样的，你们得给我赔偿吧?”马风梅说着，眼巴巴地看着伍主任，似乎一不留神，伍主任就会消失一样。
“您把您的身份证给我，我看一下吧。”
马风梅站起来靠近伍主任，把身份证递过来。近距离的接触，马风梅身上浑浊的异味直刺伍主任的鼻腔，她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一下身体。
伍主任看着身份证，身份证是二十年的有效期。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就清晰起来。伍主任一下想了起来“马风梅?您以前是在光明村三大队待过的吗?”
马风梅听到询问赶紧地点点头说“主任，是啊，是啊，我在那待过好几年呢。”
“那您认识我吗?”伍主任问
“主任，我刚进来就看着你面熟呢，我没文化，也没脑子，就是想不起来呢。”
“马风梅，您在光明村一大队。八年前，我在那个村上住村工作过呢。您再想想....”此时的伍主任，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女人，中等个头，天天推着一辆三轮车，一个智障且行走困难的女孩扶着推车，车上是放着捡到的各类废品。伍主任从一队的村民口中得到这个女人的信息：这女人叫马风梅，她本是甘肃偏僻区的一个回族姑娘，远嫁到新疆这个乡的四村，结婚没几年，丈夫得病瘫了几年就死了，除了一屁股的外债，没留下一男半女的。在这里举目无亲，后来经人介绍又嫁到了这里的三队。她曾收养过二个孩子，一个女孩，是个残疾人，从小被父母遗弃的。就是平时扶着推车的那个女孩。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听说是超生的。在上学小学，和现任丈夫生又了一个儿子，那时也就二三岁的样子。现任丈夫本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主，还动不动家暴，时常把她打的几天出不了门。后因犯“老大管不了老二”之罪被告当啷入狱。被判服刑四年。伍主任住村时已是第三年了，再过一年就会出狱了。伍主任和村民闲聊时得知：这女人命苦。平时不和周围的任何人来往。家里有什么亲戚朋友也没人知道。户口在内地没迁过来，在村里自然也是没地没房。乡政府看她生活艰难，又拖着三个孩子，就安排她在乡政府周围打扫卫生养家糊口。在打扫卫生的时候自已带着残疾的孩子收点废品卖掉补贴生活。在住村期间，伍主任曾尝试着接近过她几次，都被她的冷漠阻挡了。后来伍主任在入户或住处周围步行时，只要遇到什么废纸箱或矿泉水瓶都会捡回来堆放在院子里，让在同一个大院住的一位老阿姨通知她来取走。时间久了，她也会隔十天半月自已来取走，但依旧没有片言只语。伍主任回县城开会或办事时，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惦着马风梅。也曾通知过和马风梅体型差不多的同学朋友，有不想穿了的衣物收拾利索了送给她，回村时带到村里，再顺便买点孩子吃的零食让老阿姨转交给马风梅。有次老阿姨送了东西回来对伍主任说“马风梅今天收了你送的衣物哭了，她说你真是个大好人呢!”伍主任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低声说：“好啥啊，也没帮她什么。”伍主任心想：那些物品她能用上是最好，在别人那搁置时间久了，也一样会当废品丢弃了的。但这总归不是能让马风梅脱离困境的根本办法。就这样，一年的住村工作结束时，马风梅也没和伍主任说过一句话。回县城后，偶遇一队的村民时，伍主任会过问一下马风梅的情况，得之她老公被释放回来了，对她的虐待是一如既往。收养的儿子小学时学习挺好，后来上到初二得了抑郁症，辍学了.....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了。
“我想起来了，您是在我们村上住过的工作队吧。你是个大好人啊”。马风梅突然地情绪有点激动，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伍主任一度认为马风梅早已是个被生活所迫麻木不仁的人了。但看到马风梅的泪水从满脸的皱纹缓缓流下的时候，她心中的酸楚也直冲到嗓子眼......
“马风梅，您在卫生队干了多久伤的胳膊呢?”
“半年多了，咋就伤了胳膊啊，我也不知道啊....”
“您在卫生队干活时，和卫生队签有劳动合同吗?”
“啥是劳动合同啊，我不知道啊，啥也没有啊，我不识字，啥也不知道啊。”
“那您第一次住院的费用是环卫队付的钱吗?”
“钱我是没有掏，谁掏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啊”
“那您伤了以后做过伤残鉴定吗?”
“啥是伤残鉴定啊，我不懂啊。他们说是给我做过一个啥鉴定的，是啥我也不知道。”
“哦，您不知道做的什么鉴定，那您知道那个鉴定是在哪做的吗?”
“我想一想哦，我想一想....哦哦，那个鉴定是环卫队的人带我去做的，是在地区做的呢。”
“地区做的，那他们给您鉴定书了吗?都做了些什么鉴定呢?”
“主任，什么鉴定书啊，我不知道鉴定的啥?我不识字啊。他们给了我一些东西，都是啥我也说不出。”
伍主任心里明白，这样的沟通继续下去是无效的。只能换种方式来交流了。
“马风梅，是这样，您说的情况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但这只是您个人说的，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还要到科室去调查了解的。我调查汇总事情经过可能需要二天，您二天之后再到这来找我好吗?”
“好吧，我知道了，知道了。”
“马风梅，还有就是，就算您说的都是实情，医院有过失，但医院给您付款也要走正规程序的.....”看着马风梅一脸的无助和茫然，伍主任突然地感觉到这话说的是多余的，但又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今天说得已经很多了。
“这样吧，马风梅，今天也耽搁了您不少时间了。我怕一次给您说多了您也不好记呢。您今天先去忙您的，我过后就去科里核实一下您的情况。您回去把您手里有的相关的资料都整理一下放好，哪天有时间了您把收拾好的材料带来过来让我看看好吗?”
“主任，好吧，好吧。我收拾好了再来哦。我还是到这里来找你吗?唉....我不识字，也记不住个事，下次来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呢!”
伍主任想了想，就在便笺上写上了自已的联系方式交给了马风梅，“这是我的电话，您拿着。这样吧，您哪天来院，进到医院大院了就打这个电话，我出去接您好吧。”
“好，好，好啊，主任，谢谢你了。那我走了。”
马风梅起身朝门外走去。看过马风梅的身份证后，伍主任知道，这是个和自已同龄的女人。望着马风梅行动迟缓，步履蹒跚的背影，伍主任心中感慨：人的衰老真的是件太恐怖的事!
送马风梅回来的路上，走得挺慢，她想好好透透气，这大热天的，马风梅穿得可是够多，她不知道热么，唉~~~正想着，遇到了单位的同事，同事一把扯过伍主任，很是神秘在样子“主任，你是在送刚才那个女人吗?”
“是啊，挺可怜的一个女人”伍主任象是回答同事，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切~可怜啥啊，她时不时找医院的麻烦呢，逢人就说是医生把她的胳膊拉坏了，怎么可能呢，我看就是想诈点钱，哼哼~就是个医闹，单位好多人都知道。身上臭哄哄的，谁愿搭理她啊，见她都烦，早躲得远远的!她找到您了?她咋找到你的?”
“医闹?哦哦，她今天是找到我了呢。”
“就是个医闹呢，她来过好多次医院了，都被人给支走了。她咋说?是不是要赔钱?要赔多少?”
“医闹?没有，没有!她也没说啥，聊了点别的事”伍主任淡然的回答让同事挺失望。
“伍主任，那您就别理她了，别给自已找麻烦哦”同事提醒着就快步离开了。
伍主任看着同事离去的身影，想着同事说的话，又想着马风梅的话，若有所思---来过医院好多次了，医闹?同事的话还真让伍主任颠覆了对医闹的认知。
伍主任去医务科办理了借调病历的手续，把马风梅的病历借回来认真的过了几遍。
出院诊断：
主要诊断1、尺骨鹰嘴骨折
其它诊断：肘关节僵硬
肱骨下端骨折(术后)
据患者诉于入院两月前因右肱骨干骨折，在我院行切开复位内固定术，术后X线片提示骨折对位对线良好，手术切口愈合良好。术后患者因功能锻炼欠佳导致右肘关节僵硬，故一直在我科随访功能锻炼。两天前功能锻炼后出现右肘关节疼痛不适，行X线片检查提示：右尸骨鹰嘴骨折，门诊医生给予石膏固定并建议住院手术治疗，故今日以“1、右侧股骨鹰嘴骨折;2、右侧肘关节功能障碍;3、右侧肱骨中下段骨折内固定术后收住我科。入院二天后在全麻下行“右尺骨鹰嘴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及肘关节韧带粘连松解术”术后二个月嘱其“继续加强右肘关节屈伸功能锻炼、定期复查X线(1、2、3、6、9、12月)、待骨折痊愈后负重、不适门诊随访出院。
从病历记载来看，没有任何地方记载鹰嘴骨折是医生在做功能锻炼时所致。病历上也没有马风梅的签名，她不识字，不会写自已的名字，只是按了指纹。伍主任来回翻看着病历。脑海里似一团乱麻，她该如何着手这事，她真的要好好想想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有空闲。伍主任都会翻看马风梅的病历，伍主任在接待了马风梅的第二天已到科室里去了解当时的情况，同事并没有对她隐瞒当时的情景，她在心里只能用“马风梅所说的情况基本属实”来为这事买单。但对马风梅提及赔偿的事，她还是感觉无从下手。
一晃几个多月过去了，一直没见马风梅，伍主任心里挺纳闷。但自已给马风梅是留了电话，马风梅一直不联系自已，是不是有别的事，还是自动放弃了要求赔偿的意愿了呢?
在这个期间，伍主任也整理出了一套解决马风梅诉求的方案。就等马风梅来时再进行交流了。
转眼间就要到年底了，今年院领导班子决定对历年来欠费人员进行一次清理，院领导对伍主任说：和单位聘用的法律顾问沟通一下，看年底了把单位上近几年来欠费人员通过法律程序清理了。
接过领导的指示，伍主任就去财务科找到了财务科长，让科长把近三年的欠费人员罗列出来，包括了个人基本信息：姓名、姓别、身份证号、联系方式及住院出院时间、住院号，诊断、欠费金额等。
三天之后，财务科给伍主任上报了欠款人员的汇总表，伍主任看到第五个人的名单时，愣了一下，居然是马风梅。核对了一下身份证号和住院出院时间，还真的就是她。出院快二年了，欠的6022元却一直没有结帐。
伍主任看完了名单，对财务科长进行了交代：与每位欠款人员电话通知或送达催款通知书，通话要有录音，催款通知书下达要有签收，限定交款时间，否则院方将通过司法程序解决。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前期工作做细、做到位。
因为了解了马风梅的实际情况，在财务科催交款人员名单里，伍主任在马风梅姓名旁做了个星标。伍主任就马风梅的事，她想和院长单独谈谈。
见了院长，伍主任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已对马风梅目前状况的了解和自已预处理的想法：对马风梅这种人，院方起诉实际意义不大，对如此人家，起诉之后不但要清理欠款，还要交付起诉费，这对马风梅无疑是雪上加霜。欠款是要清理的，伍主任对院长说，说服工作由她来做。根据实院情况再定。院长听了伍主任的陈述后，没提反对意见。
时值小雪时节，马风梅突然地出现在伍主任的办公室，头上戴着一顶说不出颜色的毛线帽，围巾也是形容不出的颜色。上身罩着一件铁锈色的混纺带毛领的外套，里面一件暗红色毛衣露出来，下身还是一条黑色裤子，上面依旧斑斑点点，脚穿一双蓝绿相间上面污渍满布的旅游鞋。
“主任，你好啊!我又来找你来了。”马风梅还是很拘束，神态依旧卑微。
“哦，没事，没事的。我上次要你准备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主任，有一点啊，这些东西都二年多了，我也不认字，放着也没啥用，还有的我记不起放在哪里了，没找到啊，我也不想找了再来麻烦你了。”
“哦，那您今天过来是?”
“主任啊，前几天我接了个电话，是个女人打的，她说我欠你们医院的钱呢，让我交钱呢，不交钱就要去法院告我呢。”
“是谁打的电话您知道吗?”伍主任脑海里在快速搜寻，会是谁给她打的电话呢。
“她说她是你们医院的律师呢。”
伍主任明白了，财务科还是把带有星标的欠款人员花名册传给了单位的法律顾问。律师在列行公事。
“是这样，马风梅，我们单位到年底了，要把近几年病人的欠款清理下，您的名单也在其中，所以，我们的律师就电话通知您了。”
“我胳膊的伤是你们医生拉伤的，给我治疗为什么让我出钱啊?还说我欠费二年了，主任，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以为你们医生把我拉伤了你们医院给我治疗不交钱呢。再说了，这二年谁也没有让我交过这个钱，我自已也不知道还欠着你们的钱啊。”
伍主任听着心里想着不知道这是不是马风梅在和自已玩小伎俩，住院自已一分钱不交怎么可能?马风梅会不会真的是和她表面那个木讷一致呢，毕竟接触不多，伍主任也把握不住。
“马风梅，是这样，您认为您的伤是我们医生造成的，这得有证据，这个不是您认为啥样就啥样了呢。交住院费和医疗有过失的赔偿是不同的。您真的认为医生拉伤了您，原则上也是您交清了住院费再和医院打官司，法院判决该医院承担的责任，医院一定会承担的。这是不同的二件事呢。我说清楚了吗?”
“主任，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那你们医生把我拉伤医生就该给我治是吧?我不和你们打官司，我和谁也不打官司了，打也没有用，我天天找，天天找，找谁也没有用......”伍主任突然觉得，自已用心准备了的那么多要说的话完全没有应用市场，因为，一向思路清晰的伍主任一直在用最通俗的话语和马风梅交流，现在涉及到法律法规，伍主任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和她说清楚。伍主任看着自已笔记本上记的几条内容：
发生医疗纠纷，医患双方可以通过下列途径解决：
(一)双方自愿协商;
(二)申请人民调解;
(三)申请行政调解;
(四)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五)法律、法规规定的其他途径。
司法鉴定报告：因果关系、过错参与度
这些，和马风梅交流，伍主任觉得太困难。还是让这些条款安静地躲藏在笔记本里休息吧。
“主任，我后悔死了。你知道，我家的那个被判刑那几年，乡政府也管着我们娘几个，我自已还养了几头牛呢。累啊......他快出来的时间，我的邻居劝我把那几头牛卖掉，自已把钱存上。我想着他快出来了，进去几年可能也会变好了，出来了我们再好好过日子。我就没有卖掉牛。我觉得那样做不好。谁知道人出来了啊，可是比以前更坏了。把我打得活不成啊，他自已把我养的牛全卖掉了，钱我是一个没见啊。我真是后悔啊.....”马风梅说着悲从心来，忍不住泪如雨下。伍主任赶紧递上纸巾，马风梅并没有伸手接。她抹了泪的手和另一只手来回在搓。伍主任不知道能说什么，给她说“听人劝，吃饱饭?”纯属事后诸葛，没意义。但从话语中，伍主任还是感到了马风梅内心的善良。
“主任，这样的日子过不成了。他把我打出了家门。他监狱里蹲了四年，出来儿子他也不要。我没办法，就带着娃娃出来了。村里是待不成了。我就找到县上一个亲戚来到了这里。她帮我在环卫队找了个活，谁知道就成了这样....”
“马风梅，您这种情况是可以告他的啊，现在家暴可是犯法的。”
“我告了，法院也判了。啥都没有不说，可这个娃是他的，他是不是也得给点生活费啊。唉~提不成啊，他说他是当地人，啥也不给，还是一样的.....”
这件事马风梅有过怎样的经历伍主任不清楚。但伍主任第一次感到，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没文化没技能的女人，遇到什么事，想要得正常解决，怕是只有二个字：太难!
“马风梅，目前您的情况，我个人建议您啊，是不是可以寻求一下法律援助呢?”
“主任，我听别人也给我说过，我也找过。这个官司就是他帮我打好的。可后来这个人就不见了，我再也没找到他。”
“找不到了?怎么会呢?您不认得他了吗?”
“主任，我认得。那个人好得很，对我态度也好得很。你知道我要天天干活，好久好久去不了一次，再去人家给我说他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问起人家也不给我说。电话号码我也没有了.....”
白天所有的时间要拼命干活，回到家里孩子要吃要喝，不识字，没文化。蓬头垢面，身上时不时散发着垃圾味，这样的人，会被谁待见呢?人又木讷，如果没有人出面牵头，又有谁愿帮她呢?
“马风梅，要不您再去民政局或社区?把您的情况给他们说一下，看看他们能通过什么办法帮您解决一点困难?”
“主任啊，我再谁也不找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谁都不麻烦了。你说的那些啊，我都知道呢。可是没有用啊。今天我把你让我找的一些东西带过来了，你看看吧。”
伍主任接过一个旧的快递袋子，拿出里面的材料。分了一下类：一份第一次在我院住院的病历、一份上级医院的病历。一份《工伤认定申请受理决定书》一份不全的劳动仲裁书和一份伤残鉴定书。
“家里还有其它的吗?”
“没了，丢没丢我也不知道。这老是搬家的。就这些了”
伍主任看着手里的这些资料，上面黄色印渍斑斑，就对马风梅说“这些资料说不定哪天会用到呢，你得把它们全放好啊，你看这上面搞成这样，给了人家人家都不愿看呢。”
“主任，我知道呢，可这有啥办法呢。我前面租了一个小小的平房，房子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哪有个干干的地方么”
伍主任心里涌起了愧疚。她多少年没去过这种地方了，但小时候家里漏雨的情景她也没忘记。真的是不该用责备的语气来和马风梅说这事。
“这次来，我就是想给你说，我欠你们的钱，我会想办法，攒钱还是借钱，我都会交上的，你放心哦。最近我租的平房拆迁了，我没处住了，找社区，社区给我了一套廉租房，在六楼呢。伍主任，我周围好人多着呢。我还有事呢，我先走了哦。主任，我谢谢你哦。”
伍主任把马风梅的材实理好装好交给了她。“马风梅，这些东西您回去了再整理一下，别的都好说，一定要把那些有红章子的都保存好啊，那些都是原件，难说哪天会用上呢。”把马风梅送出办公室，伍主任突然有点想哭、想吼、想喊的感觉，但她还是什么也没做。长呼了几口气，又回到了办公室，关上门，瘫坐在那。老了~~~从未有过的疲劳让她闭上了双眼，感觉脑袋空空的却又十分的沉重....
不知不觉中，时令进入大雪，外面已到了零下20度左右。最近伍主任老是觉得浑身透凉，也许是今年的气温降得太猛，伍主任一下没适应过来。也许是自已真的老了，缺活力没热气了。从伍主任内心来讲，她不愿再和马风梅联系了。住院欠费的事，她愿结就结，不愿结先放着吧。伍主任想有机会了和律师聊聊，看她们行业里有没有愿意做法律援助的人。其实伍主任内心也很纠结，自已在医院工作，鼓励患者和医院打官司，于情于理伍主任都过不了这个坎，多年养成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她这样做。但伍主任认为，马风梅的伤残鉴定有了，劳动促裁也有。通过司法程序，她是能获得一定数额赔偿款的。工作几十年了，伍主任这个向来办事以雷厉风行著称的人，遇这事，却如鱼刺梗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这天中午快到下班时间，马风梅进来了，她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上身穿了件迷彩的男式大棉衣，上衣口袋是还写着“保安”二字，彼此见面已没有了往日的客套。
“马风梅，您去做保安了?”
“没有，这是我捡的一件棉衣。主任，我今天过来把欠医院的钱交上。”
“交钱?你来交医药费?你有钱交了?”伍主任心里十分惊异。
“没钱啊。这些钱是我攒的和借的。主任啊，我也想了很久了，这钱啊，怎么样我都得还啊。我谁的钱都能欠，可我不能欠医院的钱啊。医院是看病救人的地方，这钱真不能欠啊。我胳膊的事，我再也不和你们说了，说不成啊。医生心里明白着呢就行了。官司我也再不和谁打了，那些材料也好几年了，我看也没啥用了。把医院和钱交了，我也没心事了。我现在娃娃的医保还没交呢，学校催了好多次了。住的廉租房里暖气费没交.......唉~~~不说了，不说了。”
伍主任没有接话，她也不知该和马风梅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此时自已能说什么。自已住的小区群里一直在发催交下年度社保的公告，还有几天就到截止日了。现在外面已零下20度左右了，没暖气的房子会是啥情况……
下午，收费处负责人把马风梅结了帐的凭证拍照发给了伍主任，附言：主任，还是您效率高。欠了快二年的帐结了。伍主任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没给同事任何回复。
几天的时间，伍主任面前都时不时浮现出马风梅那张饱经风吹雨打的脸，耳旁时不时回想起马风梅说过的那些话“我欠谁的钱也不能欠医院的钱呢，那是救人命的地方呢。我一听到救护车响我的心都揪着呢，救命着呢.....”马风梅的钱交清了，伍主任为自已曾经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心里也一天比一天难受。以前案结后的那种成就感和放松的心情荡然无存。如果不是...这.六千多元钱，靠拾荒为生的马风梅拿着干啥不好?孩子的社保，家里的暖气费、生活用品的购置......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当今社会，一个人若是没文化，没技能，又身处偏僻地区，靠出卖劳动力为生，那就是出最大的力，获最低的报酬。可马风梅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泯灭人性的良知，再苦再累，她依然没有放弃收养的二个残疾人，依旧倾其所能给了三个孩子一个家。依然想方设法补交了住院费。
学党史，悟真理，为民办实事!做为一名党员的伍主任，帮助其度过目前的难关是自已的责任。伍主任的想法得到了领导的支持，全体党员和积极分子知情后也向马风梅伸出了援助之手。几天的时间，大家帮马风梅交了社保，心灵手巧的员工自愿放弃周末休息为马风梅维护修理了家里的生活设施，给她和孩子还送去了保暖的衣物....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些活动，伍主任都没有露面，但伍主任深知，马风梅今冬不再寒冷。
冬至即将来临，春天就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