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还很泼辣。天贼热。附近树上的蝉拼命叫，叫得让人心烦。
二百米长的葡萄架，茂密的青绿叶片，随风起伏摆动，发出“沙沙”声响，似蚕宝窃窃私语，又像溪水轻轻吟唱。直射的阳光在摇摆叶片间跳跃，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叶片下，青紫相间的葡萄，个个珠圆玉润，晶莹剔透，赛玛瑙，胜珍珠，一嘟噜紧挨一嘟噜，缀满架蓬顶部。放眼望去，犹如走进东海龙宫的藏宝库，触手都是奇珍异宝，目不暇接。
阵阵熏风过处，熟透的香甜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叫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抬手揩一把脸颊的汗水，长长舒口气，仿佛想把满腹的焦虑、紧张、担忧统统吐出，让丰收的喜悦像甘甜的蜜汁，荡漾肺腑……
寒冬季节的剪枝、培土、防冻，春夏时期的施肥、喷淋、除虫等等，哪一样不需要亲力亲为，辛勤劳作?腰酸了，背疼了，手裂了，风刮日晒，雨淋雪冻，一个周期下来，人脱了一层皮，瘦了一大圈，仿佛地狱十八般刑具熬过一遍。
那都是遭的什么罪呀!
目光逡巡着累累硕果，我自言自语。眼下，终于捱到葡萄成熟了，我这家名叫“御果园”的采摘园即将进入人流如织的旺盛收获期，可是，却不敢掉以轻心，睡觉都半睁着眼。除了注意驱赶成群结队的鸟雀啄食，还要……防贼!
我有些愤愤然，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蓬架尽头工具房，墙根旁支着的那辆半新儿童自行车。
那是昨天下午我去城里办事，看园的丈夫收缴的“作案工具”。
你走后，我刚躺下迷瞪迷瞪眼，就听到外面有悉悉索索杂乱的脚步声，并伴有压低嗓门的说话声……
晚上到家，丈夫给我讲起下午发生的事。
有贼!
职业的敏感一下使我惊得睡意全无，跃身下床，拎起门后的铁锨，一把拉开房门，冲出门外，站到蓬架口大喝一声，想干啥!
话音出口，我才看清，原来是一群小学生，其中一个还推了一辆儿童自行车。
有人!快跑!炸雷似的一嗓子，炸得这群小家伙惊慌失措。不知哪个机灵鬼喊了一声，正在人驮人摘葡萄的他们急忙放下同伴，手里的葡萄一抛，纷纷钻过枝干间的缝隙，钻进周围茂密的玉米地，藏影匿踪了。
一瞬间，蓬架下面地上滚着七零八落的葡萄，大部分踩得稀烂，汁液洇湿的地面东一滩西一滩，一片狼藉。
只剩下那个推车的小男孩，显得异常害怕，慌乱，无助，推着自行车几次想钻过枝干缝隙，几次无功而返，又张望一眼蓬架另一头——那是浓密的玉米地 ，只好扶着自行车，站住了，沮丧地垂下头。
显然，我守着的蓬架这头，他不敢过。尽管我身后就是大路，是他逃脱生天的唯一通道。
我怒视着他，抬脚正要过去，注意到拎着的铁锨，顺手靠到墙上，大踏步走了过去。
他愣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像只待宰的羔羊。我估计他是被我的凶神恶煞吓坏了。我很快站到他面前，凶巴巴地质问，你是哪个村的?这么不学好!学校老师就是这样教你偷东西的吗?
他仰起头，胆怯地瞄我一眼，没说话，赶紧低下去。我发现他扶自行车的双手微微颤抖。
我注视着他，黑黑的，瘦瘦的，窄小的脸上，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睛，盛满深深的恐惧。白底蓝横纹的短袖海魂衫，肚皮那块儿有个巴掌大的黑黄污渍，灰短裤，褐色带袢的旧凉鞋，露着黑乎乎的光脚丫。
我心里一动，隐隐地感觉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眼睛一扫，看到一地踩得稀烂的葡萄，怒火又上来了。我一把夺过车，调门极高地说，让你家大人来!包赔了葡萄钱，再把车推走!
孩子又抬起头，看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瞳仁里蒙着一层晶莹的光。
还愣着干啥!走吧!我火爆爆地又喝了一声。
孩子慢慢低下头，在我“威严”目光注视下，一声不吭地走了……
听完丈夫的叙述，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难言的情绪弥漫起来……我想亲眼见见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熊孩子。
估计今天就该来了。丈夫极有把握地对我说。
我手搭眼前，抬头看看高悬头顶的太阳，又瞟一眼墙根旁的自行车，想说什么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下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我和丈夫不敢怠慢，满脸笑容地热情接待。讲解、参观、品尝、采摘、收款……一个流程紧跟着一个流程，没有一丝儿空闲。我讲得口干舌燥，心里漾着满满的愉悦和幸福。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这玫瑰香新品种不但全市独一无二，其个头、颜色、酸甜度，可说无可挑剔，无愧“葡萄之王”称号。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暮色已经降临。我和丈夫忙着收拾工具，把剪下装进纸箱，准备明天一早进城卖的葡萄抬进房间，这时，我看到了那辆自行车，猛地想起，该来的人没来。
你不是说他今天一定来吗?我嗔怪地瞪丈夫一眼。
丈夫挠挠后脑勺，咧开嘴嘿嘿一笑。
第二天一整天，我们二人都投入在接待顾客的忙碌中。直到傍晚时分，晚霞烧红大半个天空，“滴滴滴”几声喇叭响，一辆俩轮电动车戛然停在我们面前。一位三十多岁，穿蓝底白碎花连衣裙，留着齐耳短发，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带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下得车来。
呶，就是他!丈夫胳膊肘轻碰我一下，嘴朝男孩一努。
我打量一下孩子，黑瘦，t裇和短裤大半新，洗得干干净净，白袜凉鞋整整齐齐。哪像丈夫说的脏兮兮的!我疑惑地看看丈夫，他正惊诧地大张着嘴巴。
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代表家长向你们道歉!年轻女子说着，鞠了一躬。
这哪行这哪行!我和丈夫连连摆手，不就自家种的一点葡萄吗?只要记住下次别这样就行了。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打算昨天来的，没想太忙耽搁了。孩子，赶紧给叔叔阿姨道歉!
孩子学着女子，也朝我们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对不起，我错了!
好了!好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我笑着说着，扭头催旁边的丈夫，赶紧把车子给孩子，让他和他妈回家!
不是，阿姨，她不是我妈，她是俺村的第一书记。孩子响亮地给我纠正。
书记?我和丈夫同时一愣。
女子大方地一笑，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姓范，刚来石槽村任职，许多情况还不太熟悉。说到这，范书记稍作停顿，接着道，前晚孩子七十多岁的奶奶领着孩子去找我，我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没有管好留守儿童，是我最大的失职啊!村委已连夜开会商定，在村里组建儿童乐园，阅览室，购买募捐各类儿童读物，安装各种玩乐设施，对家庭困难的孩子，发放征集来的衣物，文具……
我偷瞄一眼穿得整整齐齐的孩子，明白了几分。
孩子们像一朵朵娇嫩的花，确实需要我们用心呵护，可他们心灵的纯洁又会让多少大人自惭形秽!范书记说着激动起来，透过镜片，似乎能看到她眼里燃烧的火焰。她伸出手，轻轻拢住孩子单薄的肩膀，继续说，这孩子父母都身有残疾，在外地做绿化工，收入勉强维持生活。爷爷胃癌晚期，医生说也就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了，躺在家里硬扛。前天在昏迷三天后醒来，说想吃口葡萄，孩子听了，自己胆小，就跟着一帮伙伴来了……
我双眼湿润，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手拿出一个大号食品袋，一手飞快地从纸箱里挑个大颜色亮的葡萄，装满袋子，放进电动车前面的菜篮。
要不得!要不得!书记无奈地说着，掏出钱往我手里塞。
我推开书记的手，动情地说，不要让了，这是送给爷爷和孩子的。
边说，边摩挲一下孩子的脑袋，和孩子打趣，以后想吃葡萄，就和阿姨要，不打招呼就摘，太霸道了!
孩子腼腆地一笑，脸红了，像有一抹灿烂的朝霞落在他稚嫩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