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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义:故乡的“拢旺火”

作者:李慧义   发表于:
浏览:180次    字数:374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00篇,  月稿:0

  “拢旺火”是拥有丰富煤炭资源的山西省独有的地方年俗活动,千年采不完、烧不尽的煤炭资源造就了也只有山西本地人才能玩得起的这种煤炭年俗文化。山西“拢旺火”历史悠久,明万历年就有多项记载,清[大同县志]载:“元旦,家家凿炭伐薪,垒垒高起,状若小浮图,及时发之,名曰‘旺火’。”其实最早人们点“旺火”是祭祀煤矿“窑神”祈求平安的。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人们每逢除夕夜、元宵节、婚嫁喜庆或商贾开门发市都要举办的庆典民情风俗,祈盼日子红红火火。“拢旺火”是山西人常常炫耀自夸的资本并年年乐此不疲,而其中最数雁门关以北的“煤都”大同的城乡年年玩得最为狂放隆重。

  山西大同是一个非常有历史的地方,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是上世纪一九五九年的春节,人们从腊月二十三隆重地送走了灶王爷之后,就开始准备“拢旺火”了。我们院子住的六户人家会不约而同地把自己家挑选出的大块煤炭陆陆续续搬到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等到腊月二十九那天大块煤巳经堆积如山了。晚饭后各家的大人们就自发的出来开始垒“旺火”了。垒“旺火”这是个很讲究的技术活,也被视为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垒结实,垒不好烧到一半就塌下来是很忌讳的。

  我爸爸和大哥他们几个大人干这活轻车熟路,我们几个小孩子只能站在家门口远远的看。他们先把最大块的挑拣出来,用小斧子敲砍修理的方方正正的样子,码在底下几层当基础,再把中等块头的同样修理的方正些的码在上面。垒“旺火”讲究天圆地方,底下朝北的方向留好了进风口,垒到一人多高的时候把一些劈柴树枝放进中间做引火用,上面收好圆口后立一块大长条煤当塔尖,这样一人多高像宝塔似的“旺火”就垒好了。爸爸是院里的文化人,把写好的一幅大红对联贴在了“旺火”上,顿时满院生辉。这一天,街上的各家店铺门前则要互相攀比似的忙着垒起更大更高些的大“旺火”,有的在“旺火”外面披上彩花,贴上写着“福禄祥和”或“旺气冲天”的大红纸,一切备好就等除夕夜全城统一点“旺火”了。

  年三十晚上吃完年夜饭后,就要很有仪式感地点“旺火”了。一般都是由长辈先把“旺火”中央引火的木柴点着,伴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先是星火闪烁,接着白烟袅袅,随后浓烟弥漫,眼看着从里向外的火焰把大炭块渐渐烧红了起来,西北风吹得塔一样的“旺火”火焰越烧越旺,周圈层层叠砌的每一个孔隙都吐着红红的火焰像一朵朵莲花,顶部的熊熊火焰蹿的老高老高,“旺火”变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火龙宝塔”,真像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煞是喜庆壮观。这时全院男女老少都出来高兴地围着“旺火”烤火,满嘴酒气的大人们互相说着吉祥话,前胸后背转着烤火取暖。爸爸特意搀出年迈的奶奶,带着我们一群孩子跟在后面绕着“旺火”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寓意六六大顺辟邪。北屋费大妈拿出大儿子的书包边烤火边嘴里小声念叨着,“考大学肯定成!”大人们的吉祥话异口同声,费大妈笑着赶忙道谢。我用筷子挑着一个小白馍在旺火边现烤现吃,妈妈说这叫做“接旺气”,祛病不肚疼。

  爸爸领着我和姐姐到隔壁耶稣教堂的田牧师家,给他送去了四个蒸的大白花馍和黄花菜,田牧师给我们水果糖和奶豆腐算是回礼。他和爸爸是生死之交的好朋友,据说是当年日本宪兵队闯进大西街教堂要抓田牧师,是爸爸把田牧师藏在我们后院的破磨房里躲了好几天,爸爸每天给他送饭和打探消息。事后田牧师在教堂给教徒们布道教义时常以此为例,坚定地认为:是神的指引让他躲过了那次劫难。

  田牧师和我们一起从教堂出来上街看“旺火”,大街上巳是人山人海,孩子们穿上新衣服满街乱跑,看那家那院的“旺火”最大最旺。旁边的上华严寺门前也垒起了大“旺火”,老方丈领着和尚们双手合十转着圈虔诚地念经祈福,一心一意的样子很是庄重。正赶上大跃进的年代,政府特地请煤矿上拢旺火的高手们在南街政府大院的门口搭着梯子垒起了比二层楼还要高的“大旺火”,点燃之后,火焰升腾,旺气冲天,灿烂辉煌,十分壮观。街上的人们都喜气洋洋地相互道喜,政府门口的干部们议论着今年超英国,十五年赶美帝。煤矿报喜的锣鼓队敲锣打鼓舞着长长的龙灯围着“大旺火”转了一圈又一圈,郊区农村的秧歌队吹着锁呐闯了进来边扭边唱,拖拉机站的人把黑乎乎的废柴油机油直接泼向旺火,顿时火焰飞腾直冲天际,人们喊着“旺!旺!旺!”讨个好口彩。田牧师担心把我挤丢,把我背在背上,教我和他一同大声叫喊:“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整个大同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爆竹声惊天动地,礼花漫天飞舞,惹得方圆百里城乡的人们潮水似的涌来一睹风采。

  人们平淡劳作辛苦了一年,在这一天总算从心里从脸上开出了一朵朵灿烂的花儿。红红的火光照亮了大同城的天,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也映衬着那个人欢马跳红红火火放卫星、大跃进的革命年代。

  这是我童年懂点事的时候记忆最深的家乡“拢旺火”,那年的秋天我家就搬迁到了张家口。一九七七年我到大同出差,母亲嘱我看看老家旧屋和亲戚。

  四方型的大同城墙满目疮痍显得破旧不堪,但它却安顿下了千年“煤都”的人间烟火沧桑,人们仍旧过着紧紧凑凑的生活。城外云岗石窟那些守候了千年的大佛在默默地注视着脚下满载煤炭的汽车、马车或拖拉机在破旧的公路上不分日夜地一天天驶过,城内还是那条破旧的十字老街,只是马路上黑黢黢的一层灰告诉你,这地儿煤多。

  儿时的烙印领着我走进财神庙街,老家大门洞塌了半边,童年骑过的一对上下马石不见了,斑驳陆离的大门上粘着几层褪色的旧标语。时间把这一切变得那么老旧,甚至陌生得不敢相认。踌躇间我看到也马上认出了正从隔壁耶稣教堂走出来的田牧师,虽时隔十八年田牧师却没变样,白净的脸上没皱纹,花白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爸爸常夸他是是大同城穿扮最干净讲究的人。我自报了父亲的名字,老牧师唏嘘不已,问候一番后我说起那年他背着我吃着糖看“旺火”的往事,田牧师摇头:“那是政府紧跟形势安排的最后一次‘拢旺火’了,跟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没饭吃饿肚子,文化大革命我有主佑护总算活了下来。大同煤炭都发运到外地了,现在居民和全国各地一样凭煤证定量供应买煤了,那里还能‘拢旺火’啊!”老人一声叹息,我也颇觉伤感和意外。“你们家的房子可能归公了,我领你看看吧。”在田牧师不失时机地劝我入教的唠叨声中我俩走进我童年的老院。

  又是一个十八年,我在遥远的异乡经营着自己的人间烟火。一个深知我的“旺火”情结的老家亲戚,几次邀请我正月十五去大同看看富裕起来的大同人的“拢旺火”,带着丢不下的念想我毫不犹豫的下决心奔向了老家。

  改革开放后的大同旧貌换新颜,城外扩建出了新城区,个体煤矿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这是个煤老板坐在煤堆上数钱的疯狂年代,好政策给了人们丰厚的回报,山西人富起来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的主旋律仍然是“拢旺火”,白天亲戚开车我们围城转一圈,大街上大大小小的旺火一个挨一个,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边,商家们相互较劲,拼命地往高往大了垒,还披红挂彩攀比那家好看。傍晚时分,许多院落小区里的“旺火”陆陆续续点燃了起来,郊区开着汽车进城的社火队伍在几条繁华的大街上舞龙灯耍狮子大显身手,锣鼓唢呐震天响。西门大广场是元宵节的主会场,随着广场上的八个巨型“旺火”同时点燃,猛然间鞭炮礼花齐鸣,浇了油的煤炭火焰借着风势瞬间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全城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旺火”全都跟着点燃了,数不清的条条火龙拄地接天,犹如神话中的火德真君下凡,给人世间带来文明、温暖和五谷丰登。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旺火”正烧得红火豪放,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们已是玩得热烈忘情,此番盛景也让我旁边来旅游的一对外国人大开眼界。此时隆冬季节的大同城怎一个“热”字了得!这应该是最纯粹的人间烟火气吧!

  “谁说大同人穷小气,全中国偏偏只有大同人玩得起,耍得开,”亲戚的话透着自豪。不管外路人外乡人说“拢旺火”奢侈也罢,挥霍也罢,反正它是大同人吃饱喝足手里有钱之后心情欢畅的宣泄,它升华了煤炭本身的价值,它让生活有了趣味,对未来心存向往,也是对好政策的感恩,更是像我这样飘泊在外游子忘不了的故乡情怀。童年淡漠了的依稀往事今天以这般宏大热烈的场面呈现在我眼前,莫名的感动揪出了我眼睛里的泪水,我也是一个幸福的大同人啊!

  时间关系,终归没顾上看看老家旧屋,但从电视里知道德高望众的田秀老牧师仍健在,已经是大同的政协委员了。

  又是一个十八年,时间就像一台没手闸的破车载着我转瞬间退休了,于是有大把时间的我几乎每年清明节都要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如今的大同已被改造成了一座古朴的旅游城市,修起了雄伟的城墙和城门,城里的众多名胜古迹修葺一新,几条复古的老街整齐干净。我信步走进财神庙老街,巷口一带仍是以前的样子,但里面紧挨着上华严寺外墙的老家院子却已经荡然无存了。旁边赫然挺立起了一座新建的壮观漂亮的耶稣大教堂,穹顶的十字架在晚霞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怅然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了教堂晚祷的钟声,神圣,悠长,撞人心扉。

  亲戚告诉我这几年因为空气污染环境保护问题,政府已经禁止城区“拢旺火”和放烟花爆竹了,代之而来的是满街花灯展览和社火比赛。我想;社会在进步,“拢旺火”这项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可能再也不会重现恢复了,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的只能是远去的记忆和带着疼的乡愁。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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