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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春:山路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48次    字数:24732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刚刚下过雨的山路又滑又泥,每向前迈一步,不是滑得倒退数步,就是一脚深深地扎进泥泞中。高以诚从脚下捡起一根树枝,借着树枝的支撑走了两步,树枝啪一下断掉,高以诚毫无防备,一下子摔倒在泥里,实打实摔了个狗啃泥。高以诚艰难的站起来,看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前路,又回过头看了看后路,低声骂道:“狗娘养的,这能叫路!要不是欠他方应则人情,打死我都不会去那!”

  可是既然来了,路都走一半了,罪也已经受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高以诚嘴里骂着,脚步却是诚实的,他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根让他心仪的支撑物。因祸得福,正正好在高以诚摔倒的地方,地上还清晰可见高以诚趴倒在地上的轮廓,就在轮廓的手边,一根粗壮的树枝就躺在那,而且是一根活木,因为它的一端清晰可见的平整,一眼便知是被人用刀砍断的,断口处还往外渗着绿色的汁水。高以诚如获珍宝一般把他从泥泞中拾起来,又用身上残存的几处泥渍稍欠的地方捋干净树枝的一端,此刻的这支平常毫无用处,顶多用来烧火的烧火棍使高以诚感到莫名的安全感,如同找到了金箍棒的孙悟空。此刻这山路就在脚下,仿佛再没有那么可怕,高以诚站在这天地间,手握着墨绿的树枝,竟然产生了一种无上的英雄感,一种征服了自然的感觉,他终于露出来笑,一种肆意妄为的笑,在这笑中,他看到这山将永远在他的脚下。

  疲软的阳光斜斜的穿过厚积的云朵,冰冷的撒在一层层茂密的叶子上,将叶上的血管清楚的呈现出来,那纤细却充满着生命力量的纹路,在光芒中抖擞。高以诚终于爬到了山顶,他看着身后深一个浅一个的泥脚印,啐了一口低声说道:“就这也想打倒我?”。高以诚一脸自豪的环视四周,他看到不远处的大树下立着一块墨黑色的石碑,石碑上模模糊糊的刻着几个字,“石——顶”高以诚想到来之前方应则给他说的村子叫柿汀村,疑惑的四处张望,自言自语道:“难道走错路了?”。高以诚疑惑之际,他似乎看到远处飘来一团黑雾,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兵器,斧头,刀,锁链。高以诚本能的向后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高以诚在来之前就听说这山里的人如果十天半个月没有捕到野味,就会吃人,他们会先把人打晕,然后往肚子里灌高度的粮食酒,待酒在肚子里挥发带走腥膻味,然后就把人倒着吊起来,在手腕上剌上几道口子把血放出来,这血他们自然是不会扔掉的,加上盐,放在窗户边半天,等到血凝固之后,切成一块一块的,和城里涮火锅时候吃的鸭血猪血一个道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吃肉,高以诚听说他们最喜欢吃人屁股上的肉,油多且嫩,切成块和辣椒一起炒,好不美味!他还听说,他们会用人骨头熬汤,然后从大腿上片下来肉涮着吃,最后把油水最多的肚子上的肉煸出油,以后炒素菜或者拌凉菜时候加一点香的很!高以诚越想越害怕,但是嘴角却不自觉流出了一绺口水,他倒在地上,闭着眼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嘴里大喊:“方应则,你个王八蛋,老子今天要是死这儿了,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方应则,你他妈的!”

  高以诚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薅他的头发,以为真的如传言般要开始第一步——灌酒,便开始疯狂的摇头,把棍子举过头顶,以自己的头为中心点开始不停的挥。高以诚听到有人痛苦的大叫了一声,知道自己的自卫行为卓有成效,挥的更加兴奋了。不多时,高以诚就安生下来了,他两臂酸的厉害,就在这时旁边有人趁机夺走了他的木棍,高以诚大呼小叫起来,抓起地上的泥巴就乱丢起来,直到他听到方应则那熟悉的声音:“老高!你弄啥了!”高以诚慢慢的睁开眼,尽管黄昏的光看起来那么微弱,但仍足以恍惚住闭了半天眼的高以诚,他用手遮住光,眯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消瘦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那个人似乎是方应则,似乎又不是,待他看到那人的左眼下面那颗隐藏在黝黑皮肤下的痣,他确定了那就是方应则,高以诚一下子冲了过去,紧紧的抱住方应则,痛哭流涕,仿佛刚遭受了什么大难一般,高以诚抬起头抽噎着说道:“你不会也吃人吧。”而后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高以诚扶着晕疼的脑袋从一张陌生的床上坐起来,他环顾四周,土黄色的墙上挂着一张弓和一袋箭,逼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半人高树墩子做的小桌子。高以诚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头从里屋走出来,虽然是中午,但是光却没有打算光顾这间屋子,只有零星的光线从门帘的缝隙穿进来,凭借着这一点点光,高以诚看清楚了这个屋子。堂屋里也没有一个人,稍稍开阔一点的堂屋正对着门放着两把靠椅,靠椅中间是一个红黑色的四方小桌子,一看就是乡下人自己做的,边边角角朴实无华,全然不同城里那种雕花刻风的红木家具;桌子上两个搪瓷的杯子,一个铁的大托盘里放着烟、火机和纸笔,还有一盏破旧的煤油灯;西边靠椅的地上放着两个水壶和这个季节用不上的煤炉,东边靠椅走个半步靠墙放着一个柜子,柜子门上是一面镜子,小小的镜子里便装下了整个屋子。

  高以诚扶着墙站在里屋门口,绞尽脑汁的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他想:难道我现在已经死了?不对啊,我记得昨天我到山顶了,对!我到山顶了!然后.....然后有一群人要吃我,后来遇到了老方?遇到了?他妈的,头真疼!高以诚狠狠地锤了一下脑袋,瞥见右手墙边架子上的脸盆,便顺手拿起来想要接点水洗把脸。就在这时候,有人推开门帘走了进来,高以诚连忙举起脸盆护在胸前,高声道:“你是谁!”

  那人走进来看见高以诚也吓了一跳,声音颤抖着反问道:“你是谁?俺来找俺哥。”

  “哪有什么你哥,你说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高以诚眯着眼试图看清楚来人,但是那人正好站在背光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那人大概的轮廓,矮矮的,看起来很纤瘦,高以诚一下子有了底气。

  “俺哥不在,那俺就走了。”那人欲开门走。

  “不行!你说清楚!不能走!”高以诚一下子冲了过去,抓住那人的手,果然如高以诚想的那样,那人很瘦弱,高以诚更加来劲了,厉声喝道:“你们昨天不是还要吃了我吗!来,吃我一个我看看!”

  那人挣扎着大叫起来,高以诚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女孩,年龄还不大,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松开了手。高以诚听到外面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想,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我得找个人质,就她了。高以诚重又紧紧地抓住女孩的手腕,低声的对她说:“对不起啊,等他们把我放走了,我就把你放了。”

  女孩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依然挣扎大叫个不停,高以诚抓着女孩退到煤炉的旁紧紧靠着墙。门帘推开,一个男人跑进来,大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高以诚觉得这声音耳熟,但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女孩大叫道:“哥!救我,哥!”

  “秀秀!秀秀,怎么了!”男人大步走来,“你干什么!放开秀秀!”

  “不放!要放也可以,你们先放了我!”高以诚壮起胆子大喝道。

  那人一听便大笑起来,那笑声高以诚觉得更熟悉了,可就是想不起来,脑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的晕疼,手上一松劲,叫做秀秀的女孩便一下子挣脱开来,如同一只逃离虎口的小鹿窜到了那人的怀里。高以诚长叹一声,知道自己手里唯一的筹码也没有了,便站立在角落,一动不动束手就擒。那个男人依旧在笑个不停,他安抚着受惊的秀秀,秀秀满眼都是泪花,可是只在眼框框里打转却没有落下,像是银河在云中盘桓,星星徜徉在眸子里。男人看着颓废的高以诚,笑得更加放肆了。高以诚见状不屑的说道:“笑屁笑,要杀要剐赶紧,给爷一个痛快!”

  笑声更大了,直到呛到那人,那人才长舒一口气停止了笑,他把门帘挽起来,又把桌子上的煤油灯点亮,高以诚惊讶的看到那人的脸,大叫道:“方应则!”

  “你是要笑死我吧,昨天没玩完今天继续?”方应则笑的没劲了,气喘吁吁道。

  高以诚拍了拍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张黝黑的脸,左眼下那颗痣,隆起的颧骨,高以诚一下子想起来昨晚也是这张脸,没错,那就是方应则!那就是叫他来这的方应则!高以诚蹦起来,一拳就打向方应则,方应则似乎早就料到了,顺势往后退了一步,让高以诚打了个空。秀秀见高以诚打方应则,立马站在方应则前面,怒视着高以诚,满眼都是火焰,全然没有刚刚的害怕。方应则笑着拍了拍秀秀的头,说道:“傻丫头,我俩在开玩笑呢,你看看,你还当真了。”

  秀秀白嫩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左看看方应则,又看看高以诚,羞涩的低下头,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手只好摆弄着头发。高以诚看着眼前这个傻傻的姑娘,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秀秀听到高以诚的笑,脸更红了,匆匆躲在方应则身后。

  方应则招呼高以诚坐下来,对秀秀说:“你去找你顺百伯把昨天的药拿来一包,再烧点热水。”

  “啥药?”

  “你去给他说他就知道了。”

  秀秀欢欢喜喜的跑了出去,秀秀喜欢方应则给她派活干,这样便可以证明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娘嘴里说的小孩子。她今年都十五岁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他看着每年出去打工的男孩子也都是这个年纪出去的,有的比自己还小一点,虽然秀秀不想出去,她只想待在这,但是娘老是说她小孩子,秀秀很不高兴。

  待秀秀出去之后,方应则和高以诚现实冷漠,似乎是在等什么,而后相视一笑,哄的一下打闹在一起,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又是打又是抱。高以诚朝方应则坚硬的胸膛锤了一拳,骂道:“你他妈的知道老子来这一趟多难吗?差点命都搭上了!”

  “命都搭上了?我看看,命根子还在不在。”方应则弯下腰看向高以诚的裆,正打算伸手,高以诚啪的一声打了他的脑袋。

  “闹是吧,鳖孙!”

  “嘿嘿。”方应则傻笑起来。

  “昨天那些人吓我一跳你知道不知道!奶奶的!”

  “瞧你这胆儿吧,那都是这的村民,昨天我给他们说你要来俺这儿,他们高兴得很,又杀鸡又杀羊,谁知道你来那么晚,中午饭菜都准备好了,你快七点才来。”

  “那他们又拿刀又拿叉?”

  “嗬,你瞧把你吓的,谁家七点了还不吃饭?都在家做饭呢,你突然来了。人家做饭的家伙什儿都没放下来就迎接你来了,瞧你昨天那样,拿个破棍乱鸡巴挥,还打着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上午就是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了,你个兔孙儿!”方应则气呼呼的说道。

  “那我哪知道啊,就你给我说的那个路,那是条路?一路给我摔死了都快,我差点出溜到山底下去了就!好不容易到了,突然冲过来一群人,换你你不怕是吧!”高以诚不甘示弱,也狂吐自己的苦水。

  “我不怕,胆小鬼才怕了!”方应则抢过还握在高以诚手里的脸盆,接了一盆水放到架子上,说道:“咋,当宝贝了是吧!过来洗个脸,看你那样,自己看看去。”

  高以诚走到大柜前,对着柜门上的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消瘦的脸庞上胡子拉碴,好像一晚上全长出了是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厚厚的眼袋挂在那两个窟窿下面。如果不说,或许会有人觉得他三十多岁快四十了,但是高以诚今年才二十九,他和方应则同岁,两个人从大学就在一起,又一起考上了研究生,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之后,方应则回到了农村老家做了一个村官,高以诚去了当地的旅游局,每天起早贪黑的工作,认真刻苦,短短三年就做到了科长,深受局里领导的信任。

  “愣啥了?赶紧过来洗啊!干啥?还欣赏自己的盛世容颜了?”方应则冲高以诚喊道。

  “就你屁话多!来了来了。”

  高以诚把脸扎进水盆里,波动的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抬头,水珠纷纷而落,像是打碎了的玻璃珠,一粒一粒的洒在地上。高以诚擦干净脸,头又开始隐隐的作痛,问道:“我头为啥这么疼?”

  “你还说呢,你昨天拿的那根棍子有毒,本来那木头毒性不大,碰一下没啥事,但你拿了一路,手上又有伤,要不是顺百叔给你开了药,你今天也别想起来。”

  “啊,那是我顺手捡到,那什么树啊!”

  “毒番石榴树,你运气真好啊,随手一捡就捡到有毒的。”方应则打趣道。

  “滚犊子!”

  两个人终于安安分分的坐下来了,沉默的坐在椅子上,高以诚靠着椅背,看着光从那扇门穿进来,在地上印出一个标致的四方形,像是一个盒子,一个装花或是装骨灰的盒子。风缓缓地随着光溜进来,轻轻吹起来高以诚的头发,高以诚说道:“老方,当初你怎么想的来这啊。”

  方应则也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好像在睡觉,或是在装睡觉,高以诚抓起一把花生壳朝他脸上扔过去,方应则忙躲闪,骂道:“干啥你。”

  “问你话呢?给我在这装睡觉。”

  “装个屁,就是在睡觉,老子一天天累的要死。哪跟你是了,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喝着咖啡。”

  “又开始说点屁话,那你辞职不干,跟我回城里,你这能力绝对能找到一个比我赚的多的工作。”

  “不去!”方应则坚定地说。

  “你看,叫你去你又不去。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当初你为啥放着城里的好工作来这?”

  方应则剥了花生扔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呆呆地看着前方,但眼神里是清澈透明的湖水。又一阵风吹进来,把地上的花生皮吹起来,方应则低沉且坚定地说道:“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啊。”

  高以诚知道这答案,他并不感到震惊或者波澜,他清楚地知道方应则的选择。高以诚清楚的记得,毕业那天,他和方应则吃的最后一顿饭,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方应则对他说,他父母死的早,他是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他之所以能来上大学,学费都是村里人一起凑得,他不能学成了就忘掉这个地方,忘掉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不能。他要把他的一切都奉献给这个村子。

  此刻,高以诚又一次看到方应则,他确实在践行着他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的诺言,践行着自己生命的意义。高以诚看着变化巨大的方应则,皮肤,头发,胖瘦,都改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坚毅纯洁的眼睛,明亮清洁,似是天上的月掉在他的眼眸中一般。高以诚感到方应则的身体飘虚起来,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手上莫名的多了两摊泪痕。

  “来啦!来啦!”从门外传来秀秀的吆喝声。两人迅速地整理好心情,迎接秀秀的到来。

  秀秀蹦蹦跳跳的跑进屋子,像只白兔一样左看看又看看,这才把手里的药和热水壶放下来。秀秀冲方应则说道:“哥,二伯说了,这服药吃了之后明个再吃一次就差不多了,对了,还让我给你说,不能让他.....”秀秀用下巴指了指高以诚,“不能让他剧烈运动。”

  “好秀秀,哥知道啦,你去玩你的去吧。”

  “没啥可玩的,我想去山上,娘不让我去,所以我就来找你,让你带我一起去,谁知道......”秀秀头也不回,又用下巴点了点高以诚,“谁知道碰到他了,这下又玩不成了。”秀秀生气的嘟起嘴巴,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涨了气的河豚;学着大人似的两手叉腰,两个大眼睛气囊囊的瞪着高以诚。

  方应则笑着拍拍秀秀的头,说道:“秀秀不气,一会我就陪你去山上。”

  秀秀摇头晃脑的把方应则的手甩下来,赌气的说道:“不去!我不去了!”

  高以诚在一旁实在憋不住了,终于还是笑出了声音。秀秀更生气了,她最讨厌别人笑她,那样就显得自己更像个小孩子。秀秀怒气冲冲的瞪着高以诚,小小的身体颤抖着,突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脚狠狠地踩在高以诚的脚背,而后又飞快的躲到方应则身边。高以诚抱着脚疼的嗷嗷叫,大喊道:“方应则!这你不管?没天理了是吧!快,讹上你了,送我去医院!”

  方应则嘿嘿的笑,仿佛看了一场好戏,尖声说道:“医院啊,这可不行,送不出去啊,我们这人手不够,要不您自己去?”

  “好你个方应则!王八蛋的,早知道我就不来找你了!把老子骗过来,我遭了多大罪......”高以诚一脸痛苦的脱下鞋和袜子,一边揉一边咻咻的倒吸凉气。

  秀秀看到阴谋得逞,也嘿嘿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两眼笑成了一弯圆月。方应则趁秀秀得意时,冷不丁在她头上谈了一个脑瓜崩,一脸严肃说道:“秀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快去给人家道歉。”

  秀秀止住了笑,一脸委屈低着头摆弄着头发,带着哭腔的说道:“是他先惹我的。”

  “那你也不应该踩人家啊。”

  “他还笑我......”秀秀更委屈了,眼泪已经在眼角处凝聚成了一颗闪闪的宝石。

  “快给人家道歉!”

  高以诚看着快哭了的秀秀,心里一阵发酸,忙打圆场,“算了,算了,老方,你看你还来劲了,我又没啥事,你看。”高以诚穿好鞋子,忍着脚趾钻心的疼走到秀秀跟前,笑着对秀秀说道:“秀秀啊,下午我和你哥陪你上山好不?”

  秀秀还是哭丧着低着头,怯怯的抬起一点,瞥向方应则。高以诚看到秀秀在看方应则,知道方应则要是不开口,这秀秀是怎么也不会高兴起来,便戳了戳方应则,冲他挤眉又弄眼,方应则这才开口,“好吧,好吧,别哭了,下午我和这个哥哥陪你一起去山上。”

  秀秀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刚才满脸的阴云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热烈的太阳,兴奋的在屋子里跳。

  “秀秀,你去和你娘说,中午把昨天准备好的东西弄了,一会我们就过去。”方应则道。

  “好,我这就去。”秀秀欢天喜地的蹦出了屋子,她回过头看向高以诚,眼里再没有刚刚的气愤和悲伤,那眼里是彩虹,是欢畅。

  方应则和高以诚看着秀秀消失在视线里,而后两人相视一笑,忽又大笑起来,高以诚笑的跺脚,一跺便嚎叫起来,让人分不清那笑里是快乐多还是疼痛多。方应则搀着高以诚坐到靠椅上,从里屋翻出来一瓶云南白药给高以诚喷在脚背上,高以诚狡黠笑道:“喷都喷了,怎么不给我揉揉啊。”

  “揉你大爷,自己揉,快点!”

  高以诚不屑的瞥了一眼方应则,弯着腰老老实实的自己揉起来,便揉边说:“你啥时候有了个妹妹?在学校没听你说过啊。”

  “秀秀是李二婶家的姑娘,秀秀他爹死的早,当初我去上学时候还是秀秀他爹开着拖拉机给我送到车站的。听说我刚走没半年,秀秀他爹就脑血栓去世了,就留下她们娘俩,那时候秀秀才两三岁,靠着村里人的接济,秀秀才长这么大。”

  “秀秀今年多大了?”

  方应则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过身从柜子里提溜出一个黑不溜秋的石锅放在地上,方应则吹一口气,一层厚厚的灰扬起半米高。方应则把石锅冲洗干净,把顺百叔开的药熬上,一股苦涩的味道开始在屋子里蔓延。

  “我想想,秀秀今年十五了吧应该。”

  “那她没去上学吗?”高以诚问道。

  方应则沉默了,他的心情比这中药还要苦涩,他想要回答高以诚的话,但是一股苦水似乎堵住了他的嗓子让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是啊,秀秀为什么不去上学啊,还不是因为这里太穷了吗?村里连一所学校都没有,最近的学校在山下十几公里以外,秀秀刚开始还上过几天学,后来学费也交不起,而且学校离家实在太远,路上又不安全,碰上下雨,这山路根本就没法走人,住校又交不起住宿费,最后只得退学回来。村里只有一个当初上山下乡支教来的老先生,如今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也只能教孩子们认识一些最简单的字,学一学基本的算数,其他的根本教不来。村里的小孩子们几乎都是像秀秀这样,男孩子等到了十四五岁就跟着父母出去打工,女孩子们就留在村里。方应则十三年前从这里出来时,这里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时间的前进和社会的进步中,将这个村子遗忘在了时光里。所以,方应则想改变这种状况,当他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许下的第一个承诺就是让村里的孩子都有书读,可是三年了,一切都似乎没有一点改变,在这没有时间光顾的村子里,只有生老病死能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更替。

  “喂,聋了?”高以诚又问道。

  “你才聋了。”方应则强挤出笑容,“一会吃完药,我们去村里转转吧。”

  “好,对了,我想起来昨天进村时候,那石碑上刻的是石顶村,你咋给我说的是柿汀村?”

  “原来这儿是叫石顶村,大前年我来的时候给改成柿汀村了。”

  “为啥改成柿汀村?”

  “我想,我们这个地方要想发展,首先都留下来人,那咋才能留下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研一时候去的那个轿顶村,人家不就是靠旅游发展起来的?所以我也这样想,我们这最好的就是柿子,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柿子都熟了,以前都是我们村里的人自己挑下山卖,那柿子在路上就压坏了一半了,农村人又不会吆喝,在路边干坐一天,也没几个人来买。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转换一下思路,让游客自己来摘,像那些草莓园之类的,游客摘完柿子正好也可以在这玩一圈,这山里还是又不少好玩的地方的。”

  高以诚看着一提起工作就热情澎湃,滔滔不绝的方应则,脑海里不自觉的又浮现出曾经那个小伙子,他依然热情未减啊!高以诚被方应则的热情所带动,也热切的问道:“那现在呢?怎么样了?”

  方应则又沉默了,和刚才的沉默一样,高以诚一下子就懂了,也不去追问,便主动说道:“老方,我前年审批过一个方案,那个县打算把县里的水库开发出来,打造成一个休闲的鱼塘,游客可以去那钓钓鱼,钓到的鱼可以带走也可以就在当地的农家乐吃了,吃饱喝足可以在附近的山上、果园玩一玩,住一两天然后再回去。你觉得他们这个方案可行不可行?”

  “可行啊!”方应则聚精会神的听高以诚讲。

  “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好,但是部长提醒了我,让我去当地看一看。你猜我到当地一看怎么样?根本行不通。他们说的那个水库是一个早就废弃了的水库,名为水库,实则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他们县委想的是只借助这么一个容器,往里输水,然后投放鱼苗,我就问他们想过没有,鱼苗长大要多久?他们输送到水库里的水是不是适合鱼。这些我都不论,我又去看了他们说的山和果园,才知道他们想出来这个点子最初的想法就是带活那片果园,那片果园是当地最大的一个果园,但是也想你们这里一样,东西卖不出去,果子成熟了不知道往哪卖,每年烂在地里的果子好几百斤。但是水库距离果园太远了,按照他们最初的想法游客钓完鱼去摘果子,但是从水库到果园开车要四五十分钟,四五十分钟都可以回到城里了!所以后来这个方案我就没批。”

  方应则坐在火炉前面,身后是不停散发着苦涩味道的中药,此刻满屋子都是苦涩的味道,在这味道里还夹杂着煤炭燃烧的呛鼻味道。方应则在认真的思考,他在比较这里和高以诚说的那个地方的利弊,但越比心里越没底气。

  “但是我给他们提了一些建议,放弃水库的计划,就围绕果园与山来做一些手笔。因为我发现他们那个果园的位置正好在城区通往县里的必经之路上,我就建议他们可以直接在果园周围建立一些农家乐、民宿,然后形成果园与山来多做一点联系,比如可以在山上开发出一片果园,与山下的果园形成呼应。并且先多打一点广告,前期的工作一定要做好,烘起来这个场子。我觉得他们这个思路是对的,现在的城里人每逢假日周末想出去跑跑,但是时间太短不允许他们跑得太远,所以他们就会选择就近旅行,那么这就给城市周围的这一圈县镇带来了发展的机会。”

  “对,所以这就是我想叫你来看看的原因,我们这个村子处在两个县的交界,并且又在这山上,刚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村到底是属于哪个县的,所以那时候我跑到两个县的县政府去问,他们来回踢皮球,最后踢来踢去把我们划给了郊全县。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他们不想要我们,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村会拉低了整个县的GDP,但是他们只知道一味地责备我们但却没有一点事迹的措施去改变这种状况。前年我把方案书给他们,他们看都没看就说好,你们弄吧。话说的轻巧,弄!怎么弄!他们不拨资金我怎么弄!后来,换了新一任的县长,也就是现在这个县长,他决定把我们村重视起来,所以我这才想请你这个旅游局的骨干来看看,我们这个村怎么规划好。”

  “我就说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怎么会没事干叫我来找你,还说让我来休闲娱乐几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原来是这啊。”高以诚撅起嘴瞟了一眼方应则。

  “我要不这么说,您这大忙人能来管管俺这小地方的事?”方应则一脸坏笑。

  “滚一边去!”高以诚骂道,“药好了吧?都快熬干了!”

  “对!药!”方应则大梦方醒,手忙脚乱的把药倒出来,一碗又黑又黏的中药就这样摆在高以诚面前。喝还是不喝,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尽管高以诚现在头不疼了,但是想到刚才方应则说的恐怖后果,他还是决定喝了这碗似汤非汤,似水非水的东西。高以诚一闭眼一捏鼻子,一饮而尽,药在刚刚进嘴的一瞬间就苦到了舌根,然后一路顺着喉咙苦到了胃里。高以诚面目狰狞的在原地蹦高蹦下,全然不顾脚上的伤。高以诚想,早知道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脚上这点伤算什么,他宁可疼死也不愿意苦死!太他妈苦了!

  柿汀村在郊全县最北边,老营县最南边,两县交界处以东沟为界,东沟名虽为沟,实际上是一座山,一座半石半土的山。山脚大多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原本须得用绳索吊下来吊上去,后来大跃进时期发现东沟山脚的石头里含有大量的铁,一时间人们争先恐后的挖石头,那段时间是柿汀村最辉煌的一段时期,每天都有从外地来的考察队住进村子,他们到处考察,有的说整个东沟就是一片大的矿区,有的说这里不止有铁矿还有别的物质,他们用钻地的仪器在山上到处钻孔。柿汀村的人没见过这些高科技的东西,那时候村里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小孩每天都跟着考察队到处“考察”,他们管钻井的钻头叫穿山甲,管仪表盘叫活饼。半年时间,东沟到处都是机器轰鸣与钻孔流下的深不见底的洞。山下别的村都羡慕柿汀村,传言柿汀村要富起来了,一个个的赶紧叫女儿上山找汉子,趁机落户到柿汀村。可后来挖来挖去,石头挖没了,从全国各地来的人一时间全部鸟兽散了,只给柿汀村留下来一片坑坑洼洼的地,柿汀村人看着被糟蹋的大山,这才反应过来,大哭起来。但是这并非没有给柿汀村带来好处,最直观的好处就是石头没了,全是小石头,下山再也不需要用绳索爬上爬下了。柿汀村的人也没办法,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高以诚跟着方应则走在村里,村里清一色全是小平房,有的是砖块垒的,有的是黄泥掺上稻草搭的,从材质上可以看出一家的经济状况,但这也只是瘸子里面挑将军。下了雨变得泥泞不堪的土路使高以诚想到了昨天上山时候的情景,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路上只要碰到村人,方应则都会停下来和他喷一会,高以诚在旁边听着,聊得不外乎地种的怎么样、家里过得如何、外出的子女是否安好之类的。村人们不只是和方应则喷闲篇,还会主动向高以诚打招呼,并且邀请高以诚去自己家里歇一歇、喝口水。高以诚被村人的热情弄得一时间不知所措,多亏方应则打圆场,“我还得带着他去谢谢顺百叔哪,昨天多亏了顺百叔的药啊。”二人才得脱身。终于来到了顺百叔家,还没进屋,高以诚就闻到了熟悉的苦涩味,本能的逃避感让他拒绝进到这间屋子,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不可能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吧。高以诚深吸一口气,跟着方应则进到屋内。屋内灯光很暗,只有桌上的一盏岌岌可危的煤油灯,屋顶上扯了一根长长的线,从屋内一直连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线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平常都在院里晒,下雨就挪到屋子里。一个佝偻的背影在灶台边上忙碌。高以诚好像被这满头的药材吓住了一样,愣愣地呆在原地,方应则喊道:“顺百叔!顺百叔!我带这个傻子来给您道谢啦。”

  顺百叔似乎没听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方应则洪亮的嗓门没有叫到顺百叔,反而是把高以诚吓一跳,高以诚从愣神里缓过来,带着好奇四处闲转。方应则走到顺百叔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声说道:“顺百叔!顺百叔!我带他来给您道谢啦!”

  顺百叔这才转过身来,一脸疑惑的问:“你说啥?”

  “我带着您昨天救的那个小子来给您道谢啦。”方应则指指身后没见过世面的高以诚喊道“过来!瞎逛啥!”

  高以诚这才注意到顺百叔和方应则,忙跑过来,弯着腰说道:“叔!谢谢您啊,昨天要不是您,我就嗝屁了。”

  “不谢不谢,小子你现在好点没?”顺百叔慈祥的看着高以诚,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他可能没听到高以诚说的是什么,但是根据方应则的话和高以诚的动作,他大概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好多了,好多了,现在跑个马拉松都没问题。”

  “什么松?”顺百叔一脸疑惑的看着高以诚,这次他真的没有猜出来。

  “就是长跑。”高以诚解释道。

  顺百叔求助的表情看向方应则,方应则在旁边偷笑,一脚踢到高以诚的屁股上,说道:“顺百叔耳朵不好,你说话大点声!还有,什么马拉松,农村人哪知道马拉松,你就说你好了就行了!”

  高以诚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咒骂了一声方应则。边跳边对顺百叔说:“叔,我好多啦,你看我还能跳哪!”

  “咦,可别蹦啊,还没除根哪!”顺百叔忙拽住高以诚。

  “没事,叔,你别管他,他蹦死正好。”方应则道。

  “呸呸呸,咋能这样说了。”顺百叔举起手里的小扫帚就打方应则,高以诚在一边开心的乱跳,拍手叫好,“打得好啊,叔,打得好!”

  方应则忙躲开,又一脚踢到高以诚的屁股,弯腰说道:“叔,别忘了一会去秀秀家吃饭啊,今天有可多菜了。”

  “谁家?”

  “秀秀家。”

  “好,我把这点焙好就去,你们先去。”

  “好!”,两人说完便跑出屋子,屋外面的空气里满是土腥味,高以诚捂着鼻子,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刚还没觉得,现在从顺百叔屋里出来,反而觉得这外面难闻的不得了。

  还好村子不大,不到十分钟就转完了整个村子。村子里大都是土房,零星的可以看到几间砖房,也只是用砖块乱七八糟的在外面搭上一层,最终起到支房挡风的还是那层黄褐色的土墙。一路上,高以诚都没有闲着,他用眼睛看,用脑子想,他不敢相信直到现在还会有这么一片贫瘠的土地,这里的房屋都还和几十年前一样,村民种植庄稼的方式还是靠着远古的石锄头。这里是被遗忘的地方,但不是时间遗忘的地方,是那些尸位素餐,为了自己的业绩的人主动遗弃的。高以诚看着满眼黄土与湛蓝的天空混合在一起,一时间,他好像回到了书本里的古代,这里没有纵横交错的电线网,没有吱吱作响的下水道井盖,没有发动机的轰鸣,没有人们利益的争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和谐,村民的质朴的笑中似乎含蕴着天地的灵气。可是这平静却不美,他是丑陋的,他是贫穷的,尽管这里是被遗弃的净土,但却不是飘荡在天空的城堡,他还在这个世界中存在,那他就一定会被周遭的所有推动向前。这里的人们是乐于向前的,质朴的品质塑造出他们的容貌与心灵,但是在金钱至上的混乱时代,他们仍然是会被金钱所裹挟。他们也想富有,他们也想跟得上时代的发展,但他们没有能力主动向前,而被推动的过程中,只给他们带来了极度黑暗的贫穷,而让他们看不到一丝丝明亮的曙光。高以诚迈着沉重的步伐,他的眼睛里满是悲伤,此刻,立在头顶的那片天似乎开始摇晃下落,重重的砸在他的头上,将他的脖颈被压成了九十度,使他不能在看这片阴影下的土地。

  高以诚跟着方应则最后停在了一间土房门口,高以诚听到屋内秀秀的声音,想到秀秀单纯明亮的眼睛,心情好了不少。自从出了顺百叔家他就一言未发,方应则了解他,知道这时候高以诚在想什么,便没有打搅他。此刻高以诚主动对方应则说:“这是秀秀家吧。”

  “嗯,对。”方应则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疑惑的看着高以诚。

  “啥眼神啊你?”

  “没啥,就是奇怪你以前想问题时候不是要想很久吗?跟失了魂一样,现在变了?”

  “滚犊子,你才失了魂。走!我饿死了都快!”高以诚大步走进屋内,刚迈进堂屋,浓郁的肉香就扑鼻而来,高以诚深吸一口气,香的他两眼放光,不自觉的跳了起来。

  秀秀家和方应则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或者说村里的房子不论土房还是砖房,几乎都没有差别,进了门是小院,除了顺百叔家的灶台在屋子里面,其他人家的布局也都不尽相同,灶台和水缸,一片七八平方的地,就把小院占的满满当当的。往前走进了堂屋,也都大同小异,有差别的仅仅就在这家有几间屋罢了,但总都超不过三间,堂屋和两间里屋。不大的院里摆着一张八仙桌,院东北角秀秀的娘也就是李二嫂在忙个不停,秀秀和其他的小孩子在打下手,看到方应则和高以诚进来,小孩子们一拥而上,围住了方应则,方应则站在孩子中,笑的比头顶的太阳还灿烂。方应则一个一个的拍了拍他们的头,说道:“都来啦!”

  “来啦!”孩子们一起回答。

  “一会饭好了你们就去叫你们爹娘来,就说今天中午开荤腥,吃好的,都来。”

  “好!”

  方应则点人头似的左看右看,说道:“小毛,你哥呢?怎么没来。”

  “俺哥......”叫小毛的男孩从孩子群后面挤进来,脸上灰土土的,“俺哥昨天就走了,去城里找活儿干了。”

  “就你哥一个人?”

  “俺哥也去了!”人群里传来两声答复。

  方应则没有再问,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去帮忙,眼神里的落寞被高以诚看的清清楚楚,高以诚猛地跳到方应则的身上,说道:“你看你那样,蔫儿了吧唧的,一会人家都来了,你就这样,还村长呢还!好意思不好意思!”

  方应则知道高以诚是在劝自己摆正好情绪,他自己也知道要把情绪摆好,可是却怎么也提不上劲,好像是有一团黏糊糊的黑雾堵在他的心口,无以复加的难受。高以诚搭在方应则的肩膀上,半推半攘的将他推到灶台跟,故意深吸一口气,大叫道:“真香啊!秀秀,锅里炖的啥啊!”

  不认识高以诚的孩子们害羞的往后退,推到了角落,只有秀秀活泼如小鹿一般蹦过来,像是非常熟络的人一样,用小拳头锤了一下高以诚的胳膊,说道:“你猜!就想着吃吃吃!”

  李二嫂忙把秀秀扯回来,厉声喝道:“秀秀!干啥你!这是客人!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没事,大嫂,我们俩是老熟人了。”高以诚趁着秀秀委屈之前先对李二嫂说道。

  “那也不行。”李二嫂把秀秀往前推,“快道歉。”

  “大嫂,真没事。”高以诚忙给方应则打眼色,方应则长吐一口气,过来说道:“二嫂,没事,锅里炖的啥啊。”

  “昨天杀好的羊肉,不是没等到他嘛。”李二嫂看向高以诚,高以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今天就炖上,弄了点土豆,一块炖。”

  “你看你,多大排场啊,来了还得给你杀只羊。”方应则习惯性的抬腿踢向高以诚的屁股。

  “一会给你报销行吧,我自己掏腰包给你报销。”高以诚把头歪向一侧,眼神早就被锅里的羊肉勾了过去。

  “行!你说的,一会报销,我们只要现金!”

  “哎呀,你看你说的,要啥钱,咱是穷,但是有客人来咱也不含糊。小方,听到没,不准收别人钱!”李二嫂提起锅铲就打方应则。

  “二嫂,我这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嘛。”方应则躲闪道。

  香味不一会更浓了,浓到似乎可以看见香气在空气中漂浮。天逐渐开始发昏,太阳被树枝分裂成无数份,每一份都散发出一份光。一时间,天上好像出现了数个太阳,跳跃着向西边奔去。逐渐的,李二嫂家的小院子里人越来越多,每进来一个人都要过来和高以诚聊上一聊。不一会,高以诚身边就围的水泄不通,高以诚站在中心,外面一圈的人问东问西,问城里的楼有多高,城里的车又多好,城里的商场有多大,城里能买到什么,好像小孩一般对城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高以诚对问题来者不拒,不论什么问题,高以诚似乎都能回答的上,村民们都目瞪口呆听得津津有味,对于那个与他们相隔似乎不是很远的世界产生了莫大的好奇。方应则看着村民们热情的对待高以诚,终于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转瞬即逝,他突然意识到村民们对于高以诚的热情不正是对于城市的热情吗?那么他想要将柿汀村发展起来,不就是带着村民们摆脱贫困,走向富有,可是走向富有之后呢,他们不就会像现在这样的羡慕城市,最终一个个离开村子奔向城市吗?那么这村子不就又会像现在这样,重新归于落寞吗?方应则的内心在挣扎,在矛盾,他似乎站在了茫茫的荒野之上,一切都在灰黑中生长,他听到石头被敲碎的声响,转身一看,正有无数人抡起大锤,砸向那座屹立在村口的石碑!

  等到顺百叔撑着拐杖慢悠悠的走进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将他拥入座位,才算正式开席。狭窄的小院子里支起来两张木桌,喝酒的一桌,不喝酒的一桌,屋里面的小孩子们盘着腿坐在地上,围着四个小方板凳拼成的桌子。方应则和高以诚自然是坐在喝酒的那一桌,桌上基本上都是男人,他们刚刚干完农活,身上的汗珠还没有落干净;有的人搭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粗布衬衫,但更多的是赤裸上身,露出强健结实的躯体,黝黑的皮肤上隐约可见被麦子划割的道道,如同纹身一般。只是聊了一会天,他们已然是把高以诚当做了自己家的亲戚,又是夹菜又是递酒,借着酒劲,话头更盛,聊得更是快活,高以诚依旧是来者不拒,只是现在不拒的还有那菜和热情浇灌的酒。女人们的那一桌活跃不输男人们,他们聊的是家长里短,婚丧嫁娶,从本村聊到其他村,因为柿汀村和别的村子离得都不近,所以每当桌上有人谈起别村的事,其他女人们都立马安静下来,满怀期待的看向那人,那人自然也就成了一桌的焦点。而今天小孩子们的桌上却只有一个焦点,那就是秀秀,其他孩子不停的问秀秀怎么和高以诚相熟的,秀秀便故弄玄虚的摇头晃脑,一顿瞎扯,更加吸引住了其他孩子的兴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太阳醉醺醺的回到床上,月亮看不得太阳的醉样,却闻到那酒香四溢,口馋那一口甜香的美酒,匆匆忙忙的跑了出来,挂在枝头,将升腾的酒气一饮而尽。院子里似乎随着黑夜的到来气氛更浓,各家都回去把自己家的煤油灯拿了过来,一时间,小小的院子似是银河乍泄流落人间。高以诚醉眼朦胧,脸上一片粉红,似是两团彩云留在了那;他痴痴的笑着,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看着眼前的村人们,似乎太不真实,却又那么真实。有人突然站起来,跳到板凳上,开口便唱:

  “走一道岭来翻一道沟,山水依旧气爽风柔,东山头牛羊哞咩乱叫。

  我挪一步我心里头,添一层愁。

  刚下乡野花迎面对我笑,至如今见了我皱眉摇头。

  强回头再看看栓保门口,忘不了您一家把我挽留。”

  一人的独唱变成了一群人的群奏,高亢活泼的唱腔惊醒了瘫在枝头的月亮,使他不自觉的开始狂欢,舞蹈。高以诚试图低声问方应则,但方应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跳上了板凳,纵情高唱起来了。高以诚扯了扯方应则的衣服,大声喊道:“你们唱的是啥啊?”

  方应则以为高以诚也要一起站上来,便两手一拉,生生给他拉到椅子上了,村人们开始起哄,一边唱一边喊:“来一个!来一个!”

  高以诚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求助地看向方应则,方应则便大喊:“来来来!咱们一起来唱!”

  “乘风破浪,我好比失舵的船,顺水漂流,走一步看一眼。

  我看也看不够,挪一步一滴泪气塞咽喉。

  回家去见了我的,同学朋友,我有何言去应酬。”

  村人们朗朗笑,高声唱,把一天的劳累全部都唱了出来,这就是村人们每天干完农活放松的方式,他们或许只需要二两酒,然后趁着酒劲高喊一曲,而后蒙头大睡,一天的疲惫全部烟消云散。这也许就是最朴素的生活,这也许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高以诚看着大笑的方应则、秀秀、李二嫂、男人们、女人们,他的心在他们的笑声中消解,他在这里,不需要如在城市中一般带上一张伪善的面具,他可以将自己脱个干净,赤裸裸的站在这群人中,和他们唱歌,和他们跳舞,和他们相拥。高以诚喝干杯里最后一口酒,晕眩袭上头,他仿佛看见满天的星在向他招手,一地的月光编织成一张床,高以诚舒舒服服的倒下,在倒下前,他嘀咕道:“这酒他妈的劲儿真大!”

  第二天一大早高以诚便醒了,他呆呆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方应则悄咪咪走进来,高以诚猛然坐起来,吓得方应则一下子做坐到了地上。平复好心情的方应则骂道:“醒了还不起床,在这吓人是吧!”

  “我在想事情。”

  “想屁吧你,赶紧麻利起来!”

  “我在想你说的怎么把这里发展起来的事情。”

  方应则一听,马上变了一副嘴脸,嬉皮笑脸的坐到床上,故做殷勤的说道:“怎么样,想的怎么样了,用不用我给您倒杯热水去。”

  “滚犊子,走,出去转转。”

  两个人在村里和山上转了一上午,高以诚发现,这里的自然环境好极了,柿汀村在山顶,在村北不远处有一片小小的湖,湖水清澈,阳光下能看到湖底的石头,周围的树映在湖面上,仿佛一颗翠绿的宝石,所以村人都叫他翠湖。湖水顺流而下,在半山腰一处断层形成了一挂天然的瀑布。村南边是一片柿树林,林子中心是一颗一人难环抱的老柿子树,据说这柿子树已经有近百年历史,虽然年龄很大,但每年依旧能结出最多的柿子,而且柿子又甜又糯,好吃极了。

  中午回到方应则家里,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高以诚首先开口:“这里的自然条件有了,可最难的是人的因素,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路的问题。”

  方应则点点头,他心里清楚路一直以来是困扰着柿汀村发展的重要因素,因为村子是在山顶,所以想要来村子里是免不了要爬山的,但是山路泥泞高以诚也是见识过的,尤其是下雨天,山路湿滑,基本上是走不了人的,这也是方应则自上任以来一直思考的问题,他曾经申请过修建一条从山底到山顶的梯路,可是县政府的资金一直不到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如今既然新县长开口了,那么这问题自然是要解决的。

  高以诚说道:“我觉得不能只建一条山路,还要建一条索道,索道就按照其他景点那样建就行,从山底到山顶。但是山路还是主要的路径,所以山路的构建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山路的路线一定要挑好,要从山底到山顶,都能让游客看到这儿的自然风光,最好是分成一段一段的,在每一段的连接处就地设置景点,比如走到半山腰可以去看看瀑布,再往上走一点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柿子树等等。就这样一路走到山顶,不至于消磨掉游客的情绪。我算了,从山底走到山顶大概需要四十分钟,不算长也不算短,我觉得设置四五个平台就够了。”

  “道路是最关键的问题,道路解决了的话,就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就是如果游客来了,居住的问题。我刚看了村里大概有三十户......”

  “二十五户。”方应则道。

  “嗯,二十五户,但是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两个人在住,我们可以把他们规划一下,把人口规整到几户,而剩下的大多数房子可以改造成民宿......”

  “改造?要敲了重新盖?不可能,别说他们了,我都不愿意,谁愿意把自己的祖屋敲了,那是忘本!”方应则激动的跳起来。

  “你别激动啊,我没说把房子拆了重新盖,我说的意思是改造,就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粉刷一下,整理一下,等以后如果来的人多了,再考虑扩张不扩张的事儿。”

  方应则默不作声,脑子里在飞速的衡量得失利弊与是否可行,最后,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冷冷的冒出头狠狠地烫了一下他又转瞬即逝。

  “我们这样想,打个比方用十五间房子做民宿,既然有了客房游客们肯定还要吃饭,那我们就可以就地取材,弄一点当地的特色。这是第一步把村子发展起来,然后你再主动联系那些外出的年轻人让他们回来,回到村子里发展。”高以诚继续说道。

  “其实这是个很长久的事,我认为你要是真的想干,现在就开始,趁着今年秋天柿子熟了,把柿汀村的名声打出去。”

  屋子里开始热起来了,沉默在发酵。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头顶,阳光直溜溜的滑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大地上。方应则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种满蔬菜的地,也没有热火朝天的灶台;阳光下,土在空荡中飞旋,扶摇而上狼狈而落。秀秀从远处跑来,推开了门,卷起了土,在一片沙尘中秀秀高呼:“哥!吃饭去了!娘把饭弄好啦!”

  秀秀顶破了沉默的禁锢,似乎是捅破了天,但从天空中流下的是香甜的酒。那酒香渗入到每一片云朵,把整个天熏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噗通一下颠倒了过来。方应则和高以诚同时站了起来,同时开了口,又同时戛然而止,两人相视一笑,随着秀秀吃饭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以诚便回城里去了,走之前他对方应则说:“我毕竟只是个科长,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但是我尽我所能,回去我先给部长把这里的情况说一说,最好能给你们搞一搞宣传。”

  “好,我也不闲着,昨天晚上我把咱制定的方案已经写好了,下午我就去县政府,把策划书给县长看看,最好赶在春分前就开工!”

  高以诚和方应则站在山顶,山风呼呼的吹,像是一只低吼的野兽。太阳用力拨开浓厚的云层,露出半张脸,向下看去,满山的青葱此刻压抑在云雾缭绕中,突然冒出的几抹绿给一片死寂的银灰色增添了几分生命的活泼。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向着前方一望无际的云雾放声大喊,霎时间,太阳挣脱了束缚,从浓雾的枷锁中挣扎出来屹然立在山巅之上,流窜在山间的零星散雾也烟消云散,绿色终于占据了这个世界。此刻,天是金的,地是绿的,山是褐的,看那在山顶站立着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体折射着七彩光,笑在他们的脸上张扬,不一会就飞到了天上。

  半个月之后,当挖掘机、钻井机、塔吊、一批一批带着安全帽的工人进入到村子,柿汀村的改革大刀阔斧的开始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方应则每一天都准时的出现在工地上,那副自己手绘的草图绝不离身,睡觉都垫在枕头下面。最让方应则感动的是,村里人都很支持他,他们相信这个从这里孕育长大的孩子能带领他们摆脱贫穷,完成柿汀村几代人没有完成的事业。机器轰鸣声日夜不停,房子、山路和索道都在有条不紊的建成,方应则想,大概不出四个月就可以全部完工吧。村里人也都如方应则一样,每天站在工地上,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村子变得越来越不同,他们起初还有些许伤感,但是伤感过后,想到贫穷所带给他们的伤害和那如仙境般的城市,他们就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男人们兴奋的帮着工人搬东搬西,女人们挎着篮子送茶送水。村人们还保持着最原始的质朴,他们真诚的邀请工地的工人们在柿汀村建好后来游玩,并且极认真的写上一张票,告诉工人们凭着这张票可以随便来这里玩,工人们大笑着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衬衫的兜兜里,他们看着或许很幼稚的村人们,想起自己的家乡,想起家乡的亲人,所以他们不会拒绝,更不会嘲笑,他们尽自己的一点力去保护这些村人们的质朴,也是守护自己心底的那片旧土。

  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和睦的工地,每一天你都能看到一群穿蓝衬衫、带安全帽的工人在脚手架上爬高趴地,他们没有城市里那些工人们的抱怨和愤懑,在他们的脸上是欢欣和生机。他们站在脚手架最高处,在云间摇摇晃晃,待站稳之后,极目远眺,满眼尽是山清和水秀;下了脚手架,地上的村人们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女人们对他们像对自己的男人一样,帮他们洗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男人们拿出自己家酿的酒和他们一饮而尽;不时会有一两个村人跳上脚手架高声大唱,工人们拍手叫好,或和声同唱,或闭眼含笑,或摇头晃脑,直到大家都醉倒,便席地呼呼大睡。此时女人们就会从家里拖出被子,给东倒西歪的男人们盖上,再悄悄咪咪的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而后回到家里,趁着煤油灯中的月亮,继续编织还没有完工的枕套或者床单。

  竣工那天,县里的领导基本上都到齐了,让人意外的是,市里旅游局的局长亲自过来,参加柿汀村旅游区的剪彩仪式。这当然是高以诚的功劳,从柿汀村回去之后,高以诚马上就向局长汇报,局长对柿汀村很感兴趣,就将这件事全权交给高以诚来办,高以诚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一有闲空就往电视台,报社跑,他找关系,送东西,终于为柿汀村在电视和报纸上博得一点宣传空间。所以早在两个月前,市里面的大街小巷就已经传遍了市里要新打造一个旅游区——柿汀村,每个人都能说上一句关于柿汀村的广告词,诸如层林尽染,柿子飘香;亲近自然,来这里感受自然的魅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时间,柿汀村成了香饽饽,每个人都在等着柿汀村旅游区的建成。剪彩仪式上,方应则激动不已,他讲了一大堆,从柿汀村的历史一直讲到现在,而后他潸然泪下,在泪水婆娑中他将柿汀村过去的贫穷与对未来的期望喊了出来,那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异常坚韧,使台下的人不禁也随着他而落泪。县长和局长紧接着上台讲话,他们坚信柿汀村将成为整个县、整个市最有前景的旅游区,把柿汀村作为市里的重点来进行发展,将柿汀村打造成为一个休闲旅游胜地。待所有的发言结束后,高以诚引着局长找到方应则,局长拍着方应则的肩膀说道:“弄得好啊,小伙子,好好干!像你这种有理想干实事的村长不多见了啊。”

  “没有,没有,您过奖了,这是我的家乡我当然要尽我所能为这里好啊。”方应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好小子,对了,听小高说你俩是同学?”

  “嗯,我俩从大学开始就是一个寝室的,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方应则看向高以诚,“他可是给我帮了大忙,当初发展的规划就是他帮我们提出来的。”

  “是嘛,你们两个都是好样的!”局长又拍了拍高以诚的肩膀,“好了,你俩聊,我去那边看看。”

  “我陪您去吧。”高以诚说道。

  “不用,你们俩聊。”

  方应则和高以诚看着局长走远,刚才板正的样子立马就卸下来,方应则照旧一边乐一边抬脚踢高以诚的屁股,说道:“行啊你,给我弄这么大阵仗,这宣传弄得可以啊。”

  “别往脸上贴金,我可不是帮你,我这是吃人嘴短,是为了还秀秀他们家的那顿饭,你算哪根葱。”

  “行行行,反正不管咋说,谢谢你啊。”方应则跳起来,搭住高以诚的肩膀。

  “谢屁,请我喝酒就行。”

  方应则领着高以诚在村子里转了转,高以诚被惊讶到了,他确实没想到变化能有这么大。原先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水泥路,砖房和土房如今也清一色的变成了二层小楼,并且为了美观,每栋小楼的外墙漆刷的颜色都不同,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掉在地上的彩虹;林立在道路两旁的路灯与电线杆,交织在头顶的电线,将原本靠着太阳月亮来分割一天的村子拖入到现代中。在村人们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高以诚的眼里一切也都是那么新奇,不过他新奇的是这些同他四个月前来时候大不一样,现在这里活像一个城中村,高以诚的心底有一丝莫名的颤抖。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以诚一听便晓得是秀秀的声音,忙扭过头来验证自己的想法,果不其然,秀秀从远处飞奔而来,一身月白色的裙子在青山绿水间跳来跳去,倏忽间就到了高以诚的面前。秀秀似乎长高了,似乎比原来胖了一点,白嫩的脸上似有两团小肉在跳,两只大眼睛扑闪着,两汪清水泛起微微的波澜。高以诚问道:“秀秀你是不是胖了啊?”

  “才没有。”秀秀气嘟嘟的扭过脸,偷偷用手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

  “还没有啊,你看脸蛋上的肉。”

  秀秀跳起来,故技重施的去踩高以诚的脚,高以诚先觉的把脚往后移,秀秀踩了个空,更加气了。

  “嘿嘿,就知道你要来这招。”高以诚得意道。

  秀秀狡黠一笑,趁着高以诚得意,狠狠地踩在他另一只脚上,熟悉的痛感让高以诚叫苦连天,反观秀秀开始得意了,她叉着腰,故意在高以诚面前跳来跳去,还哼起了歌儿。

  高以诚捂着脚痛苦道:“方应则!不管是吧,咋还不给她送学校去!”

  “对,就该给她送学校,好好管管。”

  秀秀一听要给她送学校,一下子没了笑容,也不跳了,死气沉沉的站在原地,低着头活像一根蔫了的花。高以诚靠着一只脚蹦过来,问道:“秀秀,你为啥不想去学校啊。”

  秀秀不理人,把头往旁边一扭,极委屈的摆弄着头发,高以诚又蹦跳到另一则,问道:“秀秀,你悄悄告诉我呗,你为啥不想去上学?”

  “因为.....因为我不想离开家。”秀秀低着头说道。

  “不离开家啊,咱们可以走读啊,现在山路也修好了,上山下山也容易了,可以每天都回家啊。”

  “那我也不想去。”说完秀秀便跑走了。

  高以诚搞不明白为什么秀秀不想去上学,方应则走过来把高以诚搀起来,说道:“哎,其实也不怪秀秀,秀秀都十五了,你叫她去上什么学?高中初中?肯定跟不上。从小学开始重新学?那她又这么大了,和一群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一起上课,又不好意思。所以,村里像秀秀这么大的孩子都不愿意去上学,那又能有什么办法。”

  高以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本以为他们所做的这件事可以让村子富裕,让这些孩子们进入学校,学习知识。可是,他忽略了一点,这些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赶不上这一代的福利,他们是夹杂在贫穷和富有之间的一颗石头,被人踢来踢去,无法自己。

  “明天就是旅游区正式开业的日子了,你还来吗?”方应则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部里面忙得很,我看看吧,有空我就来。”

  远处有人叫高以诚,高以诚知道该走了,便和方应则匆匆告别。方应则把一行人送到村口缆车处,局长和县长坐着缆车下去,高以诚不想坐,便一个人走山路去了。

  山路同高以诚几个月前来时已大不一样了,灰白色的石阶如同一条巨蛇盘踞在山上,从山顶滑到山底,石阶的边缘还很锋利,表面上或深或浅的小坑在太阳下格外明显;山路两边树立起木制的栏杆,木栏杆每隔十阶便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墩,木墩上刻着高以诚看不懂的画;石阶外的树枝被修建的整整齐齐,没有一枝可以逾越栏杆,伸入到石阶的领域。高以诚走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栏杆似乎隔绝了天地,把石阶从树林里拆分了出来;他想要伸手去碰近在咫尺的枝条,却怎么也抓不到,似乎那枝条在飞速的回缩,每当自己的手臂深长一尺,它就回缩一寸,永远也无法碰到。天上突然轰隆的响起雷鸣,高以诚加快了脚步,却还是在走到一半的时候赶上了这雨。雨下的很大,每滴雨滴都似有千斤重,沉沉的落在石阶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一片叶子被雨滴狠狠的打落,他无处可去,只得逾越雷区,小心翼翼的落在了石阶上,它在等待着可怕的惩罚,它瑟瑟发抖,但惩罚却迟迟未至,它便随着从石阶上的雨水溜走了。雨还未变小,石阶变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雨水从最高一阶层层流下,不间断的绵长,直至山底。高以诚的脚步慢了下来,湿透了的衣服黏糊糊的粘在身上,他回过头看着从头顶而来的天上之水,奔流而下,自己正站在这水中央,枝条和落叶纷纷而至,轻抚他的身体,久违的爽朗袭上心头,高以诚浑身的疲惫似乎在一瞬间消失,雨水将那被污浊的心洗了个干净。高以诚先是淡淡的嘴角上扬,而后开始大笑,那笑是极大的舒畅,是灵魂得到短暂解放后透彻心扉的笑!

  当高以诚拖着湿透了的衣服走出山,山脚下随行人员急头白脸,看到高以诚安全才长舒一口气,局长和县长略带怒气的冲高以诚摆了摆手,而后便上了各自的车。高以诚还沉浸在那自然中,傻笑着被身边人拽进了车里换了一身衣服,车辆启动,山和树开始向后跑,起初很慢,而后越来越快,直到再没有一颗完整的树能出现在视线里,高以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将进入到那钢铁丛林,进入到那冷漠的社会中。

  高以诚再回到这里时便是一年半之后了,他去地方考察,路过柿汀村,他叫司机把车停在规划好的停车场,自己走下车,一步一步往村里走,越走他越惊讶,这里和过去完全不同,如果不是那高架上闪闪发光的LED灯拼成的“柿汀村”,高以诚真的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村口那座刻着“石顶村”的石碑早已不见,一点留存过的痕迹都没有;从前的土路如今早已铺成了灰白色的水泥,坚硬的脚感取代了泥土的松软;道路两旁种了一排柿子树,这都是从山上柿林里迁过来的,他们被强行改变生长的方向,每一片叶子和树枝都被人工的扭来扭去,那些试图摆脱束缚的枝丫被大剪刀无情地截断,一棵棵树竟如同克隆出来一般,赏心悦目的从这头到望不见边的那头。越向村子里走高以诚越陌生,过去的土房石屋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砖红色的二层小楼,像嗜血的红色巨人张开大口吞进吐出。柿子树中间穿插着路灯和电线杆,电线在头顶上盘成了一圈,绕来绕去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蛇从村口向村子里爬去,在每一家每一口门口便分化成小蛇钻进屋子里。

  高以诚凭着记忆在村子里绕,转了半天还是没有走到景区口,口干舌燥的他随便敲响了一扇门,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问道:“咋啦?你找谁?”

  “你好啊,老乡,我不找谁,就是走累了想讨口水喝,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小卖部。”

  小伙子上下打量一番高以诚,说道:“好,你进来吧。”

  小伙子引着高以诚进了屋,小伙子招呼他媳妇去沏茶,高以诚忙说:“不用不用,白开水就好。”

  小伙子把高以诚摁倒沙发上,说道:“没事没事。”高以诚四下打量,屋子里应有尽有,电视机、空调、洗衣机,同一年前高以诚来时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伙子把水递给高以诚,问道:“您是来旅游的?”

  “对啊。”

  “现在是淡季,没什么人。”小伙子抿了一口水,“柿子树光秃秃的,山上的水也小了。”

  “我看你这里不错啊,装修的挺好,有模有样的。”

  “还行吧,我这在村子里只能算是中下而已。”男人挠挠头说道。

  “中下?那最好的是啥?”

  “李二柱他们家都已经盖三层了,听说还装了什么投影仪、浴缸、按摩椅啥的,都是俺们没见过的玩意。”

  “现在村里这么富了吗?记得我一年前来时候这村里还都是小土房啊。”高以诚惊讶的看着小伙子。

  “这不是景区开发出来了嘛,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刚入秋那阵,每天都是人挤人。”

  “现在景区里咋样?”高以诚抿了一口茶水。

  “冬天来了,没啥看的了,你没见?村里的人趁着年前这功夫又进城里打工,再赚点钱好过年。”

  “那你们平常收入咋样?”

  “俺这就是靠住店跟平常的伙食挣点小钱,村长说年底还要给俺们分红!”小伙子兴奋的说。

  高以诚笑了笑,站起来往外面走,小伙子忙拉住高以诚,用下巴颏点了点桌上的茶水。高以诚不明所以,问道:“咋啦?”

  “您看这冬天来了,生意不好,这茶钱您不打算......”

  高以诚歪着头,困惑的看着他,说道:“喝口茶还要钱?”

  “嗬,瞧您这话说的,这年头干啥不得付钱,何况俺这茶可是好茶啊,可是从.......”

  高以诚忙打断小伙子,他厌恶的从兜里掏出钱递在他的手里,头也不回的走了。灰白色的水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寒风在直通通的路上呼啸,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一道电流飞速而过,转瞬间,麻雀冒着黑烟摔落在地上。高以诚闷着头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向前看,顺百叔柱着一根红木拐杖从二层楼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手里捧着大簸箕,簸箕里摊着黑色的药材,高以诚刚欲快步走上前,便听到顺百叔说道:“你们俩慢慢吞吞的干啥,快点!”

  其中一个年轻人满面愁容的说道:“叔,这样不好吧,这药材里掺这么多野草根,人家看出来咋办?”

  “看出来?这野草根和药长得一模一样,他咋看出来。”

  “那也不好啊,毕竟是给人治病用的。”

  另一个年轻人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屁股,说道:“你是不是傻,村里以前不卖药的看着咱的生意越来越好,现在也都开始卖药,他们不都是瞎胡乱抓的药?咱叔好好给他们看病,他们反倒不信!掺点野草根而已,吃不死人,现在这山上的药材都快被人薅干净了,哪还有那么多药材。”

  顺百叔默不作声,左手柱着拐杖,右手抽着烟,迈着沉重的步子,他每走一步,地面似乎都在震动,忽然顺百叔停下来了,他回过头看看自己的二层小楼,眼神里满是金光闪闪,他猛地一跺脚,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了。

  一抹血红的残阳挣扎着在山头胡言乱语,做着让人晕眩沉迷的美梦。寒气从地面滋生,一寸一寸的升腾到树冠之下,鸟们蜷缩着躲在四面透风的巢里,一只两眼碧绿,满身金鳞的蛇正朝他们爬来,寒风吹动枝丫上仅剩的几片干瘪的叶子,沙沙的声响正和蛇吐信的声音重合。电灯在那残败丑陋的太阳消失的一瞬亮起,接替了太阳成为黑夜中的上帝,蛇在片息之间毒牙惊起,血盆大口将颤抖的鸟们吞进了肚子,懒洋洋的蜷缩在巢中,享受吞噬所带来的快感。白炽灯的惨白光挂在空中,天上似有千万个月亮,月亮暗淡躲在其中,他抖擞精神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黑夜,却发现满地的月光都是一样,如同一个个陷阱在本就灰白的地上伪装,等待猎物的出现。

  高以诚呆呆地往回走,脑子里如堆满浆糊一样东摇西晃,他自始自终没有回过头再去看一眼,他害怕回过头看到的是钢筋水泥,电网纵横,害怕看到狰狞的嘴脸,看到狡诈的笑。高以诚一步一步离开景区,这里已经变成了和城里一样的沼泽,他唯一不舍的是那条山路,那条他来到这和他离开这时候都给他力量的山路,只是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去看,他明白那条路或许早就变成了使柿汀村走向繁荣光明的帮凶了。

  从那以后高以诚再没有去过柿汀村,甚至连关于柿汀村的消息也有意识的避开,每天忙碌的工作让高以诚彻底坠落其中,每天面对一样的房间,毫无生气的布局,葱绿的假植物,滴滴答答的鼠标还有前一天没有喝完剩了一半的水。高以诚无动于衷,他坐在已经印出屁股印的转椅上,看着重复的文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或许有时看向窗外,可马上就被那反射着刺眼光的高楼大厦刺瞎双眼。

  高以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那种风气,他开始收钱,开始游走于各种灯红酒绿的酒会,每次都和朋友们玩到很晚,第二天上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星期五晚上高以诚照例和朋友们去吃饭喝酒,酒足饭饱,有人提议去按摩,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是去找小姐罢了,也都会心一笑,高以诚虽然沉迷其中但还是固守自己的底线,打算拒绝,可刚一开口,一股酒精带着腹内的残渣涌上来,高以诚哇哇大吐,其他人见状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清理干净之后拽着高以诚就去城西找小姐去了。

  城西不像城中心那么繁华,他的繁华是在深夜。道路两边一排出租房,出租房门口坐着穿着暴露的女人,即使是大冬天她们还是露出细长的腿和腰肢,在寒风中扭摆。一行人把高以诚拖到一个出租房,高以诚也已经清醒过来,但脑子的晕眩还是让他难受至极,他半靠在沙发上问道:“不行,我得回家去。”

  “回什么家啊,来都来了,你就甭管了,哥们给你安排好。”身材高大的那个男人说完便扭头出去了,高以诚在屋里面听到男人的大喊:“刘姐,给我这哥们安排个好的,要嫩的,越嫩越好!”

  “知道啦牛哥,我这就安排。”女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用极妩媚的声音说道,“那你呢?今天你打算怎么玩?”

  高以诚支着头,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脑袋晃荡,高以诚半眯着眼刚欲睡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的一身惊叫,高以诚揉了揉眼看向门口,门口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黑色的丝袜上明显可见两道被划烂的痕迹,黑色的包臀裙凸显出她动人的身材,微微耸起的双峰可见她年龄还不大。高以诚再揉了揉眼,终于看清楚那脸,那脸虽然许久未见已和曾经有了莫大的变化,但是那双眼睛却让高以诚一下子回到了曾经,那是一双本透亮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蒙上了一层纱,昏暗的没有生机。高以诚下意识的喊出了她的名字:“秀秀!”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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