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看到书就挪不动脚步的人,书是我一生不离不弃的情人。
我叔叔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他房间里有很多宝贝。《毛泽东诗词》就是其中之一,被我借出来后就没再还过了。其他东西他会叫我还,唯独书不用还。
所以我接触毛词比较早。刚开始最喜欢的莫过于《清平乐--蒋桂战争》:
风云突变,
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梁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
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
分田分地真忙。
年少时,并不能深刻理解这首词的含义,喜欢它的原因是因为里面有龙岩上杭的字眼,让我颇为自豪。
我记得小学写作文时曾经引用过这两句诗,教语文的福顺老师在旁边给打了一个很大的勾勾。
稍大点后,另一首毛词开始走进我的视线,那就是他在上杭临江楼写下的《采桑子 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
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
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
寥廓江天万里霜。
这首词明显比上面那首开阔很多,起笔“人生易老天难老”,就让人陡生一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急迫感。老师平时谆谆教诲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了更形象的注解。
人生百年,倏忽而过,三尺幼童,转眼蹒跚,沧海可以变桑田,日月星辰,却亘古永恒。岁月不老,冷冷地看着人间的离合悲欢,更替兴亡。
今天披在我们身上的月光,也曾经照亮大禹治水时回家的路,曾经照进李白和苏东坡的心房,曾经流进纳兰容若的营帐。
在永恒的宇宙与时间面前,人类何其渺小?
从上阙的末句开始,作者一改提笔时的惆怅,以他一贯的豪迈胸襟,将深秋的万里霜天,描绘得胜于明艳的春光。与杨万里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如果让我在毛词里挑一首最好的出来,那毫无疑问是《沁园春 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1936年2月,毛泽东率部东渡黄河,途中来到陕西清涧县高杰村附近的袁家沟。
席登高远眺,面对着冰冻的千里黄河,和绵延起伏雄伟壮丽的西北高原,回顾中华民族灿烂悠久的历史,不禁豪情满怀,写下了这首咏雪名篇。
这首词真正火起来,却是在9年以后。1945年8月,毛泽东飞赴重庆,谈判之余,与山城各界互动,在此期间,他曾将这首词书赠柳亚子。
柳亚子得词大喜,欣然填词和之,并一并交给《新华日报》。由于没有征得主席同意,报社先刊登了柳词。
这一下反而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和词尚且有如此气魄,那毛词又会是怎样一番气象?
11月14日,谜底揭晓。吴祖光捷足先登,将《沁园春 雪》发表在《新民报》副刊《西方夜谭》,引起全城轰动。人们争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雾重庆变成了雪重庆。
尽管此时毛泽东已经离开重庆,蒋介石还是坐立难安。台上的对手如此出彩,自然会严重影响自己的得分。
当时大家纷纷猜测词末“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中的风流人物到底指谁,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大多数人会认为是作者自比。那毛是风流人物了,蒋又是什么?
我相信蒋介石也是这么想的:你是风流人物,那我算什么?
当时正是国共争雄的关键之时,重庆谈判没有达成实质性的结果,但是民心已然有所倾向。而上党战役的失败,又使蒋介石想用拳头说话的计划彻底落空。
尤其是由于国民党长期以来对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抹黑,以至于国统区的人们真以为毛泽东是个青面獠牙的山大王。没想到是个文武双全气吞山河的儒帅,仅凭一首词,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
这首词在这个时候传播开来,无意中恰恰与政治氛围挂上了勾。
在陈布雷的提议下,国民党中央宣传部要求党内会吟诗作词者开动脑筋填词,择优发表,包括蒋介石自己也填了一首,希望把毛泽东的磅礴气势比下去。
这些文人们拿着放大镜在毛词里寻章摘句,曲解原意,甚至破口大骂,无所不用其极。共产党方面,陈毅、邓拓、郭沫若等人闻讯后纷纷撰词反击。最终,这次没有硝烟的文战,以蒋的完败收场。
我总觉得一个人能走多远,可以从细节看出来。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的时候,华雄连斩数员大将,盟军阵营人人胆寒,无人应战。
这时候马工手关羽站了出来,袁术袁绍连正眼都不看他,还让刀斧手把他推出去斩首。唯独曹操爱惜英雄,成全了关羽,也成就了自己。
我第一次读三国演义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就想,袁氏兄弟败定了。
有时候我会想,这首词,尤其是下阕,真的只有毛泽东能写出来。
因为长期以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一代雄主,都是高山仰止北斗一般地存在。
在毛泽东之前,有谁敢俯视他们?
没有。
唯独毛泽东敢: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气魄之大,古往今来,唯毛泽东一人。
如果说上阙的“欲与天公试比高”已经石破天惊,那么下阕的这几句就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了。
这首词气势恢弘,纵横捭阖,跨古越今,气象万千,想象浪漫,文辞华美,意境高远。是毛泽东诗词中的上乘之作,也是豪放派词作的巅峰之作。
毛词向以豪迈浪漫著称,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从“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到“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从“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到“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无不充盈着气吞山河的昂扬斗志。
为什么毛泽东能有这个气魄?这固然缘于他一贯的豪迈气概,也与他个人的身份有关,即使在1936年,他也早已经是一党之领袖,到了1945年,更是已经可以与蒋介石平起平坐,而最终他的成就,也确实远超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君主。
每次我读到这里时,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1949年10月1日他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发出的那一句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柳亚子说:“毛润之《沁园春》一词,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精于诗词的民国元老于右任也说:“结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气吞千古。”
这两人对《沁园春 雪》的评价,给这首词的历史地位做了一个精准的定论。
和《沁园春 雪》一样,中国历史上很多文学作品,确实已臻巅峰,后人难以超越。
就好比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在中秋题材的词作里,很难再有比肩之作。他的另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则是悼亡词的天花板;
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更是几乎让“满江红”这个词牌成为他的专属。王勃的《滕王阁序》也被誉为千古第一骈文。
或许有人会说,AI这么强大,也不能超越它们吗?不能!因为人类的感情世界,AI永远不会懂。失恋是什么滋味?它不懂;失去至亲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它不懂;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它不懂......
它无法体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唯美浪漫;
它领略不到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的刻骨相思;
它不明白杜甫听到收复蓟北的消息时为什么会涕泪满衣裳;
它无法理解陆游临终时为什么还要交代后人把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消息告诉他.
人类可以赋予智能产品海量的内容和程序,可以让一款学习机将世界上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倒背如流,但是,唯独不能让它生成和拥有自己独立的情感。而这也是未来人类唯一能让AI永远臣服于自己的武器。
众所周知,《念奴娇 赤壁怀古》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百年来被推为豪放派词作的代表作品。但是当我们仔细把它们与《沁园春 雪》比较起来,会发现豪迈程度不在一个级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词虽然豪迈,但主要是抒发抚今吊古的个人情感,进而感慨人生的易老与岁月的无穷,浩瀚中给人一种苍凉之感。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稼轩的《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怀古伤今,豪壮悲凉,抒发了他壮志难酬块垒难消的惆怅。虽风雷激荡,悲壮高昂,却也让人徒生江山依旧,英雄迟暮的悲愤与忧虑。
“五四”之前,无论是起于草泽的陈胜吴广,还是强夺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无论是发动玄武门政变的李世民,还是以少数民族身份战胜汉民族的皇太极,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过“我要把这个秩序推翻了重新排版”这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思想。
他们始终是在“用武力手段进行改朝换代,仅此而已”的怪圈里轮流坐庄。最关键的社会制度、权力分配、政治经济文化几乎照搬不动。地主还是地主,佃农还是佃农,宰相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太尉,皇帝的儿子还是皇帝。
而我们在毛泽东的诗词里,看到的恰恰是这种推翻旧世界,建立新秩序,重塑一个美好人间的宏大气魄。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他不是要改良现状,而是要把旧的制度推倒了重新规划。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即使在革命低潮期,他也一样豪情万丈,从不颓唐。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早年杜甫那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思想倾向,没有把拯救国难的希望寄托在走马灯一般轮换的那些君王身上,而是要自己开天辟地,创建一个全新的世界。
最终,他以不怕牺牲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带领中国人民埋葬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同时彻底终结了外虏的欺凌,建立起了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2024.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