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正儿八经地刮着。
秋天了，风一刮起来，就像要把这一年一下子刮走似的。我和妹妹站在村子后面的梁上，看着远处的大路。我们只是看着大路，看着看着，我们会感觉大路上有一个人走过来。然而，被秋风刮得飘摇不定的秋天的阳光下，大路上空空的，会有几片树叶在路上晃晃，然后沙拉沙拉地晃走;会有一两只鸟在大路上蹦几下跳几下，也说不上是在找什么，还不时地叫几声，然后“特……儿……”一下飞走。当然，也会真的有一个人的影子从远处过来，我们就睁大了眼睛，我们睁大眼睛的方式，好像希望那个人影走进我们的眼睛里来，但看着看着，我们的眼睛就又显得空空的了，我们无心再去注意那一个渐渐从一个远方来，然后走到另一个远方去的陌生的影子。
“算啦，别望了。”我把一把红色的小果子放到妹妹的手里，又抓了一把放在自己的手里。妹妹接过红色的果子，但眼睛还在望着远处的大路。大路的一头通向村子，另一头通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村子的后面是一个高高的梁，梁上长满了树和草，树都是些长得不算太高的小老杨，歪歪扭扭的，一直就是那么大，永远也像是那么大的样子。夏天的时候，草很茂盛，草丛中会有野兔，也有狐狸，还有一些叫作獾的东西。野兔经常能见到，狐狸和獾只是听大人们说，白天不常见到，只是草中间偶尔会有洞，有的深有的浅，洞周围是一大圈干土，人们说那是獾的洞或者是狐狸的洞。我们不怕狐狸和獾，我们怕狼，但那时候好像狼已经不多了。
后梁上有棵马茹茹，那是有一天我和妹妹站在后梁上望梁下大路的时候发现的。
“哥，马茹茹。”妹妹说。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就看见了红红的马茹茹。马茹茹树从一个根上长出来，然后好多枝向周围散开，红红的马茹茹果长在马茹茹树的枝上，风一吹，晃来晃去的，把我们的心也晃得红红的了。这以后我们就每天从家里走出来，爬到后梁上去，站在那马茹茹的旁边，朝着梁下边的大路望。我们望见树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飘走了;我们望见麻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飞走了;我们望见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从一个远方走过来又走到另一个远方了，但那是些陌生的影子，那些陌生的影子从我们的眼睛里一消失，也就从我们的心里也消失了。
“吃吧，马茹茹甜了。你看马茹茹比以前红了。”我又跟妹妹说。说着，我就把一颗马茹茹放进嘴里，妹妹也把一颗马茹茹放进嘴里。我感觉马茹茹啥味道都没有。我其实很喜欢吃马茹茹，我知道马茹茹很甜很甜，以前我经常和村里的一群孩子在坡上梁上沟里寻找马茹茹，我们没有钱买那些圆圆的、红的黄的绿的粉的糖豆豆，我们就到野外去寻找能够代替糖的东西。找到马茹茹后，我们小心地把一颗一颗马茹茹放进嘴里，马茹酸酸的甜会让我们陶醉好长时间。可是这么红的马茹茹怎么没有味道?
“哥，马茹茹没有味道。”妹妹把放进嘴里的马茹茹吐了出来。
“马茹茹没有味道。”我也把嘴里的马茹茹吐出来，远远地扔出去。那么红那么红的马茹茹怎么会没有味道呢?我把脚边的一块石头使劲地踢出去，我把脚边的草也一棵一棵地踢倒。野草就要枯萎了，我一踢，它们就提前枯萎了，但我不管这些，我只想踢点什么。如果能够，我可能会把天上的云和别的什么也踢走。
“哥，你看——哥，你快看——”天快黑的时候，妹妹突然叫起来，妹妹的声音很兴奋。我抬起头，顺着大路的方向看，也一下子兴奋起来，我看到了一个背着木头箱子正低头朝着村子急走的男人的影子。
那是父亲，那真的是父亲。我和妹妹疯了一样往家跑。我们踩倒了田野里的草，我们把马茹茹树和秋风留在了高高的后坡上。
那时候家里很穷，村里每年按人分的那点发了霉的粮食根本就不够一家人吃。每年一到了春天，父亲和母亲就开始发愁了。缸里柜里的粮食越来越少，而一年才刚刚开始。粮多粮少我们还体会不到什么，但我们能体会到父亲和母亲艰难的表情。伴随着父亲和母亲脸上的愁云，我们的心情也抑郁起来。为了补济家用，父亲把放置了很久的木工工具又收拾出来，趁农闲偷偷地出去走村串户为人们做家具。当时出去做工是不允许的，好在父亲人缘一直很好，有人知道也假装不知道。父亲外出的时间长了，母亲就不放心，总怕有啥事情发生。而我们看着母亲望着窗外皱着的眉头，也开始想念起父亲来。我们就爬上村后的梁，一直朝着那条大路望，一直望一直望，我们的目光不放过那条路上的任何一个动静。父亲就是从那条路走出村子的。
我们跑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回来了，他把木箱子放下，看着我们。父亲瘦了，父亲的头发很长。父亲的手粗粗的，摸了妹妺的头，摸我的头;摸了我的脸再摸妹妹的脸。父亲笑着，这一次回来，父亲显得格外高兴。他让我们猜猜，他给我们带了什么回来。我们猜不到，我们猜可能是红红黄黄绿绿粉粉的糖豆豆，我们好久没有吃到糖豆豆了。可是父亲说不是。我们又想可能是本叫《红灯记》的小人书，尽管家里穷，但父亲只要有机会总要给我们买一些能买到的书。父亲又说不是。父亲打开装木工工具的箱子，从里边取出一个大大的木匣子。
那是一个收音机。那是一个正在流行起来的收音机，村子里有好几家已经有了，我们去听过，我们做梦也想有一个收音机，这时收音机就放在我们眼前了。我们突然间不知道该说啥了。
“收音机，收音机。我们也有收音机了。”妹妹高兴地跳起来。我也跳起来。
“别瞎高兴了，打开听听吧。”父亲给收音机安上电池，拧着收音机前面的钮，收音机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那是多么好听的声音，那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啊，我和妹妹趴在收音机的前面，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场秋风刮过去了，父亲也已经走了，但我还记着那些往事。我还记着后梁上那棵马茹茹树和马茹茹树上红红的马茹茹果，我还记得那天的收音机和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春风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了……
我还记着我和妹妹趴在收音机前的情景，我们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从兜里掏出了红红的马茹茹放在嘴里，妹妹说：“哥，马茹茹是甜的。”
我也把红红的马茹茹放进嘴里，我也觉出了马茹茹的甜。我说：“马茹茹真甜。”
其实后梁上的那棵马茹茹树上结出的红红的马茹茹果本来就是甜的。
今天，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坐在电视电脑和别的什么现代化的东西面前，我忘不了生命过程中的那些曾经的酸甜苦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