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朋友聊当兵的事,说那时候国家穷,堂堂的师直属部队,除了高炮营之外,警卫连、防化连、侦察连和我们工兵连,统统没有汽车。我们只有一辆大解放和一辆小吉普。等朋友听糊涂了我又说,解放用马拉,叫马解放。拉小车的是驴,叫驴吉普。马解放拉重物,如粮食,水泥啥的。连长指导员去师里开会,高规格,坐驴吉普到火车站。难得有军嫂来队探亲,解放和吉普都去接站,人多车多,更隆重。
马是枣红马,雄性,名叫小红。小红可不小,身材高大,长长的鬃毛,皮肤如缎子一般光滑,简直仪表堂堂。但这家伙脾气大,动不动就尥蹶子,好几回险些尥出车祸。据饲养员大韩分析,小红那是闹情绪。人家从前有军籍,从骑兵连退伍以后,才改行拉了车。大韩说,小红尽管还是军马,但是没有了编制,就是老百姓,伙食待遇也远不比从前,这事搁谁身上,都得发牢骚。大韩来自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出了名的棒子脾气,刚开始经常用鞭子教小红如何埋头拉车,被小红踹了三回后,成合格饲养员了,没事就拿一把刷子,在小红身上轻轻地刷来刷去,还喜欢拍马的屁股。小红被刷爽了,拍高兴了,便会打响鼻,抖鬃毛,还会转过脸来,在大韩身上蹭来蹭去。而这时,小毛驴不乐意了,在一旁昂昂地大叫起来。
小毛驴叫大毛,这可能是大韩的恶趣味,故意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在小红跟前,大毛可谓五短身材,娇小玲珑,明明也是雄性,却显得女里女气。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秀气的尾巴,加上它拉的车是马车的缩小版,看着像玩具,便更加像小女孩了。
除了拉人,它偶尔也拉点小东小西,一麻袋黄豆啦,半边猪肉啦,乱七八糟的调料啦,两捆铁丝啦,轻轻松松,驴蹄儿得得,如闲庭信步。它习惯了接送连队的最高首长,估计以为那些杂物也非常重要,加上“军驴”的身份,常常趾高气扬,旁若无驴。
连队驻扎兰屯时,我们班去东山里种地放羊,一马一驴自然同行。种地相对自由,不用出操,不用站岗,不用按时睡觉,无须准点起床,还吃得好,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小红和大毛,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能见到大面积的青草,能撒开四蹄自由自在地奔跑,比人还快活。
农闲时,小红一开心,我们便有机会当骑兵。没有马鞍,只能骑光腚马。大韩先示范,只见他左手揪住鬃毛,右手在马背上一撑,轻轻松松上了马。两腿一夹,小红长嘶一声,迎着太阳,朝远方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功夫,一人一马便跑成了一个黑点。
轮到我时,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好半天。就要骑着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啧啧!骑完马赶紧给同学写信。
在大韩的帮助下爬上马背,还没坐稳,小红就跑了。浑身僵硬地坐在马背上,忽然远离了地面,大地在倾斜,在颠簸。便觉得骑的不是马,是弹簧。抛起来,落下去,落下去,抛起来,小红在用它的背使劲硌我的屁股。想下马,小红跑得兴起,哪里停得下来!咬牙切齿地微笑,显得若无其事,好歹坚持到掉下马来。小红站在旁边,满脸不屑,不耐烦地刨着前蹄。大韩在远处笑得打跌。
骑了小红,骑大毛时便有了心理障碍,直到亲王罗兴财骑了一圈,我才跨了上去。一上去就不想下来了,简直不要太舒服。怪不得哩,电影上小媳妇回娘家要骑毛驴,那小碎步走的,稳稳当当。人家那风度,两个字:斯文。四个字:斯斯文文。
金胖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碎花布,把亲王打扮成了小媳妇。亲王好说话,骑了驴,一只手翘起兰花指,差答答地掩着脸,在驴背上扭来扭去,边扭,边笑出一串串鸡叫。金胖子一手捏一张枕巾,跟在驴屁股后面扭秧歌,没扭几步便笑倒,在草地上打滚。驴也笑了,昂呀昂的,嗓门大得惊人。
小红和大毛,丰富了我们的文化娱乐活动。
后来去了沙力沟,天天在山里干活,很难见到小红和大毛了。
第二年春天,我探亲归队时,发现马解放的司机成了一匹黑马。一问,原来小红摔断了腿。
“哪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班长说,“按规定,给了它一个痛快,埋了。”
我去了马厩。黑马的旁边,是大毛。
它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草,瘦得不成驴样。
2022年3月2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