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的最后一天,在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暂时脱离都市车流人潮的喧嚣,登上有1000多年历史的西安古城墙,开始漫游这座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
说起来我在西安工作生活40多年,也曾经登临西安城墙,那是20多年前春节陪家人看灯展,从永宁门登城,长乐门下来,在人流如潮、彩灯如画的夜色中,匆匆结束了游览。那时,我就有用双脚游览西安城墙,用心欣赏它雄伟壮丽、古今沧桑的夙愿。今天对我,既是一次体能的挑战,也是一次心力的考验。
进入永宁门瓮城的那一刻,恍惚间有穿越历史与现实的感慨,都市的喧嚣不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之上,巍峨的正楼和箭楼矗立眼前。那雕梁画栋、黛瓦飞檐的气势,纵有千军万马,也难逃威慑杀伐。
从瓮城一级级登上城墙,便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城垣世界。放眼望去,游客寥寥无几的城墙上,宽阔的顶部青砖铺就的平面,也叫作城墙的海墁,宛若一本打开的史书,从东西两边伸向城市的远方。耀眼的阳光之下,城墙上远远近近矗立的箭楼、正楼、角楼、敌楼,隐现于城外高楼林立的背景之中。由城垛、女儿墙以及敌台围挡起来的海墁之中,青砖如鳞,色泽古朴,闪耀着光芒。伴随着悠扬的音乐,漫步其间,想象脚下的青砖历经上千年战火洗礼,风雨侵蚀,尽管有的坏朽,有的蚀然如蜂窝,但多数依然规整方正,坚固如初,用手轻轻触摸竟有温润之感,轻轻叩击则有浑厚之声。
天空湛蓝,阳光明丽,视野开阔透亮,目光掠过一排排青砖环视四野,同一个天宇之下,这古老城墙多像一道从历史深处突兀升起的幻城,把西安这座既古老又时尚的都市,分成内外两个不同的世界,历史和现代在这里和谐地融为一体。
放眼城外,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林立,错落有致,各种广告牌灯影闪烁;透过城垛望向城下,护城河闪烁着粼粼波光,浓阴覆盖的环城公园里,秦腔、广场舞的音乐穿过厚重的城墙,飘入耳际。回首城内,房屋多低于城楼,几片老屋,几棵老树,几条老街道,多保存着昔日的古旧风貌,连街名店名,都透着历史的遗风古韵。再看眼前,不时有骑着单座或双座自行车的青年,在游人稀少的城墙上狂奔,也有三三两两乘坐电瓶车的游客,快速而过。这使我不由遐想昔日在城墙上防守的兵士,他们矫健的身影与步伐,似乎依然回荡在城垣的角角落落。时空交叠间,形神朦胧,给人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朱雀门,这是西安城墙18座城门中最古老的城门之一。
据记载,它原本是唐长安皇城的正南门,门下是城市中央的朱雀大街。隋唐时,皇帝常在这里举行庆典活动。开皇九年,隋帝国统一天下,隋文帝在朱雀门城楼检阅凯旋大军。唐末缩建新城时,朱雀门被封闭。1985年修复西安城墙时,发掘出包裹在明城墙内的朱雀门遗址。如隋唐文人描写的那样宏伟华丽,城门柱础用大理石制成,青石制作的门坎上刻有线条优美神采飞扬的蔓草花纹,磨砖对缝的门洞隔墙厚实端正。眼前的朱雀门则位于原遗址西侧。
站在城墙,看着来往于脚下城门洞里的人流车潮,想象着一千年前隋唐帝国在这里举办庆典活动、阅兵仪式的盛况,眼前仿佛浮现出宏大的铠甲阵列、歌舞场面,耳畔响起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穿云破雾的音乐。
然而,眼前充满现代都市生活气息的喧嚣,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重回这已经成为历史遗迹的古城墙。我意识到,漫游之路还远,追忆往昔何必在此一刻,还是抓紧赶路吧。
重新走在城墙的海墁之中,视野之内已不见一个游人,空旷的城墙之上只有普照的阳光,以及阳光之下波光粼粼的青砖。我忽然发现脚下的海墁居然从外向内倾斜着,这在往日游人如织的时候,很难有这样清晰的观感。我立即用手机查询,原来修建城墙时,为了便于城上交通和防止城墙顶部受雨水浸泡,先于海墁添夯0。45米厚三合土,上面再平铺2层城砖,并统一全城海墁内倾斜坡约5度,以便雨水较快地导入城墙内侧的流水槽。走在这倾斜的路上,我不禁为古人的智慧而赞叹。
过了勿幕门,便是含光门,也是南城墙西段最后一道城门了。勿幕门也称小南门,1947年为了纪念辛亥革命中牺牲的先烈井勿幕而改为此名。含光门是南城墙最西一门,80年代整修西安城墙时,发掘出含光门遗址。现已把新建券洞城门置于遗址东西两侧,对遗址作框架结构保护,外包城砖,使外观与城墙一致,内部设置人工采光和空调系统,供游客参观。
走过含光门,城墙西南角便在眼前,高出城墙海墁的角台清晰可见。据记载,城墙四隅各有角台,上筑角楼,驻扎守城士兵。有寇攻城,这里便是杀敌的战场。西安城墙的角台俱在,角楼也恢复了东南、东北和西北的,唯有西南角的没有。而在角台的视野之外,则是高楼大厦。在这里稍停片刻,便开始了西城墙的游览。
据史料记载,今日的西安,叠压于唐长安城遗址之上,以西安城墙为核心铺展开来。而西安城墙经历了隋唐始建,宋元延续,明清定型等发展过程,形成了今日的模样。明朝初年,奉元路改为西安府,“西安”因此得名,朱元璋封次子朱樉为秦王,着手对西安府城向东、北两个方向进行拓建,最终形成了今日的西安城墙规模。
这些被记载的历史史实,不断地浮现在脑际,让我的脚步与思绪游移于女墙与城垛、历史与现实之间,想象着千年来这城墙经历多少次战火,多少次毁毁修修,成了今天这样的模样。仔细端详每块长40厘米、宽20厘米、厚10厘米的青砖,上面斑斑驳驳布满沧桑的历史痕迹,已经很难分辨这些砖是哪个年月、哪个朝代被砌上的。只知道明穆宗隆庆二年(1568年),张祉任陕西巡抚修葺城墙,才给外壁包了砖,并以砖铺了顶部。使海墁彻底变化的是毕沅,他于清高宗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修葺城墙,先以石灰、细沙和麦秸掺入黄土,并注以糯米汁,搅拌匀和,层层夯筑,坚且硬,后铺砖两层。而在城墙海墁中发现一些青砖上雕刻的“冯村 84”“户苍 陶官 一九八四”等字样,无疑是当代人的杰作,应是20世纪80年代初西安大力修葺加固城墙时,一些烧制青砖的工匠所留吧。
转眼就到了西城墙的安定门,也称西门,据说此门原是唐皇城西面中门,明代扩建城墙时位置略向南移,取名安定门,寓意西部边疆安泰康定。西门箭楼是中国迄今为止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堡。站在这里,望钟楼,看西大街,想象着那里发生过的历史传奇,曾经的几度变迁,以及今日之繁华。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看“用脚步丈量城墙”的里程牌,从永宁门出发已经走了近6公里路程,腿脚都有些僵硬了。于是,坐在女墙之下专供游人歇息的长条登上,想起西安城墙的一些数据。这些数据虽然乏味,但还是把它们记录在此:西安城墙的东、西、南、北长度分别是2886米、2708米、4256米和4262米。其周长13912米。城墙高10至12米,顶部宽12至14米,底部厚15至18米。城墙上有敌台98座,敌楼12座,其中南城墙7座,东城墙5座。这些枯燥的数据,可以看出今日西安城墙的大小规模,也可以大体估摸出西安城墙之内的面积。而城墙之外的西安城,正在向国际大都市的目标迈进,其发展与扩张的步伐日新月异。
这是我想起了隋唐时期的唐长安城,是当时世界上唯一人口超过百万的国际化大都市,城墙圈定的都城比当时罗马城大七倍,比一千多年后成为中国首都的北京大一倍多。直到唐朝末年,随着李氏王朝的衰落,长安城才在改筑时放弃了外郭城和宫城,只把皇城加以改修,规模明显缩小。
现存的西安城墙建于明洪武七年到十一年(1374—1378年),是在唐长安城的皇城基础上建筑起来的,因此这座明代城垣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唐长安城的前身,在6世纪由大建筑师宇文恺主持建造的隋大兴城,给上千年的中国历史,提供了一个能够阅读、分析和体味的载体。
在这样的悠悠思绪中,过了玉祥门,走到了城墙的西北角。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比较陌生的地方,既是在城下的街道偶尔通过,也很少用心观赏这里的一景一物。信步走上高出城墙平面的角台,造型奇特多姿的角楼,已然矗立在我的眼前。那复杂的多角交错、大木构架和斗拱、夸张的飞檐,令人不仅想到把一个防御的瞭望台建设得如此“高大上”,是何等非凡的智慧,何等无敌的气派,使人不禁对这古城墙生出几分敬畏。
此时正午已过,走在北城墙上,冬日的阳光更加明亮温暖,城下街巷的饭馆飘来的阵阵饭香,勾起了我的饥饿感,不由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尚武门、安远门、尚德门,来到了解放门。由于西安火车站正对着解放门,解放门的变迁与铁路的发展有着不解之缘,所以我漫游的脚步便在这里有了较长时间的逗留。
我刚参加铁路工作时,常常从西安车站经过,看到西安城墙在这一段是断开的,两边墙体断层上的夯土清晰可见。据史实记载,1932年陇海铁路通车,于北城墙尚仁路处开辟城门,名尚仁门。1945年尚仁路改称中正路,城门更名为中正门;1950年,中正路改称解放路,城门更名解放门。1952年因扩建火车站广场拆除,成为西安城墙一豁口。1984年西安车站改建之后,正对着解放路、雁塔路,那时从大雁塔一眼就可看到西安车站上面“西安”二字。2005年重新连接,形成大跨度的桥拱式城门,从而使西安城墙全线贯通。
这段有些枯燥的文字记录,把现代工业文明的铁路交通与古代厚重历史文化的城墙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徘徊于此,不仅仅因为走在城墙上,透过垛口可以看到西安车站站舍之上高大奔放的“西安”二字,是无数游客的“打卡”地,更是因为西安车站这个古城的门户,随着以北站房为标志的改造工程全面竣工,南临古城墙、北倚丹凤门、遥望大雁塔,真正成为重塑历史轴线、承接历史文脉,将现代文明与历史文化完美融于一体的标志性建筑。
站在城墙北望,南站房的古朴与北站房的华丽,丹凤门若隐若现的金顶与铁道上时高时低的风笛,如这古代文化的深厚与现代文明的多姿,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同一个大地之上,血脉相承,永续不息。
离开解放门,过尚俭门、尚勤门,便到了城墙的东北角,太华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与城内正在形成规模的“皇城坊”古建别墅群形成的视角冲击力,使得城外与城内的对比更加强烈。想起10多年前居住太华路附近,几乎每周都要到护城河公园散步游玩。那时的护城河虽经多番治理,但始终没有解决淤泥集聚、水体污染的问题,直到近年新思路、新科技的运用,护城河才得以清波荡漾,成为城墙下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成为人们怡情休闲的好去处。
带着依恋不舍,走完了北城墙,时已下午1点多,感觉腿脚如灌了铅般沉重。坐在女墙之下的休息櫈上,看着稀稀落落或骑车或步行的游人,虽累却兴奋着。再行,漫游的步履变得迟缓,望着近在眼前的朝阳门、中山门,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朝阳门是东城墙最北一门,开辟于建国后。因为这座城门朝着太阳,是每天第一个见到阳光的城门,故取名朝阳门。中山门俗称小东门,1927年初在冯玉祥将军倡议下开辟,为纪念国民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而得名。1927年5月1日,冯玉祥将军率军东征,就从中山门出城。
而处于同一面城墙之中的长乐门(俗称东门),其经历则带有一定的传奇性。作为东城墙的正门,明朝时在建造城墙时就已经构筑,其名称就叫长乐门。据传,明末起义领袖李自成由东门攻入西安时,看到悬在城门上的“长乐门”匾额,对身边将士说:“若让皇帝长乐,百姓就要长苦了。”部下随即纵火焚毁了这座城楼,直到清代修葺城墙时又重新建造。近500年过去了,这传说是否真实可靠,我们也无从查考。而“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将军在东门城楼上组建教导队和学兵队,旧址被修复作为西安事变纪念地的史实,应该是可信无误的吧。
这些史实让我想到,一座城墙的变迁,总是离不开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作用与作为。作为历史的载体,城墙上的一景一物,只能默然承受时光强加于它们身上的命运,变成今天的模样,供后来的人们去凭吊、去观赏、去探索。
坐在东门城楼下城墙一隅,看着“用脚步丈量城墙”牌子上近11公里的数字,再看看手机微信上23000多的步数,这是我一天之中少有的行走里程。尽管累且饿着,但观赏着眼前铸造于明隆庆元年的长乐门古钟、城楼上“紫气东来”的匾额,远望阳光之下西安城内城外的宁静与繁华,心情是宁静、敞亮而愉悦的。我终于实现了用脚板行走西安城墙的愿望,尽管还有近3公里的城墙没有走完。
在走出长乐门融入现代都市的喧嚣之际,再回望雄伟而厚重、宁静而深邃的古城墙,我突然意识到,它抵御来犯之敌的实用功能虽然消失了,但它的文化与审美功能却造福于子孙后代。它就是镶嵌于西安这座都市上的一部神奇厚重的无字史书,一道瑰丽多姿的文化走廊,一条穿越古今的时光隧道。因为,只要你用心地走过它,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感悟和启示。
感谢那些为保存西安古城墙而竭力呐喊、努力奋斗过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