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有闲暇，我必去欣赏老倪的后花园。
老倪是从城里退休回来的，她和老伴张罗着修建别墅，暂时租住在我家隔壁。她的后花园还没成型，只是许多个花钵排列在连接着主屋和厨房的天井里。但是已经有些看头——月季已然戴上了一朵娇艳的大黄花冠，那些林林总总的绿植，也长得蓬蓬勃勃的，养眼又有活力。
老倪应该是喜欢我的造访的。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她花园里的每一位成员：老桩玫瑰，睡莲，金钱草，墨兰，对节白蜡，防蚊草，鸭掌，文竹，芍药……如数家珍。她还细致地为我讲解老桩玫瑰的种法。她说：“你得用塑料薄膜把它捂住，它在高温里好发芽。你看我的这几棵，长势多好啊!”她把睡莲养在一口大水缸里。睡莲共有五棵，叶子葳葳蕤蕤的，使水缸显得有些小家子气。老倪告诉我，等别墅那里的院子修整好，她就把这些花移过去。“花盆里养花终究比不上直接种到地里。”老倪说，“那样花草们才能长得壮实。我还特意修了个水池，那是专用来养睡莲的。”
每个人应该都是具有其独特气味的吧?气味相投，故而有了交集。老倪爱养花，会养花，我呢，虽不会养花，但人菜瘾大，喜欢花，喜欢养花的人，自然而然我俩之间就有了相互吸引的磁场。
二
老倪的别墅已经建了一年有余，虽还没完工，但后花园已经颇有了些气势。园子里已经修好了S形的走道，并用地砖镶嵌出了不规则的图案。走道两侧的土沟还没来得及填上黄沙土，故而花草们还没有入住。院子里一棵粗壮香樟树的底部被实木圈出一派古朴风格的圆凳模样，想是用来作休憩用的。
我说：“老倪，您考虑得太周到了，您这架构和城市公园有得一拼呢!”
“哈哈哈!”老倪满足地笑了，“等园林工人把黄沙土运回来，栽上花草，到时候你再来看!”
“那是肯定会来的呀!”我说。
“哦，对了，到时候土拖回来，你装两蛇皮袋子去，把你花盆里的土都给换了。那是专门种花草的土，比你现在花盆里的土要好一点。”
“那哪行?”我说，“您的土可是花钱买的。”
“嗨，多大点事呀!”老倪摆着头以示不值一提，“你不晓得，我那附近的几户人家……我家里就像他们免费开的药铺!”
三
老倪所言不带一点虚假。她在修建别墅之前的好些年，她的左邻右舍确确实实得到过她诸多的药物帮助。他们或伤风咳嗽或腿疼腰酸，或心急上火或瘙痒烫伤，都是只需迈出自家的门槛，再迈进老倪家的门槛，便能得到对症的免费药物的。
老倪说：“小张腿疼啊，疼得年纪轻轻恨不得拄个拐棍走，我还专门去荆门给她买了药。”
“您帮她代买吗?”我问。
“我总是要到药店刷医保卡，就顺便帮她带了一点，哪会要她的钱?”
“镇医院离得也并不远，您该是让他们自己去医院的。”我说，“万一您给的药物起了副作用，您怎么担得起责任?”
“我多少还懂得一点医理，给他们的又基本都是一些治疗外伤的涂涂抹抹的药，不妨事的。”老倪说，“治感冒的连花清瘟胶囊，也是中成药。”
“您总是这样付出，有没有被辜负的时候?”我问，“一旦被辜负那可是挺伤心的。”
“可不是!”老倪似乎是被我问到了痛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霾，写满了酸楚，“唉……”
老倪说她右邻的郑婆婆寡居多年，如今儿女们带着孙子又住在县城，她更是单调。一个人孤孤零零住着，大字也不识一个，连电话都不会打，看着怪可怜。
“你说，这样一个老人在家，倘若没个人照应着，是不是死在家里都没人晓得?”老倪说。
“这个蛮有可能。”我点着头。
“所以呀，我每天起床后都去看看。倘若她家大门没有开着，我就会去拍门打户，直到确认了她的安全为止。”老倪说。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
“郑婆婆哪回有小毛病不是我给买的药?”老倪并没接我的话头，自顾自说着，“我还用自行车推着她去过医院。”
“后来呢?”
“后来，她翻脸不认人，甚至无事生非，一点情面都不讲。”
老倪告诉我她建别墅之前，就和郑婆婆说好买她家一米地的事。老倪家在规划别墅的时候地基略显促狭，就想着向右扩充一米的距离，郑婆婆正好是那一米地基的所有者，于是双方好说好商量，谈好了一千元的成交价。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可当老倪在地界上动工准备筑院墙的时候，郑婆婆却说她老了，当不了家。给一千块，她的儿子媳妇不答应，非得两千块不可。
“最后怎么处理的呢?”我问。
“给了两千块呀!”老倪无奈地笑了笑，“我家老伴说好几十万都投资下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千块。”
“可这不仅仅只是钱的事呀?”
“我也这么想。你说，我这些年的真心付出都成了肉包子打狗吗?”老倪有些愤愤然，“难道现在的人都是只认得钱的吗?之前已经讲好了价钱的，多要这一千块钱她郑婆婆就发得了财?”
“郑婆婆多大年纪了?”我问。
“八十岁总有的吧!”老倪说。
“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这样……”我唏嘘不已。
“还有那次安装水管。”老倪又讲起一桩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我家装水管走出水，郑婆婆硬说我家出水冲到了她家台坡上，不依不饶。”
“您家出水放到哪里去啦?”
“就放到后门的河道里呀!”
“那杜婆婆凭什么那样说?”
“谁晓得呢?”老倪苦笑着，“当时我家水管走的是直线，出水口也是在我家和郑婆婆家的交界处——我筑院墙没有压线，还是向内压缩了一点，留出了面积的。我家的出水怎会冲到她家的台坡?后来我侄子为了避免生口角，又在水管的出水口处朝里安装了一个弯头……”
“看样子您的别墅让人红了眼睛呢!”我笑着打趣说。
“还有哦!盖房子嘛，哪里少得了车辆的进出?他们邻里附近的——不止郑婆婆哦，说是车辆把路面压坏了，有人还拦着工人的车不准走。”
“我每回散步都经过那里的，都是好好的水泥路呀?”我难以置信。
“可不是吗?何况我家老伴说房子完工后就把门前的路重新打一遍。”
“公共路面也打吗?”
“嗯，都打。”老倪肯定地点着头。
“他们拦车的时候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吗?”我又把话题拉回来。
“小张和她的老公倒是从中调停，周旋了许多。”老倪略感欣慰。
“您看，做了好事也还是有好事在的。知好歹的也不是没有人。”我笑着说
四
老倪到底是个乐天派。尽管她向我絮叨了许多积压在她心底的不平事，但事情似乎翻了篇就翻了篇，她好像不想再去过多伤神计较。她的别墅修建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她的后花园也在日渐完善。
那天，我和另一半散完步回来，正遇到拖着许多家什的老倪。另一半要帮她分担一点重物，老倪却执意不肯。
她说：“没多重的东西，何况我还用拖车拖着。”
我看着她被汗水透湿的后背，问：“您这又来别墅里干嘛了呢?”
“我拉了一部分花草在院里种下了。”老倪扭过头，只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却笑意盈盈，“放在天井里，露气和阳光都不充足，我怕它们最终会熬不过这个热天，趁早种下，成活率也高一些。”
“这鬼天气，太热了。您还是得悠着点，注意身体哟!”我正要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打断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倪的左邻小张从屋里走了出来，“这一天天的不是38度就是39度，人都是呆在空调屋里不出来，您还管那些花草……”
“不要紧不要紧，这不是等天乌了眼睛才来的吗?还好还好哈。”老倪笑眯眯地答复来自小张的善意。
“说是立了秋，可是天干无露水。您看看，路灯都亮了也没感觉到一点露气。快回去洗个澡，好好吹吹空调。”小张催促着。
看着老倪拉着拖车轱辘轱辘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张朝着老倪的方向抬了下下颌说：“不晓得是几热心快肠的一位老人家呢!我们这隔壁左右的沾了她几多的光哟!我这腿也是得亏了她老。可是有些人呀，就是不知足，不懂得感恩，被嫉妒心蒙了良心……”
小张说她的那条腿看了许多地方都没见多少好转，是老倪把她拍的片子拿到荆门，找一位骨科的医生老朋友看，然后给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买药内服外敷然后痊愈的。
我望向那条路灯成行的水泥道，老倪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她该是回到家了吧?我心里想：这么一个珍视花草生命的人，一个有着这么柔软心肠的人，她打理的后花园将来一定会是四季花开，一片繁荣景象。我希望将来别墅竣工之日的欣喜能够一扫老倪内心累积的片片阴霾。再柔软的心灵也禁不得人性里的贪婪与丑陋一次次冰冻，我希望有更多的“小张”站出来，去守卫像老倪一样拥有着善良心灵的人的“后花园”。
——2022.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