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秘密
尽管上山下乡已是久远的事情。但只要时间,地点,人物组合起来,无论尘封多久,你都将会在遗忘中重新检起。其实,过去的只是时间,留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下乡的那个村是棉产区,主产棉花,还有副业、小麦、油菜、西瓜等。既然下乡,劳动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我每天随王姨一起出工,记得有天,宿雨初歇,空气中散发着草木淡淡的清香。那天劳动是锄棉花幼苗杂草,泥巴都未干,弄得裤子,解放鞋沾的全是泥。傍晚收工后,我叫王姨先走,其他村民也都走了。四周静悄悄,自己就坐在田埂上,用树枝慢慢往下刮鞋子泥巴。刮干净后,再抬脚走路,感觉轻松多了。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欣欣向荣。杨柳抽芽,嫩草吐绿,鹊在争鸣,蝶在起舞。油菜花开了,豌豆花开了,野花遍地都是,一眼望去,一片花的海洋。麦子已金黄,闪着金光,大片的麦穗,照得整个天、地都金晃晃的。
我情不自禁地朝里面走,同鸟儿一道鸣唱,同蝴蝶一起飞舞。挨着花儿耸着鼻子闻香香。风一吹,我就随着麦浪摇呀摇。如此撩人,如此怡情,我情愿一醉不起。
突然,我听见有说话声音,而且耳熟。我伸头朝麦地一看,是纪珍姐和正雄哥俩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我们都征住了,纪珍姐眼里流露出惊讶,红着一张脸,紧张地埋下了头。正雄哥两目瞪直,两唇微张,神情尴尬。我呢,只在书上,电影上看过这些情节,还从未亲身经历过。我不知所措,我学着电影画面,背台词“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飞速逃离。
第二天出工,我们也像捉迷藏一样,互相躲避起来。有一次劳动中,我站起身,抬起头,却蓦然发现纪珍姐站在田埂上,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我。吓得我赶紧低下头,不敢正视她。以后,每次碰面,我总能看见她那双明亮忧郁的眼睛。而我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再不敢跟她说话。
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天,纪珍姐终于熬不住了。那天,我在田里锄草,队长分有任务,一人一垄,早做完,早收工。纪珍姐锄完后,主动过来帮助我,这怎好意思?我婉言谢绝。她执意,直到锄完,我们才一道回家。几个回合下来,我们成了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我们谁都不提那件事。
欲罢不能
纪珍姐姓祁,在村里属小姓,家里有四个千斤,她老大,无男孩。
纪珍姐有如花般的俏颜,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农村讲究干农活,她,既能干,又麻利。农村讲究针线活,她,心灵手巧,绣花,针线活都数第一。她性格开朗,一直与周围的环境和人很融洽,很和谐。
有天中午收工回家,我跟她聊得正起劲,迎面来一人,告诉纪珍姐,说她的那位来了。纪珍组一听,脸“唰”地垮了下来,反应强烈,脸色难看,不哼气,不讲话了。我颇为惊讶,心里揣测,是谁来了,会让她这样不高兴。我正疑惑,她把我一拽,说“走”,上她家去吃饭。我毫不犹豫答应,心想。正中下怀,可以一探缘由。
一到她家,就看见一个男青年坐在堂屋,印象最深的,身穿绿军装,脚穿解放鞋。翘着二郎腿,手夹一根烟,二郎腿不停地晃动,手里的香烟也在悠悠地晃动。
我们一出现,他死盯着纪珍姐。纪珍组却瞟都不瞟他一眼,径直走进房间。我看着他,谁都没先开口。这时,纪妈来了,打破了尴尬局面。她向我介绍,这位是小高,是纪珍姐从小订的娃娃亲,今天专程来看她。接着又说,他家境好,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一大片竹园。父亲是村干部,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一个妹迟早嫁人,将来财产还不是都归他。
说到这里,小高接过话说,我父亲发话了,只要纪珍给高家添个孙子,这个家归她当。听他说出这种话,我心里立马“打了一个叉”:头脑可笑,一定是一个打着哈欠过日子的软皮蛋。
他在说话,我就仔细打量他。身材矮小,瘦弱。五官分开来看,没一样可赞的。头毛,眉毛稀疏,小鼻子,小眼晴,单眼皮,满口大黄牙。说话有气无力,没有一点阳刚气。越看越丑,越看越感觉他怎能配得上我纪珍姐?
再看桌上,一篮鸡蛋,一刀猪肉,一块布料,肯定是他拿来的。
姑爷来,必须要吃炒米茶煮荷包蛋。我沾光饱了口福。纪珍姐是怎么叫都不肯出来吃。吃完后,小高告辞要走了,纪妈告诉纪珍姐,无反映。纪妈只好自己把他送出家门。纪珍姐对小高的态度让我明白了一切。
袒露心怀
小高走后,纪珍姐才从房里出来。心事已被我窥破,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袒露心怀。她直言喜欢正雄哥,正雄哥大她5岁,从小一起玩大,青梅竹马,早几年就和他私定终身。
遗憾的是,还没来得及和两边大人告之,正雄哥就被村治保主任相中。那个年代唯成分论,讲阶级斗争。正雄哥家庭成分不好,是富农,是治保主任监督管制的对象。治保主任对正雄哥父母信誓旦旦,只要正雄哥做他家女婿,保证他一家平安无事,正雄哥还可以安排到大队学校教书。
治保主任亲自上门,主动提出这桩婚事。令正雄哥父母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两位老人除了点头,就是同意。两家大人在正雄哥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定下了这门亲事,婚期也正在积极筹备中。
待正雄哥知道此事,木已成舟。他坚决不同意,老父亲下跪求情,老母亲上吊威逼。可怜的弟弟妹妹,将来的前途还指望他。两位老人还奢望,有了这层保护伞,别人就再也不敢欺负他们了。
劝说亦难奏效。两位老人直接找到纪珍姐,恳请她帮忙做工作。心如刀割的纪珍姐,你让她怎么办?只好违心地劝他,做工作,最后才促成此事。
人们在不知不觉间做出这些残酷的事,让两颗相爱的心倍受煎熬。而且,你还不能随便倾诉,无力反抗。生活就是要接受事与愿违,接受天随人愿。所有的痛楚,只能深埋心底。
其实人生的实质,是一场苦旅,颠簸与风雨,是这趟旅行的主题。
纪珍姐也很难,她是有婚约的人,从小订的娃娃亲。待她懂事后,她就不同意,多次在家里吵闹,要求退婚。吵闹,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要解除婚约,除了退彩礼,别无选择。娃娃亲,男方这么多年送这送那,彩礼怎么算也有七、八百元钱,按当时来说,是一大笔钱。在地里刨食的一家人,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殉情,私奔,出家,他们都曾想过,然后一个又一个否定。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很多事情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无结果,无良策。
其实,人生就像是生活的囚徒,现实就是巨大的枷锁,无论我们怎么挣脱,都是无处可逃的。
纪珍姐又说,她和正雄哥是命中注定的缘,是无法改写的命。她这一辈子;生不能做她的女人,死都要做他的鬼......她的脸庞虽显稚嫩,但眼神已经足够坚毅。
这是她心灵的流露和坦白,是她生命中最珍藏的秘密。是最真实的自己,是我听到的最真的声音。我喟然而叹,真情比金珍贵,真情世间难找,真心只有一颗。书中总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现实的生活,现实的人们,是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才终成眷属。我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啊流......
遗憾终生
正雄哥结婚后,和王姨同住一个台子上。离王姨家大概50米距离,我经常要从他家门前经过,对他们家实在是太了解了。
治保主任晚年得女,取名刘翠平。从小溺爱娇惯,好吃懒做。刘翠平长得特别像她父亲模祥,身材魁悟,高颧骨,黝黑脸,厚嘴唇;嗓门大得似打锣,纯粹女人身,男人样。
刘翠平性格强悍,粗鲁,狂躁。她一吆一喝,能看到脖子上两条青筋鼓起来,脸上赤红,一脸凶相,挺吓人的。她学习一塌糊涂,只要读书就老壳痛;读了三个一年级,真不知小学毕业没有。
有一天。我从他们家门前经过,大老远就听见她大嗓门在打锣,在骂正雄哥。污浊的骂声,不绝于耳。我了解她脾气,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就骂人,因为脏话已成为她的口头禅。
曾记得,她2个孩子,大儿子2岁多,小儿子刚1岁,呀呀学语,吐词不清,就会手指东西,含含糊糊地说脏活,让我唏嘘不已。她怎么知道,母亲的素质,决定孩子的一生呐!
踏进他们家,只见她坐在堂屋中央,上身穿一件白色蓝花圆领衫,领口斜垮着,左边乳房露出一大半,乳峰全裸露。头发像一堆乱稻草,外翻的嘴唇,一边骂人,一边正在嗑瓜子,瓜子壳满地皆是。下身穿一条短裤头,比内裤长一点,下胯张老开,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脚搁在地上。脚上穿的塑料拖鞋,早已不见本色。
她看见我进来,拖着脚走过来,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面对我,又开始对正雄哥没完没了的抱怨,指挥他干这,干那。而且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感受,更不知道善体人意是女人的本能。反而,我到显得很不好意思。
正雄哥在这个家毫无地位,他无所谓。他面无表情,随她怎么说,表现很漠然。他在家,很少讲话,除了学校教学,就是看书,要么默默做事。
俗语说,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才像家。正雄哥他们家,是有了女人,仍然不像家;倒像鸡窝,像猪窝,因为遍地都是鸡屎巴巴,猪粪臭。我曾有好几次,看见鸡从地跳到櫈,从櫈跳到桌,然后,开始啄踠里的饭。旁边猪圈喂的猪,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有清扫,随风吹来一阵阵猪粪臭。堂屋,房间到处都是衣服,家什乱七八糟。到他们家,给人的印象,没有干净地方坐,连櫈子上都有鸡屎。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站,杂乱的堆放,只有狭窄的空间。
更恶心的是,在田间劳动,她口无遮掩,说话没有分寸,不顾及场合。她可以绘声绘色地把夫妻之间那些事炮制出来,包括对正雄哥的体罚;引起大家哄堂大笑。令人大有作呕之感。说老实话,我打心里瞧不上她。我甚至想,这样的婚姻,换着任何一个男人,也是一件哀情的事。
我想起了朱德庸曾说过一段话;“女人如果不性感,一定要感性,如果不感性,一定要理性。如果没有理性,那至少要有自知之明。如果连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就只剩下不幸了”。她最终真的就是这个结果。
恻隐之心
我跟纪珍姐是好朋友,自然而然正雄哥也成了我的好朋友。通过接触,我也很喜欢他,当然和纪珍姐的喜欢有本质上的区别。
正雄哥初中毕业,回乡青年。他身材魁伟,国字脸,剑形眉,长相帅气。人挺厚道,一笑还腼腆。他喜欢看书,懂得很多,有思想,有主见,有个性。他会唱歌,会吹笛,会玩,会跳,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
然而,正雄哥内心的苦楚,我们谁也无法感同身受。家里有个贤惠,通情达理的好女人是男人的福气,正雄哥没有;有一个幸福安宁的家庭,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财富,正雄哥家庭绝不可能。夫妻过日子,靠的就是一个“爱”字;虽然他们结了婚,有了性交,有了孩子,也可能白头偕老,但这并不等于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同频共振。正雄哥和刘翠平的婚姻,是彻头彻尾的无爱婚烟,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
纪珍姐同样,她打心里就不认可这门亲事,她抗争,她逃避,她连对方面都愿不见,话都不愿意讲,何谈爱?
然而,当你看到两个不幸的他俩单独在一起时,你就发现他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一个地方,永远都藏不住爱意,那便是眼睛。纪珍姐正对望她的人展露迷人而灿烂的笑容,令正雄哥挪不开眼。他们“心交”很深,不需要刻意地察言观色;他们心有灵犀,无语也可会意。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们清澈的眼神,还要时时环视四周。他们四目
相对,千言万语,却苦于无法倾诉。呆不多久,又要分离,每每从他俩相互之间匆匆投过来的深深一瞥中,我窥见到他们藏匿心底的爱和躁动。
当生活一团糟的时候,唯一支撑他们走下去的是“爱”。爱能折射希望,爱能让生命相互取暖。如果你拥有了爱,即使活得再苦,再累,但心里温暖,心里幸福。
我被他们的爱感动,我要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虽然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预料的,虽然一切都有定数,但至少当下,这些是难得可贵的,是美好的。我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对他们说,不要等了,去做你们想做之事吧,一切由我应付。最后我又补充了一句,请放心,你们对我袒露心声,我会守口如瓶。人世间最好的爱,莫过于懂得成全。我天真的心永远简单,我就是想成全他们。
心的悸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树林里,棉花田,偏远外,小镇上时常都会出现我们三个人身影。他们暂时无忧无虑,尽情地嬉戏着。在那个精神物质都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只有打朴克,争上游。谁输谁在脸上用纸撕成条,贴胡子。我和纪珍姐故意联手,专整正雄哥输。贴得正雄哥满脸都是。纪珍姐不露痕迹地关切在眼眸举止间流动,生怕他眼晴看不见,生怕他贴多了不舒服,帮他弄来弄去。
就是在这片刻间,猝不及防地一幅动人的场景,美丽的瞬间,被我捕捉到了。纪珍姐将少女湿润的朱唇递了过去,闪电似亲吻,闪电似拥抱。最真挚的爱,最浪漫的情,在每天平淡乏味的生活中,但凡稍有点刺激,都会让你感受到血液里的鲜活,更能发现生活的曼妙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