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坐在屋顶的花园里,等候着夜色渐渐地降临——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宁静、这样的秋夜了,倘使有月,或者有星星,这一夜,我定会沉醉在梦里。
那时候,也是接近白露,花园里的葡萄架下,种了一株苦瓜。秋天里,它们越发地茂盛,藤蔓牵扯得很远,几乎要占据着整个葡萄架了。一朵朵小黄花,自然地垂下来,花朵里一小撮深黄的花蕊,像睡在绵软锦褥里的少女,那花瓣轻轻地裹着它们柔弱的身体,一切是那样地安静和舒适。倘若夕阳还没有尽去,偶尔会有一两只蜜蜂,无意间惊扰了她的美梦——寻着梦里,她与蜜蜂一起在空中荡着秋千,直到花儿坠落,梦就碎在了秋天的黄昏里……
也有两三只苦瓜,悬在藤上,青白而有光亮,只是长满皱皮,像苍老的脸。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花朵摇曳,苦瓜也跟着轻轻地荡来荡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都不喜欢这瓜的苦味,所以有几颗已经老去,炸开了,露出红皮的籽。我小时候喜欢苦瓜籽外的红皮,捡一颗,丢进嘴里,只吃皮,然后吐掉硬籽,一股清甜爽滑的感觉——谁知道苦涩的外皮,居然包裹着甜甜的心!
苦瓜藤下面,有一株很大的芋头,旧年孩子的外公把吃剩下的芋头丢在那里,在夏天的时候,它们居然长势迅猛。那宽大的叶子,青紫的茎修长而光滑。有时候我就坐在芋头旁边看一会儿书,无意间会触到它那光滑的茎上,一种清冷的感觉——使我不敢轻易地冒犯她,那分明是少女洁净而柔软的肌肤!
有一次清晨,阳光初露,光辉透过苦瓜的藤叶,照在芋头的叶片上,那上面突然显现出一道道光滑而淡白的痕迹,像一条条柔美的曲线,又像一根根火车的轨道,纵横交错地布满在叶子上——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蜗牛的杰作。于是我在一篇日记里写道:
“清晨,我坐在花园里,看花,看叶,也看藤,除了听鸟的鸣叫外,一只带有触角的虫子在那片硕大的叶子上慢爬,写下了对生命的赞歌。”
可惜今年夏天太过炎热和干旱,那葡萄架下的绿植,早在秋天来临之前已经香消玉殒了,现在留给我的是一堆枯藤,一阵感叹:孩子的外婆看着那一堆枯掉的瓜藤,很觉得可惜:“起初那么好的花,那么好的叶子,几天太阳,就死掉了,真是可惜喃!”
是的,生命就这样地脆弱,谁能知道今夕的美好之后,明朝又是什么样儿呢?人生不也似这一生命么——生命倘使是一本大书,总有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但当生命死去,人生就再没有什么大事了。
夜渐渐地黑下去了,四周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下午时,听见公司的消息,整个蓉城要静默三天,以尽快地让疫情夭折在萌芽之中,所以这城市里突然之间就以另外一种面目展现出来。
若是往日的黄昏,楼下街道上的汽车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在院子里的打闹声……可是很能穿透夜色,直逼耳朵的。城市里钢筋混凝土的冰冷,需要人们用热烈的声音去把它捂热,否则,那只不过是一座座拥有共同墓碑的坟墓。
下午走过菜市场时,那里热闹而喧哗,气势热烈得几乎要把整个城市大楼掀翻过来一样。市场外面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看来这个疫情的病毒并不可怕,人们更怕的是忍饥挨饿。病毒,也许只能让人们在缓慢中死去,而饥饿却可以让人几天丧命,在饥饿的威胁面前,好像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也变得更聪明。
所以,没法子,我只好趁下班回来,把花园里的土给松了,清理了那些枯死的瓜藤,然后找出年初从故乡风岭村带回的菜种,种下了秋天的希望。
也许,在城市里与在乡下的生活一样:拥有一个花园和拥有一块土地,都会使人变得从容而踏实,只不过在乡下,需要扛着一把锄头,或者背着一背篓而已。
我想起故乡的风岭村来。这时候,大约谷子已经收进仓里了,橘子垂在墨绿的树枝上,几乎要把枝条压断;小河边的芦苇,开始抽出长长的穗花,紫红里透着乳白;夕阳下,父母带着小侄女坐在小河边的桥上,享受着晚风吹来的清凉……
秋天里,我喜欢听小河边悠扬的虫鸣。春天的虫鸣太过低沉,像没睡醒的样子,听久了容易使人瞌睡;夏天的虫鸣,太过于聒噪,伴随着暑气,仿佛浑身上下会浸出汗来;唯有秋天,轻风里一阵悠扬,纯洁而干净——那是蟋蟀在草丛里弹着独孤的琴声。有好几天,我独自在绕城外的绿道上跑步,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就坐在草丛边,远远地听见那种来自身体软腹的低叹——先一阵”吱吱”,后又一阵“嘁嘁”,不知道是歌唱,还是在哭泣。如果不是听见那一阵秋怨,我都不会知道这个秋天已经来临——城市里的高墙里,很容易让人们忘记四季之变。
“凡声皆于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我觉得古人是最懂得音律的,无论是人造的,还是自然的声音,在古人看来,都有诗一样的感觉。或许是在过去的时间里,没有现代城市里的嘈杂,凡声大都来自于天然,所以纯粹而干净,也更能让人回归到自然的境界中去。
“山中雨果落,灯下草虫鸣”,诗人坐在秋夜里,感叹岁月在变,伤心生命渐去。但他一定是幸福的、温暖的,否则他听不见那雨中山果归根的感叹,也听不见那虫子伴着微明的孤灯,述说着生命的离合伤感。我的白发在渐渐增多,我的心事日已远去,然而静守山林,趿清晨露,沐松下风,看尽四季风月之变,生命也许一定是圆满的。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个诗人来?诗不是应该写在月色的梦里么?
夜色已经变得深浓了,风儿吹过去之后,几阵寒意袭来,我几乎打了一个寒噤。没有月亮,天空虽然深灰,然而可以看到蓝的痕迹,有一团团云彩,在夜幕下,辨别不出它是色彩来。
这已经是一个月的下旬,月亮不到深夜,它不会露出脸来。
“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当时读此句,我笑了,旧时有意思的文人,连什么时候下雨他都会寄以期望。后来我才明白,中秋可以赏月——求求老天!不要在中秋下雨为妙!古人多么天真有趣!
花好月圆是人间的美景,然而花不常开,月不时时而圆,只是有一种期盼,也是美好的罢?
我望着这秋夜的天空出神,感觉许久没有的宁静,心里就这样胡乱地想:倘若守不到今夜的月,我想种下一些星星,再这样静静地坐在花园里,看那星光闪烁的微明,也许我会用心地数一数:一颗、两颗、三颗……
直到数进你的梦里去。
2022年9月1日夜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