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辞讲话

【宁静·韵】一个可怕的午后(小说)

作者:裴善荣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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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一

  乱坟岗处有数不清的死人。他们阴魂不散,做出种种让人冷汗珠子从汗毛孔直渗的事情来。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本村二愣子的媳妇走娘家,回来晚了。二愣子去接,路过那儿,被厉鬼缠身。

  二愣子可是在村里出了名的愣。仅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他有多厉害。倘使三天不打架,他与狗也要头对头脸对脸地吼上几嗓子。

  “鬼怕恶人”。但在这块地方不灵验。由此可见一斑,这个地方的厉鬼魔法究其有多高。那几天二愣子被厉鬼吸附得就像一条大蟒蛇将整个躯体团团缠绕,并逐渐吞啮他的血肉一样地痛苦。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要杀掉所有村里人。最后发展到他白眼上翻,气息微弱,眼见有下世的光景。危机时刻,我外公从很远的地方请来降魔大师将厉鬼降服。

  外公在我们村里小学校教书。他不相信这些魑魅魍魉的事情,但是他有一个忘年交的朋友专门镇妖。耐不住二愣子爹的哀求,外公应允了。

  那降魔大师是老者,做法在中午。他胡须很长,银白色,活像戏子班的花旦。只不过戏子的胡须是挂上去的,而这位降魔老者的胡须真真切切。他鹤发童颜,满面红光,一幅不怒而威的容貌。他点拨几次,意欲让厉鬼自动离开二愣子的躯体,也不伤其元气。那厉鬼一点都不配合。无奈之下,老者开始施用法术,让二愣子在他家房梁上翻筋头。它附体于二愣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球血红,像拉开架势准备斗架的狸鸡。迫于老者嘴里一直念着听不清楚的咒语,那厉鬼方才渐渐乖顺。粗腿大棒的二愣子平常打架斗勇只会熊抱摔跤,或者凭借体重的优势压垮对方,不曾想这会儿竟得到厉鬼的真传,筋头在房梁上翻得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看花了眼,宛如瞬间有了盖世奇功。老者寻个机会,一纸封印将厉鬼伏法收监,压进十八层地狱。二愣子脱身。

  不多久,弟弟也遭遇一场劫难。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远到弟弟还没有记忆。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与他听,他一定不会相信。因为他是大学生,接受过高等教育。但凡有着一定教养的知识分子对于来自愚昧农村的迷信说法一定会嗤之以鼻。而弟弟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情一定会连饭间的谈资都算不上。不仅他会选择不相信,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也不会相信。谁能想到大白天会闹鬼,而且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厉鬼。但那个可怕的午后的确存在。回想起来实在太惊悚了。如果上苍把每一天每个人发生的事都做成日记或者以视频的方式保存下来,就可以揭开或者回放一下那个久远的记忆,看看一九七八年秋天的那个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弟弟这些天一到午后就犯困,这是几天来的异常。我所说的异常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困乏,而是非得在外面,在没有人的时候。这就给我的贪玩上了一道阻拦索。因为如果他在家里面睡着了,我可以把心放肚子去玩。再不济也可以就近约大伯家的堂妹去玩。在她家,或者在我家。

  看孩子是我最喜欢的事。在我的生活当中,只要有弟弟的存在,就是我永远的快乐。我不仅喜欢弟弟,更想拥有一个妹妹。试想那扎着羊角辫,穿着公主裙的身姿一定很是好看。可惜我没有。我曾经问奶奶,弟弟是从哪里来的,奶奶说是妈妈从北面的悬河里抱回来的。我再问她,如果再想要一个妹妹呢,奶奶接着说,在北面悬河里如果看见一棵长势旺盛的苗儿,就能挖出来。我极力劝妈妈去那里挖一个妹妹回来,妈妈只是笑。她笑得很诡异,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于是我亲自去寻找。

  这儿虽然庄稼收成不好,却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悬河就成了摆设。在悬河里我终于寻找到一棵单独而不知名的苗子。它又粗又壮。于是我就用铲子往下挖,挖了大半中午,苗儿被太阳晒得蔫啦吧唧,什么也没有挖出来。于是,对于弟弟,我更加珍惜。

  二

  或许您不信,那时候我仅仅八岁,放学或放假就要照看弟弟,还要给家里的猪羊割草。现在的孩子都娇宠得很,像我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稍不称意就趴在地上,一阵狗刨式脚蹬手扒、摔盘子摔碗,或扯着嗓子撒上一阵子泼,吓得他们的爸爸妈妈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哄带求地赔不是。现在富庶生活限制了人们的想象。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允许,一日三餐都是问题,爸爸妈妈要在生产队里不停地干活挣工分,到年底由会计拿着算盘到家里来核算,按劳动量分得相应的报酬。即使爸爸妈妈一年四季满勤,也只能给一家人提供温饱。

  在那个饥馑的年代,院落就是用篱笆圈起来,或者用泥巴砌成高墙,在院子正前方留一个门。所谓的门一般是用纯天然树杈纵横交错着用铁丝固定在一起。而作为主房和配房便是土坯房、茅草房。这样的房子容易漏雨。每年都要修缮,每年都漏。

  这个可怕的事情要从三年前建房时说起。因为它的来龙去脉牵扯到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老太婆。其实对她的这种称呼到后来才知道也不尽准确。

  与大伯我们两家原来的两个院子因为被探测出来下面有宝藏,国家文物管理局为了更好地将里面的东西保护起来,就给了大伯我们两家相应的拆迁补偿费,让我们搬迁。我们两个新家依然紧挨着。院子是全新的。宅基地就是用泥土把一个大池塘填起来。

  那时候虽然我只有五岁,但是我有记忆。我们两家占用的宅基地是大伙的,是千多号人的土地,它属于公共资源。但是整个生产队里的人没有外姓,都是一根生,大度得很。

  填坑需要很多的泥土,也需要大量的人力。村里人冒着烈日用平板车拉过来,把坑填平,夯实。建院子时,爸爸与大伯起了纷争,因为大伯为了节省开支,不想留门。他的初衷是不想留那么多门。他说既然两个院子合在一起,屋是一条脊,配房是一座在东,一座在西,如果不是有一堵暗墙隔开,从外面看,就是一座深宅大院。大伯的意思是把院子的大门留在偏他家或偏我家一点,再从暗墙上留一个小门,这样就可以节省一个大门了。

  大伯想节省的不是树杈,而是捆绑树杈用的铁丝。关于这一点,爷爷对大伯的生活作风很是欣赏。他不止一次地向我炫耀,大伯是过日子的好手,而爸爸就不行。他说当年大伯在省教育学院上学,临毕业把很多同学丢弃的搪瓷缸子都收集回来,一根绳子系了一大串。那么远的路程,他拎到家来累得喘着粗气。而爸爸不一样,与大伯截然相反,无论干什么事情都大手大脚。他几年后在林业学院毕业,回家一身轻,不仅丢弃掉吃饭用的搪瓷缸子,更过分的是,还把一张成色很新的榆木床遗弃在学校里。

  爸爸与大伯的说辞好像都有道理。他们各持一词,僵持不下。建房的工期也被迫延缓。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怪异的老太婆出现了。

  我之所以说她怪异是因为她与我们村里普通的老太太长相不一样。她大概有八十多岁的样子,留着齐肩的头发,身子骨健朗得很,年龄与她的健康状况有点不相符,在农村倘使八十多岁,就会邋里邋遢,走路要人搀扶。而她不一样,精神头非常迥异,想必保养得不错。她的怪异之处还在于穿着一身非常前卫的时装。放到现在我知道是西装,但在那个信息闭塞,经济滞后,普通人穿着用朱青染色,针线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上面不打着几个补丁都不好意思在大街上晃荡的年代,确实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奇装异服。她的头发颜色是羽白中透着金黄,眼睛也特别大,整个脸型就像现在被传得沸沸扬扬小学毒教材插图里那些患了唐氏综合征的小朋友年龄变老了。

  对了,她的整个人都极像近期在国际舞台上异常活耀,想挑起国际烽火的外国政客女一号。我可以对天发誓,一定不是她。因为至少她不会穿越术,把自己置身于数十年前;再或者数十年前她就是这种模样,冻龄这么多年还一成不变,这些都是神话,现实生活中不可复制。只是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婆的眉毛、眼睛和她一模一样,即使脸上的一颗雀斑也长在一个地方。

  她像是空降而来。就是正好端端的异常平静之处猝不及防一个人影就在你身边出现了,鬼吹灯一样奇幻。她一见到我的爸爸妈妈,就极力反对留一个门的建议,据理力争各留一门。她说她懂风水,而且留门不能朝阳,要朝阴,这样有利于家庭和睦和居室主人的身心健康。她还说,这个地方很久之前是一块坟地,是古战场,一役下来死了好多的人,他们都阴魂不散,晚上常出来作祟。各留一门有利于辟邪。

  她尽管信口雌黄,至于这一点没有人相信,因为她不知道这儿最是干净的地方,是很深的坑刚刚填平。

  爸爸虽然不信她说的话,但还是坚持一部分她在住宅方面的建议。我想,这是她的出现才坚定了爸爸的立场。如果没有她的力荐,爸爸的选择或许就向大伯的想法倾斜了。

  最终的结果是爸爸多买了几块钱的铁丝,留足够的给大伯用。

  三

  本来这件事情很寻常,我们一家人还感恩于她,不久就忘记了。直到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才让我们回忆起来,这件事情其实不简单,里面埋藏着一场惊天的阴谋。

  也是几十年以后他国一个女政客的出现,让我的记忆又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可怕的午后。因为现在想起来我的小心脏还不受控制,跳动得很厉害,逻辑也有些混乱。

  弟弟那几天一直精神不太对劲。就在几天前,我们附近几个村庄上少了几个孩子,包括婴幼儿。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有一些孩子的失踪是发生在夜里。他们躺在妈妈的怀里睡得正香,第二天就不见了。

  还有一些传言,曾经有人看见一个貌似人形的东西飘进了屋子,那紧闭的房门根本遮挡不住。她像一缕青烟,从微小的两扇房门罅隙里钻进来,然后又极速地幻化成人形,而房门却纹丝不动。她那模样特别狰狞,特别吓人。据说有的人甚至能看清楚它那从嘴角伸出来的两颗獠牙。用手去推它,接触到的只是空气。这并不影响它把孩子从大人们的怀里偷走。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妈妈的注意。或许她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这种不幸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或许是生活的逼迫,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们一直在劳作。

  妈妈是普通劳动者,每天下地干活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扛着铁锹或镢头。除了中间回家做饭吃饭,劳动强度是两头见星星。而爸爸并没有进林业单位,是生产队队长留住了他。穷则思变,他让爸爸为我们生产队栽培果树,聘任他当我们村果树技术员。就因为这件事情,队长在我们家里给爸爸做了几天几夜的思想工作。爸爸一入职,就开始育苗,然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栽培了六十多亩果树。有梨树、苹果树、桃树、柿子树等。

  我们村里的土地是出了名的盐碱地,除了能生长果树,对于庄稼来说,生产队下了那么多的本钱和劳动力,换来的劳动果实简直是惨不忍睹:麦子稀稀落落,一块地生长多少棵几乎能数得清。这也成就了我们村许许多多带着传奇色彩的“慢三亩”、“草上飞”等诸多割麦子的行家里手;至于玉米的收成,提起来都是泪。

  这也是父辈们劳作那么辛苦,生活却依然没有多少起色的原因。也多亏了爸爸亲手栽植的几个大果园,金秋时节给村里人换回来真金白银,让为生计焦头烂额的人们手头上多少宽裕一点,稍稍有点生机,有点喘息的机会。村里人之所以让我们两家人在共用土地上建房却没有人出来阻挠,我想这也与爸爸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在村子里创下有目共睹的业绩是分不开的。

  四

  发生可怕的一幕是在秋后的一个星期天。要讲述那天的午后,就要从那一整天说起,看有什么因果关系或纰漏之处。

  早上,微弱的光线刚刚透过灰蒙蒙的窗纸打进房间,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我就再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妈妈说我像打鸣的公鸡,天不亮就撅着屁股从床上往下爬。平时倒是没什么,而这天心情不一样。因为我和堂妹头天下午一起去野外割草时,在沟坡上茂盛的草丛里发现一株花儿。这种花非常奇特。并不是它开出来的花有多漂亮,而是它的汁液能染手指甲。傍晚的时候用它的花瓣揉碎,放在手指甲上,再用梅豆叶包扎起来,手指甲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花瓣的颜色。染色的深浅可以用它叶子的汁液随心所欲地调制。这种花在我们这一带非常稀缺。我们都称它为佳花桃子,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都染了指甲。夜里,我趁爸爸妈妈夜起,点亮煤油灯的机会,偷看好几回,我的手指甲染成了粉红色,颜色非常艳丽。此刻我揣着心思到大伯家,找到堂妹好好谝上一番。

  那天晨曦的确是一个好天气。刮了一夜的风,天空又净又高。空气异常清爽,呼吸一口能让人沉醉。放眼望去,浅薄的蔚蓝色稀释了皎洁的月光。朦胧中融合着斑驳。一幅晶莹剔透的样子。整个清新的世界仿佛浸泡在氤氲着脉脉香气的纯净液体里。太阳还在沉睡,东方眼睛所及之处,让稠密树杈和叶子遮住的地方隐隐舒展过来一抹亮光,把它的周围染成淡淡的橘红色。漫天的星辰也大都隐去,只有在东方靠近太阳出升的地方还挂着一颗,它调皮地眨巴着眼睛。

  我没有心思欣赏美景,用拴着红头绳的钥匙打开大门,正欲走出去时,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太婆。她的长相和衣着打扮与上一次到此造访是原原版版。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脸色是面无表情的。如果用更细致一点的描述,那就是极为严肃。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定格了一般。整个人极像一幅静态画。包括脸神、眼神等整个意识形态。她不动声色,走路也静悄悄、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她的双脚压根儿就没有踩在地面上。

  她这一次好像也是冷不防从天而降,然后径直往我家院子的方向走。我正在诧异,诧异于她出现的神奇。同时我也已经走出了院子。出于礼貌,我想与她打个招呼,称之为奶奶,或者老奶奶。

  “乖儿,你怎么起这么早?”这时候大伯从外面回来了。他是从去学校的路上半道折回来的。他的双手牵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在自行车后面的副座上带着一捆捡拾来从树上脱落的干树杈。当他看到我的时候连忙打招呼。

  大伯在距这儿接近十公里的一处小学校里教学。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他的自行车布兜里无时无刻都放着几根绳子,遇到这些做饭用的上乘柴禾,他便收集在一起,打成捆带回家来。

  在大伯突然而至的瞬间,再定睛看时,那个老太婆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眼前除了牵着自行车和我说话的大伯,就是正在门外面用扫帚打扫从远处飘来几枚泛黄还打着卷儿枯树叶子的伯母。除此之外,再无他人。此刻我更是感到好奇。

  “大伯,刚才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就在这儿。”对于大伯的问话,我答非所问,用小手指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指了指。

  “小小孩儿,别瞎说。哪有什么老奶奶?”大伯的语气里不无训斥。看来他分明不苟同我说话的认真。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伯母听到我说的话,打扫地面的动作停了下来,说话也有些颤抖。她一定是被我一番话惊吓住了,神色突变,“小孩子的确能看清楚不干净的东西。像妖呀、鬼呀之类。要不,我待会儿买支香,烧一烧。”

  “瞧你那模样儿,至于吗?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教这么多年书,走的夜路无数,怎么没遇到过?”

  “这一段时间远近几个村子神神秘秘少那么多孩子,你怎么解释?”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道理,分明是有高手在偷小孩。只不过没逮个正着,没有证据。农村人文化又浅,就归咎于鬼怪,以至于后来以讹传讹。”大伯有点生气,对于伯母的愚昧无知在他眼里是不可理喻的。大伯教训了伯母一顿,又转向我说,“乖儿,你伯母的胆子小,别乱说话。”

  我乖巧地点点头,不再做声,心里想,刚才的确是看到那个老太太,绝无任何怀疑。既然大伯不高兴,我也就不多说一句话,弓着身子,探着脑袋,一溜小跑,直至他们家的堂屋子里。此时,堂妹还在酣睡,我没有打扰她,静悄悄地退了出来。

  中午

  吃过早饭,妈妈去赶集。

  做早饭时,爸爸烧一会儿锅。他找不到合适的烧火棍,就拿擀面杖代替,一不小心将擀面杖烧去了大半。妈妈说要到集市上再买一根新的回来。天气渐渐转凉,她还要拿布票扯几尺布给我做秋天穿的衣服等,

  爸爸是永远地忙碌着。自从生产队里的几个果园正儿八经地结了果实,他除了吃饭、睡觉呆在家里,平常总是在几个果园里转悠。即使冬天,他也不闲着,手里拿着剪刀和锯子修剪果树。这个时候正是梨和苹果成熟的季节,他更是乐呵呵地在果园里摆弄着。剩下的弟弟和我在家里,看管他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弟弟很任性,他仅上身穿着一件圆领T恤,下身几次给他将裤衩穿上,他都抗议性十足地褪下来。没办法,只有让他随意赤裸着。他走起路来脚步轻捷,总是小跑式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在院子里不是追猫咪,就是追捕落在地面上捡食鸭子吃剩了残渣的麻雀。小鸡鸡在腿叉间也随他的奔跑快速地摆动着,煞是好看。

  猫咪是惹不起躲得起。它趁弟弟一个不注意,像离弦的箭“嗖”地一下向大门外蹿去。弟弟紧追不舍。妈妈不在家,看孩子就成了我分内的事。必须看管好,不能有任何闪失,妈妈才能放心在地里干活。平常基本上我与他寸步不离。倘使我与伙伴玩得再酣,一旦弟弟独自溜走,我也不再贪玩。这会儿,我也习惯性地追了出去。弟弟一直追到大伯家里,猫咪躲藏在看不见的旮旯处,他方才作罢。

  当我尾随到大伯家的时候,堂妹正在吃大伯给她买的压缩饼干。她坐在床沿上,顺手从床头柜的塑料袋里取出来几片递给我。我连忙摆摆手。并不是这种零食不高端。在那个年代,像饼干之类妥妥得首屈一指。生活条件略有逊色,未必能品尝得到。只是她那床头柜的陈设很乱,到处都落满灰色的粉末。我多多少少有一点洁癖,看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顿时没有食欲。再者说我不喜欢嚼在嘴里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她又递给弟弟几片,弟弟勉强接到手里,并没有想吃的意思,反复在手心里揉搓着,不一会儿就掉出了渣。

  “你这个小淘气,不吃就算了,干嘛祸害粮食?”堂妹分明是生气了,她一边斥责,一边掰开弟弟的手掌。

  弟弟领会了她的意思,叉开五指将饼干完完全全盖在她双手合抱在一起的掌心里。堂妹把双手往嘴上一捂,全部塞进嘴巴里。这还不算完,又继续从包装袋里抽出来几片往嘴里送,直到满嘴满腮。饼干如此之多,在嘴巴里翻腾不开,吐出来,用手掌接住。然后她再一点点送进嘴里,细细品味,细细下咽。

  堂妹的这种怪异的吃相是我竭力回避的一幕。她经常这个样子,只要碰上好吃的,就是这一通神操作。久而久之,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好像有人要和她争抢似的。而我不行,从嘴里吐出来的东西绝对不再吃。即使吃饭时不小心从嘴巴里脱落了一些食物残渣,落进了碗里面,我必须将之用筷子挑出来,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此刻弟弟正从她家厨房里将他们家刚领养的小黄狗抱了出来。那狗崽不大,很肥,憨头憨脑。对于弟弟的戏耍,它分明是不服气的,摇晃着肥嘟嘟的身子,想挣脱开来,嘴里不时发出威胁一样警觉的低吼。

  一来,我怕弟弟被她家的新狗崽咬伤,二来,的确不愿意多看一眼堂妹这种吃法。我极力转移视线,与她说了一些道别的话,领着弟弟就往外走。

  五

  在我家院子的东北角有一棵楸树。它的树干非常高大,非常粗壮。枝叶也很茂盛。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由于年深日久,几处从根部蔓延开去的虬根像蟒蛇一样蜿蜒着凸出地面。楸树叶子和花极像梧桐,只不过比梧桐树的叶子小,而且花瓣也比它薄。梧桐花儿一旦盛开,像一串串浅蓝色的小喇叭。每逢这个时候楸树上的花儿也绽放了。它散布得满树都是,非常匀称,在稠密的绿叶间掩掩映映,如锦缎般漂亮。春天一到,它就开花。秋天是没有花的。当弟弟走到楸树底下的时候,我下意识抬眼望了望,不知道从啥时候起,楸树上开了满满一树的花儿,也可能是开在一夜之间。它像凌乱了季节,春天又来凑热闹似的。

  我正在诧异,几朵楸树的花儿像一个个浅蓝色的小喇叭,从树上飘落下来。它打着转,慢慢悠悠,完全不像自由落体,似乎是在比重很大而又透明的液体里悬浮着。它们互相交错,缓缓而下,花蕊处还拖着一道耀眼的曳光。

  我下意识向掉落楸树花的方向看去,苍苍茫茫间,我看到的不再是一棵大树,也不再是葳蕤的树冠,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竟然隐藏在这棵高大的楸树上面。由于树叶的稠密,她的身子半隐半现。仅一会儿工夫,她的身子不见了,脑袋愈来愈大,齐肩的头发被风一吹,凌乱如麻,庞大的树冠就成了她的乱发,她的脸谱。渐渐的,那张有着些许皱纹的脸变得恐怖起来,眼睛瞪得像烈火烧得通红的钢球,又大又圆,让人无法遁形。眼睑之处似有斑斑血迹,整张脸和周围的气氛都溢满了愤怒与邪恶。她狰狞的面孔不住地变幻着形状,变本加厉地愈加鸷猛。她那歇斯底里般的凶相几欲撕碎宇宙万物,一头黄中透白的乱发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拼命狂舞着。我再定睛看时,落下的花儿也不再那么秀丽,它是这个怪物的利爪。五根爪子如此之长,宛如几条毒蛇回旋盘绕着,连接着从树上伸下来的巨大手臂,疯狂地在弟弟附近胡乱抓挠着。

  我吓了一跳,从没有见过如此让人惊悚的场景。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喘气也感到异常窒息。我旋即拉着弟弟转身就跑。

  “我好困!”弟弟正撒着欢地跑着,他那跑步姿态也一蹦一跳的,突然像附了魔咒似的,话音刚落,挣脱我拉着的手,半蹲半倚在楸树的树干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那种表情就好像几天几夜地煎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丝毫不觉得有危险的来临。

  我顾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他并没有想站起来的意思。

  他虽然年龄小,体重较轻,但是让我抱起来也绝对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我正在犹豫,适逢大伯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回来了。他那自行车后座上依然带着千年不变的一捆干树枝。

  “大伯,这棵楸树上有妖怪。”看见大伯,我像遇见了救星,连忙朝他喊。

  “哪里有妖怪?”大伯审视一番眼前的楸树,又打量一下在他看来有点神经质的我,没有发现任何疑窦,用不无训斥的语气说,“小小孩儿别一惊一乍的,净大白天说鬼话。”

  我顺着大伯刚才审视的目光再把整棵楸树打量一遍,阴翳间亮出一道寒光,狰狞的面孔立马呈透明状,然后无影无踪。这种现象如同一滴颜料迅速溶解在巨大水池里,一切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什么妖怪、利爪、巨臂、楸树绽放的花朵之类。楸树还是楸树,一树的绿叶,屹立于天地之间,像岁月一样静美。我突然没有了自信,或许刚才因强烈阳光的照射,我看花了眼。

  一切归于平静,弟弟的精气神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这时候堂妹从我家把用木头制作的童车推了出来。那童车轮子也是木头做的,没有轴承,转动起来发出摩擦的声响。弟弟喜欢坐在里面,堂妹喜欢推着他玩。这就给我创造了忙里偷闲的机会。我赶忙跑回家里,从樟木制作,精工镂刻着花纹的木柜里翻出来姑妈家表哥给我的连环画。表哥有绘画天赋,有好些是他自己手绘制作的。画得惟妙惟肖,仿真度非常高。我识不了太多的字,但可以看图案,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都能望文生义,将故事情节领会得差不多。

  表哥的绘画天赋异禀,他将孙悟空画得像行走在纸上一般。每一张图画,每一个动作都把细节展示得逼真,传神。且不说每一个人物的形态、眼神,就连他身旁的一棵小草,一根树枝,一片乱石,都画得细致入微。我看得出了神。直到弟弟的一阵哭声才把我从迷恋的意境中扯回来。

  当他第一声哭喊传来的时候,我赶忙跑出院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瞧,原来童车和弟弟一起翻进了路旁边的沟里面。童车侧翻着,与弟弟离得好远,看来摔得不轻。弟弟也非常狼狈。他分明是受了委屈和惊吓,趴在沟底两腿乱蹬,浑身沾满泥土。我们两个人连哄带劝,他的哭啼总算低缓了些,两肩一耸一耸,不停地抽噎。

  堂妹解释说她并没有想向沟里面推车的意思。车子到了路沿,像有了动力似的,自己硬往沟里跑,她拉不住。对于她的解释我总觉得太牵强,有逃避责任的嫌疑。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能说什么。心里庆幸沟里好在没有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六

  妈妈赶集回来,弟弟的眼睛还红肿着,我们不敢隐瞒,把刚才的惊险一幕原原本本地说于她听。妈妈没有任何责怪的意味,还从口袋里掏出来刚从集市上买的米糕给我们吃。

  我慢慢咀嚼,慢慢品味,每一口都要在嘴里让它充分释放美妙的滋味。堂妹还是老习惯,她将几片米糕强塞进嘴里,翻腾不开,囫囵地嚼上几口再吐出来,双手接住,然后慢慢品尝。她的重口味实在让我吃不消,忙溜之大吉。

  午后

  吃饭时,爸爸说有些苹果树营养太充分,徒长枝过多,要修剪。吃完饭,抽了半支烟,他就习惯性地掐灭烟头,拿着剪刀去了果园。妈妈收拾完碗筷扛起锄头去了村西北的高粱地。而我的任务就是接着看弟弟。

  在我们这个家里,我们的分工很明确,有时候尚不清楚。譬如我吧,要看孩子,要给羊割草,概念模糊,看情况而定。现在,一群羊儿们咩咩叫得厉害。它们这些小东西好像通人性,知道即使爸爸妈妈在,它们无论怎么叫唤都是徒劳,闹不好还会挨爸爸不耐烦的一顿揍。而我才是它们要拜求的真主。因为只有我才会给它们割草,喂养它们。

  弟弟正在摆弄他的橡皮娃娃。那东西好玩极了。它软得像棉花团,下端有一小孔,无论出气还是进气,都会发出悦耳的响声。弟弟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握紧再松开,一会儿用手拍打,一会儿拿着往童车上磕。

  只要他不哭不闹,我就可以安心干别的事情。

  现在,羊儿们开始扯着嗓子地叫唤。

  这些羊儿会看人下菜碟。若是爸爸偶然喂它们,给它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造次,乖乖地,慢条斯理地咀嚼草料。一旦我喂养它们,就异常专横,挑三拣四,囫囵地吃上几口,然后将我好不容易割回来的青草用蹄子踩进泥土里。它们一边转着圈儿地踩,一边连着声地咩咩叫,以示很饿,让你哭不得,笑不得。

  险恶无处不在。小生灵也是如此。对付它们要靠足够多的智慧。于是爸爸就给它们弄了几个吊篮。顾名思义,就是把盛草的篮子吊在半空。这样他们好不容易啃到一点,万万舍不得浪费。

  我发现它们为了吃上点食物也真是拼了。它们要努力地站立起来,前面的两条腿耷拉在胸前,像大猩猩学走路一样。即使这样,脑袋还要使劲往上探。几天前我起了怜悯之心,给它们把吊篮往下放了一段距离。孰料它们并不领情,以前的裂痕又完全暴露出来。慢慢我悟出一个道理:这些小东西貌似温柔可爱,实则隐藏着狼的本性。不能惯着它们。

  我走进羊圈,趁这一会有时间,我还要把这些吊篮再重置原来的高度。

  吊篮的高度有了,羊儿们吃草又回到努力的样子,可是为它们割的青草的确没有了。它们的抗议声声逼人。看来我又该为它们去割草了。

  出了村子沿着河岸一直往正东走。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在那偏僻地方有一个高坡。过了高坡是一个废弃的砖窑厂。那一片区域的草特多。

  妈妈叮嘱我多次,不要到那儿去割草,相传日本鬼子进中国时在那里杀过很多人,就地掩埋;大饥荒时期曾经是乱坟岗,很多饿死的人,还有夭折的婴儿都暴尸在那儿。他们都阴魂不散,不时有诡异事件的传出。

  真正可怕的传言还是关于三十年前一个杂耍艺人莫名其

  妙死在那里之后所发生真真假假的事情。无奈没有鬼怪传言的地方,早已像割韭菜一样,让人们把青草的嫩芽割了一茬又一茬。

  七

  土窑很陡峭,被长时间雨水的冲刷,外层已经显现出来年深日久破败的样子,突兀嶙峋着,还有许多表层被疯长的草蒿覆盖。一只在此觅食的鹧鸪受到惊扰,从草丛中飞了起来。秋天的草已经结了种子,是鸟雀们上乘的美味。它一定是极不情愿离开这儿,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扭动着脖子看了看我。大概是发现我对它没有什么敌意,仅煽动着翅膀扑棱几下,又原地落回。它的影迹隐藏其中,草蒿起伏着微小的波浪,继而恢复平静。

  我挥舞着镰刀,另一只手不停地扒腾,篮子里的草渐渐多了起来。弟弟紧贴着我,跟屁虫一样。这也是我想要的结果。他停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哈欠,困意席卷而来。每天吃过午饭不久是他睡觉时间。可是这是在荒野,有点让我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来这一趟,不能轻易放弃。我让弟弟睡在一片干净的坡子上,然后脱下我的外套,为他盖在身上。看着他熟睡,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割草也不离开他的左右。

  “快把你弟弟叫醒吧!这儿绝对不能睡觉。尤其是小孩子。”这时候邻村的景林走了过来。他与我虽不在一个村,隔着一条蚰蜒河,可是他的哥哥在果树管理方面是爸爸的学徒,故而和他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这个地块很邪门儿,你还别不信,前几天,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有个小孩子在这儿睡觉。他忽然坐起来,抓起一把把泥土就往嘴里塞,还不停地囔囔,吃果果,吃果果。最后活活把自己给填死了。他的娘拦都拦不住。”

  景林所在的生产队里土壤好,酸碱平衡,适合栽果树、种瓜。他们村除了有两个果园,就是大面积的西瓜。前些年,他们在村附近种植,无奈地势洼,下雨积水。有一年适逢西瓜成熟季节下了一场大暴雨,沟不见了沟,路不见了路,大水漫过小桥,站在村里眼睛所及之处汪汪洋洋,成了望不到边的大海。西瓜漂在海面上。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往村里赶羊群一样地赶西瓜。

  那次大雨之后,他们种瓜选择离村很远很远的高地块。这就有了一个道门槛,看瓜就要经过此处。这儿是险恶之地,起先村里人都不敢揽这个活,生产队队长被逼得没办法,一咬牙决定工分按双倍开。这个活既快活轻松,酬劳又高。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告示牌张贴出来,几个胆子大的人竞相趋之,不久都泄气了,最后还是景林接了招。这儿也成了他每天几次打卡的地方。在他们村里,大概也只有他胆识过人,敢于如此,没有之一。

  “好的,我这就回去。”听到他说的一番话,我已经吓得魂魄顿失,腿部发软。耳朵里听到自己血脉剧烈翻涌所发出沸腾的声响,头发和汗毛几乎要一根根竖立起来。我连忙唤醒弟弟,拉着他就往家的方向走。

  我做梦都想不到,此刻,我们两个人已经深陷万劫不复的境地——大白天遇到了鬼打墙。

  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信号。曾闻言我们村里名唤呈霖的人,几年前在陌生地方追了一夜兔子。天亮却发现一座新坟周围留下了他数不清的鞋印。那一次好在鬼魂只是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并没有伤害他。而此次我们两个人遇到的是什么鬼魂一无所知。

  此刻,我知道我们两个人已经完全陷入了这个不知名的鬼魂所精心设置的圈套里。这种圈套是常人看不到的。它以很多种方式呈现。无论哪一种方式都运筹帷幄于受害人的鬼魂掌控之中。它只是站在人看不到的地方静观你的一举一动。其中有一种是受害人在这个魔法缠绕的地方惊恐万状、拼命挣扎是一种状况,而旁观的人所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状况,也或许什么都看不见。类似于熟睡中的鬼压身。就譬如现在的我心里想着唤醒弟弟,然后领着他远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行为与意识相悖着,足下有千钧之重,浑身上下像被什么东西团团围困,僵僵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弟弟依旧躺在那片干净的土地上,呼吸均匀地安然入睡。而景林看到的景象一定是我们已经妥妥地离开。他目送着我们走远,还给我们挥挥手,告诉我们这儿太可怕,以后永远不要再来。他说完话,放心地转身远去。

  八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事情在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星球上鲜有听闻。这种场景也只有在科幻小说或电影里才能看到。它的真实面目叫结界,也有个姊妹名称叫维度空间。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又基于此衍生出一个新词汇叫“降维打击”。这些都是人类经过多种磨难揣度而出的。因为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存空间不一样,当人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跌入其中时,就只有任由他们摆布。至于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成了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因为直到现在世间还有太多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着。

  我想,最恐怖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即将溺水时眼睁睁看着救命稻草慢慢途径身旁,又慢慢飘浮远去。绝望之际,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弟弟的安然无恙。我侥幸地想,这也许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物种故意和我们两个人开一个莫大的玩笑,然后嬉笑着放生。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从天际的西侧飘来一团黑云。它密集着,组成毫无规则的云疙瘩,奇形怪状。它颜色的浓黑度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所到之处成了黯淡的阴翳。云团的周边倒是有太阳光打到的地方,参差之处呈丘岳之状,宛如无穷无尽的峰峦囊括其中。

  我此时睿智的大脑产生的看家本领是充分发挥无穷尽的想象力来恫吓自己。诸如那黑云里面有妖精,而且会吃人肉,喝人血。那妖精长着一双鸷猛能喷出火焰的眼睛,狰狞的面孔里有着一张血盆大口,长满鬃毛的手掌簸箕般大小,五根爪子像钢钉,异常锋利。它愤怒着向自己猛扑过来。

  种想象是非常可怕的,它像虹吸效应,一旦恐惧沾染,就会把所有的理智都击得粉碎,然后飞速回旋在真空负压之下的漩涡里。

  可能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块黑云飘到我的头顶时停住了,然后渐渐下降。云块也越发大了起来,黑云之下昏暗无边。在那密云下端我似乎看到苍茫间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腾云驾雾一般,稳稳着陆。待它靠近时,我借着灰蒙蒙的光线努力辨认。终于看清楚了,原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它形似女人,晃动着僵硬的躯体,两只手掌从衣袖里露出来,每活动一下都似乎很吃力,手掌上的几根手指一如枯藤,那前端的指节尖如钢针,想必也是锋利无比。它穿着颜色靓丽女人的衣服,却完全没有女人的仪态。没有眼球的眼眶子成了两个阴森的黑洞。骷髅上整齐的两排牙齿裸露在外面,让人不寒而栗。它的头发还在,蓬乱间遮住了半张脸,这样就更增加了恐惧的氛围。

  就在我刚刚看清楚的刹那间,突然狂风骤起,像欲撕碎整个世界一样,眼前的一切景象皆被狂风漫卷的沙尘覆盖着。飞沙打在脸上,奇痛无比。本来就已经惊恐万状的我此时更是魂不附体,绝望中交了天命,只等终结时刻的来临。

  风,终于停了下来,眼前的一切景物皆是已然。可是弟弟不见了。狂风吹起的沙尘尚未完全散去,恍惚中我看到貌似有一股青烟钻进了窑洞里。

  窑洞是厉鬼们的藏身巢穴,十里八乡皆有耳闻。我受到惊吓,心脏跳得特别厉害,脑子像触电般“嗡嗡”作响,以至于浑身冒着冷汗。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晚了,一切都无法弥补。我此时的愤怒占了上风,恐怖不再那么漫无际涯,唯一的企望就是赶快找到弟弟。

  此情此景不言而喻,弟弟已经被这个带着妖风的家伙挟持到窑洞。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他救回来。否则后果不敢想象。我顾不得一切,将恐惧一并甩在身后,带着满腔怒火向伸手不见五指的窑洞冲去。

  九

  那阴森森的窑洞分明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迹,除了潮湿难忍的空气和毫无光线黑漆漆一片之外就是结得异常稠密的蜘蛛网。我拼尽全力挥舞着割草用的大镰刀,左冲右杀。我那锋利的刀刃砍得网子“嘎嘎”作响。在这剧烈动作中,我不知道究竟用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刻钟,总之,处于焦急之中感觉时间特别难熬,胜似度过漫长岁月。待我终于见到里面的庐山真面目时,洞子里的光线豁然开朗起来,先是一股潮湿里夹裹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而后映入眼帘的是几十具被胡乱丢弃在阴暗角落里小孩子的骨骼。那骨骼已成骷髅状,白骨森森,然后看到的是大概有七八个厉鬼。它们的脸谱几乎都长成一个模样,那就是狰狞、恐怖,让人不敢直视。就像刚刚看过六十年代拍摄的电影《画皮》里那张诡异到能吓死人的脸。仅那一个个从眸子里迸射出来恶狠狠的凶光足以把人的意志和理智蹂躏得支离破碎。他们正在饕餮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小孩子。那可怜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气息。它们一群没有人性的家伙有的在啃胳膊,有的在啃大腿,有的把锋利的爪子插进孩子的肚子里,掏出内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有的在吸食从他躯体里流淌出来的血液。

  它们或许因我冒昧“造访”而没有丝毫的准备,也或许习以为常的强盗逻辑里所盘踞的这一地块没有人类敢于对它们的侵蚀和打扰,而我偏偏敢于打破它们的宁静。仓促间它们惊呆了。它们或许不相信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胆大妄为到独闯于此。一个个懵圈似的面面相窥。

  我因找弟心切,情急之下便不再害怕,就像作壁上观群演一样,无论他们干什么都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静静地观看他们的表演。

  让我心里聊以安慰的是:我敢打包票,这个被他们祸害至死的孩子绝对不是弟弟。因为他虽躺在青石板上,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的体型特大。我虽然有点为他难过,心里也聊以安慰。

  在这群厉鬼当中我没有看到那个身材高大的骷髅,更不见弟弟的踪影。至此我已经非常明白,那个先前会施妖风的家伙一定是他们这群小喽啰的大统领,只是不知道去向。我正在纳闷,从幽暗的内门处腾出来一阵烟雾,随后化身一具和先前一样的骷髅。他分明知道了我的来意,冲着我冷笑一声,又转了一个身,幻化成不止一次见到过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老妖婆子。顿时,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它那几次来我家原来早有预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手。

  “哼!你的胆子真够壮的,竟然敢只身前来。”那老妖婆又从鼻孔里发出阵阵冷笑,凶相毕露地威吓道,“你瞧瞧这阵势,我们吃掉你分分钟的事情。”

  “杀死他!杀死他!”一群厉鬼应声附和,似乎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成了它们非常迫切的头等事情。

  “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六岁,肉质不鲜美。权且算他幸运,放他一条生路。我佛慈悲,我们不枉顾杀生。即使一雪前仇,杀死一个就足够了。一命相抵,公平交易。况且我刚才已借来‘洪荒之力’,修炼得法力无边,除了‘天地合一’,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我们,也不怕他出去告密。”

  “笑话,老虎头上还带上佛珠了,充得像个大善人!”我对它们残害这么多的小生命,还假惺惺地装作仁慈极为愤慨,但不能挑明。令我不明白的是,我与它们有何冤仇。这些疑问我必须隐藏着。不惑一旦了然,再追忆起它们莫名的往事,是我最担心的。激怒它们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我放下姿态哀求说,“把我弟弟放了吧!我会念你一辈子的好。”

  “好笑,真是岂有此理!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给你一把梯子,你就敢上天。不杀死你就是你的造化,应该感恩戴德,还要有什么苛求?他是我们今天晚上的晚餐,你见过染坊里能倒出白布来吗?”它说着便轻藐地大笑起来。紧接着,一群厉鬼也跟着狂笑。它们分明是把我当成无足轻重的笑料。嘲笑之声在封闭的洞子里回荡,撞击着四周的岩壁。那笑声震耳发聩,仿佛整个洞子都摇晃起来。

  十

  我的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镰刀,以防不测。它们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把我的苦苦哀求当成笑话。我只有尽可能拖延时间,以求预测不到的奇迹出现。

  过了好长时间,见它们停住了大笑,我便开口道:“我几年前就见过你。”

  “奇怪吗?为了逮到你们我设了多少次陷阱,你知道吗?”那老妖婆得意洋洋,“你的大伯是我的克星。他不在坛口,不在江湖,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能量。为了避开他,我力劝你们两院两门。可是我去了几次,你们院里还是有能量之光的护佑,让我没之奈何。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已经修成正果,什么都不怕。”

  “那你为什么只与我们作对?”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就要问一问你的外公,他为什么多管闲事。害得我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这么长时间,苦心经营的鬼谷道场都化为泡影。他的最终目的是想把我融化成血水。庆幸的是我道业深厚,他们没得逞。我只是劫后余生,虚惊一场。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情。”那老妖婆大概勾起了对苦难岁月的记忆,叹息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可我们与外公还隔着辈分呢!”我强调着说。

  “强词夺理!”他说完,不再理会于我,转向一群小喽啰,“孩儿们,准备一下,把我刚刚捉来的小孩儿剥了,晚上红烧。”

  “好!太好了!”它的话非常有号召力。余音未落,它们都簇拥着,雀跃着,欢呼着,潮水般退去。

  “完了!”我一个激灵,哭了起来。

  也许人生都有几难几劫,命不致死处,上苍总会敞开一扇门,给受劫人一次次绝处逢生的机会。就在它们拉开内门即将走出去时,说时迟那时快,先是从洞口处射进来一束耀眼的强光,紧随其后是一股强劲的气流。它以磅礴之势破袭而来。那气流直冲小喽啰而去,速度很快,摧枯拉朽,足以倾颓世间万物。随着几声刺耳而凄厉的惨叫过后,它们都化成一滩滩浓稠的血水。紧接着一把降魔剑抵在了这个大统领老妖婆的咽喉。

  此刻,我终于看清楚了,拿剑的还是那个老者;大伯助力于他;外公引路,站立一旁。

  “该来的还是来了。”老妖婆怎么都想不到它的末日来临得如此之快。在它的意识里,一定是已经修炼成金刚不倒之身,自嘲道,“能击垮我的只有天气和地气之精华,两股力量合臂作战。我曾推算过无数次,这种概率就好比天体中各自围绕固定轨迹运行,且相距几百万光年的两颗恒星碰撞在一起。没想到呀!没想到!真是瓦罐常在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我也没想到,你还活着,而且还在继续祸害苍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者咬牙切齿道,“一个小小的杂耍艺人竟然能成气候。贫道历经法场、道场无数,降魔无数,第一次碰到这等怪事。自从知道你还活着,而且修炼得凭我一己之力难以降服于你,就四处探访贤能之士。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我的有缘人。并说服于他,助我一臂之力。可笑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灵气里蕴藏着如此之大的能量。贫道集天体之气于一身,而我的有缘人是集地气之精华于一身。我们天地合一,无坚不摧。贫道夜观星象,此处戾气重,妖气重,料定你今天又在此作妖。现在我们已经佛法无边,只有将你一命还一剑,你才能洗尽冤孽,涤荡灵魄;才能涅槃重生,投胎转世,做一个德泽天下的人。”

  “奴才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甘愿受罚,授受教诲。”仅凭刚才势不可挡的剑气,这个厉鬼就明白了一切,知道反抗也是徒劳。它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老者也毫不犹豫,第一剑刺中它的大腿,那带着法力的剑刹那间使它的下肢血肉模糊。第二剑横穿它的双臂,两条臂膀血淋淋地连着白筋耷拉下来。第三剑刺进它的胸膛,随着它的一声绝命的哀嚎,一股血浆从剑插入的地方喷涌而出。

  当老者刺破它的腹部时,对生物学研究颇深的大伯定睛一看,禁不住惊得瞠目结舌:“原来这个家伙是狼心狗肺!”

  老者就这样一剑剑刺下去,直到它整个身体变成一堆肉泥。老者用剑尖挑起咒符覆盖其上,顿时肉泥又变成一股四散开来的薄雾。

  当我们领着弟弟走出洞口的时候,乌云早已散去,金色的夕阳挂在西山的林梢之上,散发着和煦而温存的光辉。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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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小说 宁静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美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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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9-17 22:39
    美文苑
    看似鬼故事,实则是思想外化之后变成了文章。我是这样理解的。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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