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瓶记
彼时冬日，雪霁。吾于户外踽踽独行。因才撰成一稿，内心舒泰，故冷风吹面而不觉寒也。
行至一壑，但见一团悦目。蹲而察之，乃一瓶也。瓶身污泥浊水，残雪点点，与枯梗纸屑混杂。吾以雪净其身。再视之，上下一白，色犹乳，嫩如婴。其两侧一画一诗。画者，水墨枯荷也。花团动荡，墨色晕染灵动。一枝瘦瘦，褪尽脂粉，独立而占尽冬色。其凋零之美，空寂之美，节奏变幻之美，令吾游目骋怀，心生万象，感极而生悲喜。实乃气之超乎于物外而跃然于瓶上也。诗者，乃宋卢钺诗《雪梅》也。“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书乃启功体，劲拔瘦硬，风神俊秀，气息凛然，与诗与瓶甚是契合。瓶底篆章一枚：景德镇制。色红鲜妍，然形非方正，却如火炬。静燃其美非是冬不知，而是人不知矣!
欣然捧之家中，搁于物架。想其蛰伏泥尘，醒于吾手，真乃幸也!而吾儿笑之曰：此乃一俗瓶，并非古物，何如视之为宝?吾抚髯曰：汝非智也!恋物，岂论岁之久乎?亦岂论物之本乎?
南塘记
季春日，得闲。与露白、步行者、陈鑫等，相偕同游。
出村东南，缘麦田阡陌徐行，不觉间去村十里许。欲深处寻，即闻蛙声盈耳，循声搜去，但见一柳低垂，丝绦招摇。
必有好去处也!诸友大喜，急欲近，露白挥手止之曰：悄声勿躁。诸友脸呈秘色，猫腰趋前。
近岸，一塘映入。面积一亩有余。一水安澜，清冽见底。游鱼细碎，大如手指，小如尾羽。静者慢品细咂，动者拱首甩尾。塘面水草葳蕤，窸窣有声。对岸一柳，独霸一塘。柳干龟裂，合抱之粗。柳身歪斜，触水柳枝滑来滑去，俨然一女濯发。丝条始青，芽包鼓鼓。友步行者迷惑：村间芳菲已尽，柳叶似剪，而此处若初春，莫非不一季耶?一语毕，忽感寒凉扑面，清气渗骨。再观柳旁一野桃，枝条始华，桃下塘草犹短。想比此处，天远地深，又加罕有人至，才时节晚绝耳。
塘中，一丘出水。丘上瘦竹几杆，兀自顾影垂怜。蒹葭参差，黄绿相间，一野鸭蹿入其中 ，刹那无踪。既而，复览四围，有野花散落，如星烂漫，宛如于塘饰一环也。问陈鑫其名：乃紫云英也。
目视全塘，恍然若别造一界。观其貌大抵自然成，非人为也，也非是一日功。
居数日，复至。却闻机声隆。塘，面目全非。花草树丘，均无影也。造亭架桥，购花置草，美是美哉，而失野趣也。人造景与自然景，岂能同乎?是人不解造物者之灵气也!
洗书记
千余书册，匿于橱内五年余，其霉湿气涂满一室。一日，晴阳当空，遂以书搬至院内，对日晾涤。
此时，熏风习习，清光净媚。书页于光芒里慢抖。恍然处，有人于书隙里起身，若大梦始醒。遂千百者醒，又千百手舞，千百口呼。子美与太白互拜，东坡面五柳叩首，稼轩与放翁寒暄，退之与乐天问候。其轻摆衣袂，翩跹舞之蹈之。霉斑于长衫里尽失，潮阴在颜面上俱融。或语，或吟，或歌，或书。微闻水声飒飒，但见人影幢幢。除经年郁闷，揩数岁泥尘。其皆面若彤云，发如墨染。身形飘逸，无一人露苍迈之相。
已而，日之夕矣。太白挥手而千人隐也。遂，书页合拢，屏息静坐。观满院之书，娇娇然若新生儿恬然而卧。院内外气韵溢流，闻之，三日不绝。
余感叹，欣然命笔，作《洗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