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谦谦有雅名，当时才士为公倾。
岂唯识见超人远，自是言谈举座惊。
气度仁和波潋滟，襟怀坦荡月澄明。
高山仰止清芬溢，一曲瑶筝寄此情。
——《呈曹公功先校长》
再次见到曹公，是毕业三十年后的深秋，我随老师李守中和王江贵二先生由苏州奔赴太湖之滨。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都缄默无言，或许是因为这次重逢是积攒了无限想念的聚首，所以，需要一段长长的空白，才能平缓内心过度的喜悦和忐忑?
窗外，无边的原野延伸至天际。隐约在远方，有流水的影子。细碎的阳光在水面跳跃，同时跳跃的，还有如星光一样闪烁的青春记忆。
那时候，写红一首诗，比现在唱红一首歌还要容易，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我们都被理想主义的光辉所诱惑，恣意张扬着个性和挥洒着豪情。那时候的校园，没有被功利的教育所裹挟，而是被人文主义的光芒所笼罩，有着“是最早的黑陶罐，洪水后存下的一汪清莹"般的原初的纯真。
这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深受校长曹先生的影响，他睿智、理性、豁达，有着灿烂的才华、喷薄的诗情、敦厚的性情，风雅的谈吐……
他永远是朝我们微笑着，亲切和蔼。我们是鄱中复校后的首届学生，大多来自偏僻而贫穷的山村，青涩而胆怯。每每在校园里与曹公相遇，总被他轻易叫出名姓。那一刻，我们犹如一颗不起眼的露滴，因为阳光的关注，而闪烁着自信的欣喜。
他的讲话，如春风骀荡，总是让我们激情澎湃。他鼓励我们要满怀激情地刻苦学习，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向着人生的目标不懈追求。他有自己的人文理想，不主张分层教育，反对学生之间和老师之间的恶性竞争，认定教育首要的职责是养成建全的人格，比成绩更重要的是善良和责任。他认为，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是让学生学会为自己负责，这样他们才有能力为社会承担更多的使命，最终成就大我境界。
他重视我们的全面发展，在德育和智育培养之外，也注重用艺术陶冶我们的情操，培养我们的生命情调;同时让我们通过劳动增强体质，锻练动手能力，磨练意志品格。
记得一次在植树回来的路上，一位同学遭遇车祸被送往医院救治，曹公在升旗仪式上宣布这一消息时，一改往日讲话时的铿锵有力和激情昂扬，而变得神情悲悯，语调沉重，这给当时的我们极大震动，瞬时在我们的心里悄悄种下了善良的种子，让我们也开始为他人的不幸而忧心忡忡。之后的每次聚会，曹公都是首先通报那位同学的治疗情况，随着这位同学病情的好转，他的语调也越来越轻松，笑容越来越舒展，我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我们就像是一片辽阔而寂静的原野，因了曹公精神之光的照耀，而变得明亮生动;也因为他美德之风的吹拂，而变得芳香馥郁。
他是仁者，对每一个学生都给予爱和关怀，教育的真谛是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才会对所有学子关心备至;因为慈悲，所以才会对所有人怀抱敬意……
思绪翻飞中， 车子缓缓驶入一个小区，停下来时，蓦然发现曹公在路旁迎候。恍惚间感觉时光没有流逝，他依然是记忆中俊朗挺拔的样子。两位老师几乎是蹦跳着下去与老领导握手拥抱，睽违已久，岁月的空白瞬时被深情填满。我无比欣羡地看着眼前这动人的场景，他们都是深具教育情怀的理想主义者，在年盛时都曾挥洒汗水，浇灌出过教育的春天。
三十多年前，曹公被委以重任，在当年的旧址恢复这所曾经远近闻名的学府，政府允许他在全县范围内挑选老师。一时间，教育界的名师纷纷汇入波阳中学的滚滚洪流，溅起一个时代的美丽浪花。
月波门前，涛声浩浩;高门天空，群星灿烂。校长的谦和宽容，造就了老师们的自由洒脱，他们尽情绽放个性，大胆尝试，创新教学模式，结出丰硕成果。
他们身上，或洋溢着古典的浪漫气息，或散发着现代的奔放热情。守中老师的讲课一如瀑布飞流而下，气势磅礴，冲荡着我们心灵每一个角落;白萍老师则是民国先生，虚静淡泊得像一缕微风，给我们洗礼和抚慰;家农老师的幽默总是掀起整个教室的欢乐热潮。新人老师流行歌曲的教唱，则点燃我们的生命篝火;同样奔放的还有施敏老师，知识的渊广，思维的敏捷，在课堂中抟起生动而富趣味的旋风。
还有江贵老师朴实之内敛、严密之思辨，守仁校长、雪生老师、志明老师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他们的风格虽然有异，却都低调谦逊，踏实沉稳，给我们精神影响的久远。
曹公与各位老师之于鄱中，恰如蔡公与诸位大师之于北大;是他们的才华气度，氤氲出校园的精神芬芳。
“向你们汇报一下，我爱人卧病在床已经五年，女儿沈钧请了两个保姆协助我，昼夜交替服侍，请你们放心，你们的沈老师被照顾得很好……”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眼前，曹公的声音依然清脆，有着抑扬顿挫的节奏之美。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进他的家。我们先看望师母沈老师，神志不清的师母似乎被突然到访的我们唤醒了记忆，红润的脸色变得更加有光泽。而老校长望向师母的眼光，始终盛满着不尽的深情。
在客厅，聊天时曹公开朗而敏捷，言谈风趣而睿智。“那么多才子杰士，朝鄱中奔赴而来，你们无法想象我喜悦的心情!"聊起高门往事，校长神色不无自得，恍然有种“天下英雄入吾彀矣!”的豪迈。"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他顿了顿，眼神与我们几位默然对视了一会说，“我就是特别爱惜人才。"
曹公爱才惜才，早已是有口皆碑。当年，为了招纳贤才，他常常往返于城乡，亲自为乡里名师办理调动手续，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他费尽周折从三庙前调来的物理老师俞一荣，是个少年早慧的天才，却不幸半生在荒诞的命运中沉浮，直到被曹公请进鄱中，才真正开始了他大放异彩的教育生涯。可就在我们八八届学生毕业后，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其医疗费的高昂，是一个家庭无法承受之重，甚至对一个学校来说，都无力支付。这时曹公站了出来，承诺由学校担负所有治疗费用，亲自出马借钱，并派专人陪护俞老师去北京治疗……
他尤其重视年轻老师的成长，对参与成人教育的老师，不仅一律准假，还替老师报销所有费用，以鼓励老师多出去取经学习。
能有如此的领导，老师们如何不会乐以忘忧，砥砺前行，勇于担当，不负时代?他就像一个永不疲惫的巨人，充满无限的力量。忘不了那一个个早晨，他站在学校门口，微笑着迎接每一位老师和学子;忘不了那一个个白天，他不懈地听课、评课、指导…….
他是一位智者，理工科的高材生，却兼有着人文学者的浪漫和才思。他是一个人道主义的教育家，比之于成绩，他更重视的是师生们的归宿感和幸福感。他努力让所有的师生都得到理解和尊重，是如一股清泉，汩汩滔滔，带给人精神的清爽;又如一轮秋月，澄澈清明，带给人心灵的宁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令人欣喜的是，沈钧——曹公心爱的女儿，不仅深孚重望，攻下博士学位，有了自己事业的辉煌;并且接过父亲仁爱的火炬，一直行走在公益路上，照亮了无数贫困学子的前程。“接下来的宴饮和游太湖都是我姑娘精心安排的”，提及女儿，校长一脸的慈爱和深许。
无锡的两天之行，真可谓是一次心灵之旅。再一次沐浴在曹老校长的和煦春风之中，久违的那种精神的澄澈、思想的纯净，又重被唤醒。离别的场景，定格在记忆里：夜色中，曹校长挥手送别——天边那一轮正冉冉升起的秋月，分外澄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