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人影影绰绰行走在茫茫雪夜里，脚下的路漫长而孤寂，哪怕前方一点微弱的灯火，都能温热他的寂寥的心，然而，前方除了偶尔泛起的白雪的微光，其它就只是寂静的黑夜了。凄凉宏阔的天宇下的身影凄凉渺小，风在铁刺般的树枝间呼啸着，扬下一天飞霰样的雪糁漫卷向他的身上。脚步迟缓而沉重，呼吸像隔离遥远的叹息……
我记得了，这不是梦，而是我早年的经历。它以梦来钩索我的回忆，一路缠绵着将我扯进三十年前的往事中去。
那时我还正青春年少，在离家很远的工厂里上班。那是个冬日的下班时分，正是个雪天，虽然不大，却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天，傍晚时分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我因琐事回家心切，不顾雪夜朦胧，依然骑车踏上百里回家之路。壮年的我，有着雄魄的胆力和强健的体魄，渴望挑战。自行车兜兜转转穿出喧闹的城市，行使在沉静的城市边缘，城乡结合部低矮的民居在夜幕下闪着朦胧的灯火。越过近郊，我独身在田野间的乡路上飞驰，腰带上别着单放机，耳机音量开到最大，身心完全沉浸在电影《壮志凌云》里那首经典主题曲《带走我的呼吸》的激扬豪迈的音乐中。墨蓝的天飘着雪花，渗进棉服的领口，清清凉凉的，但一切都难掩我那颗狂野的心，一个人野马般在旷野驰骋，周身热血奔涌着。我很享受这寂静的夜带给我的自由和狂放，我将自己想象成夜色中最强大的骑士，最勇猛迅捷的豹，无所畏惧，冲破一切黑夜的阻碍。虽然雪还在下，虽然路还很长，虽然离家还很远，但孤寂的我壮怀雄心，怕什么长夜漫漫，怕什么风寒路险，只有我，才是这个无尽黑夜中的王者。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的远郊，远没有今天的繁华，到了县城街面上就已经人影稀疏了，不多的几个楼群里稀稀地亮着几点昏黄的灯，而我的家乡离县城还有五十多里路，归心似箭的我，小县城只一晃就被甩在身后了，于是我重又陷入了一片混黑中，在墨蓝的天与雪地中间的黑漆漆的马路上骑行。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骑行，我稍感到有些累，单放机里的音乐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拖慢变得慢吞吞的，又像喝醉了酒，音调昏头巴脑烂泥一样，是电池耗尽了。这条路我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它的尽头就通向我幸福的港湾，此时老屋的烟囱应该正冒着袅袅炊烟，噼啪作响的柴禾，炽热的火苗光艳艳地舔舐的锅里正蒸着我喜欢吃的红薯和香喷喷的枣米饭，父母一定正坐在炕头上数着点算计着我几点到家吧，想着这些，我感到心窝一热，重又振作起来，体力也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能量。
雪似乎小了，但原野的风却加了威势，席卷着越过荒野，凛冽地斜刺向我，仿佛有千军万马从黑夜里向我一起拥过来，挤压我，排斥我，阻拦我，但我脚底的力量仍源源不断地传送给齿轮，再由齿轮传送给链条，带动轴上的轮子滚滚向前，我将这大自然的风雪看作是一种意志的较量，是可以类似《老人与海》的那种惊心动魄的人与自然的搏击，我想象着自己化作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施展出征服者的威力，藐视天地间一切自然力量。
或许是风吹散了阴霾，月清冷地在高空中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看见田间颓破的草棚，我以往从未在冬夜里观望过远离乡村的原野，冬夜里的荒野寂静又萧瑟，没有一丝生息，若没有这雪的妆点，简直像蛮荒的绝望之地。我一边骑行一边展望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忽然在不远处，隐约有个人影晃动，脚步踉跄着慢慢蠕动着。怎么?在这寂寞的夜晚，也有和我一样在孤独中赶路的归人吗?看那摇摇晃晃的样子，该不是个醉酒的迷路人吧，我疑惑重重又有些心神不宁。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前方那人似乎猛地吃了一惊，忙转身朝向我的方向望去，随后举起一只手向我挥动，似乎是求助什么。
我在疑惑中停了下来。
“劳驾，我快走不动了，能搭个车吗?”
“兄弟……你……听你声音好耳熟……”
“咦!你不是纯刚吗?”
那人上前一步凑近看我，“……果然是你啊，这真是……简直太……”
“哎呀!真有这么巧的事啊!”我也惊喜地大叫起来。
“真的是你，春源!这么多年了，你的声音我还听得出，心里正想着会不会是你，结果果然是啊!”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好小子，刚才你的车铃吓我一跳呢!”
他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头，兴奋得无以言表。
“真想不到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正发愁呢，你就出现了，简直奇遇啊!”
李春源是我发小，从小玩到大，一起在村里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同一批加入的少先队员，一起读初中加入共青团，后来将读高中时，他被叔叔带进城里上学，我从高中开始又在异地读书住校，后来参加工作后回家次数也不多，这一晃就分隔了七八年之久，彼此音讯不通，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去了外省，不想今天竟然相遇在这风雪之夜，彼此自然感慨万千。
激动的心情稍事平复后，我才记得问他怎么独自一个人在夜里走。他告诉我，因为乘的最后一班公交在路上坏了，他想着总可以搭上别的顺路的车回家，就独自一人赶路，但一路上竟未遇上一个熟人， 遇见我时他已经走了很久，一向羸弱的他腿走得抽筋了，只好挨挨延延走走停停。
“没想到，黑灯瞎火的，天上竟掉下你寇兄来!”
“我这是天人感应，心有灵犀了。”
哈哈哈!我们俩都笑了。
我让他坐在后车架上，增加了一个成人的重量后，车骑起来更加吃力了。但在我的努力驾控下还是七扭八歪地上了路。他担心我骑了那么久没有休息，怕我体力上吃不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跟我还客气啥?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今天怎么也不能让你两条腿走着回去。
可话虽是这么说，脚却不听使唤，毕竟已经骑了快三个小时了，又加了一倍的份量，蹬起来两腿像灌了铅，还冒着风，走没多远，车身一歪，我喊声不好!随着车把左右一阵摇摆，自行车像个醉汉似的猛地歪倒下来。春源因为见我骑得歪歪斜斜，心里早做防备，不等车倒下，先就跳下车来，情急中奋力一把托住将倒下的我，使我不致全身着地。好在虚惊一场，都无大碍。这次，他无论如何不再同意我带他，而是坚持换做他带我。有了刚才的意外，我也心有余悸，只好悉听尊便了。然而，他的表现也并不比我强过多少，开始还勉强行了几段路，可没过多久，也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摔倒，更要命的是，车链子还掉了下来，我俩都滚了满身的雪，他的眼镜也歪斜到了一边，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和倒霉的处境，我们像两个倒运的孩子，一边咒骂着鬼天气，一边又忍不住尽情大笑起来，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童言无忌的年代。笑了好久，他用手指戳戳我，提醒我接下来怎么办?我们终究还要重新面对这一恼人的窘境，又没有得手的工具，天又黑，真是让人一筹莫展。
“算了，干脆还是推车慢慢走吧!”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好在有你在，我不再孤单了。”
“走吧!黑夜终将退去，曙光就在前方，我们都是无畏的行者。”
我不自觉吹起了“啊!朋友再见”的口哨。
“哈，哈，革命理想主义者!”
“不，是因为这场重逢，在这雪夜，你让我重新找回人生中乐观的理由。”
雪已经停了，风头也驻了。月亮悄悄从云影里浮出，连带偷偷撒上几点寒星。路面似乎也光亮起来。他跺跺脚，告诉我说，这会儿腿也不抽筋了，真是奇迹!我打趣说，我可是你的福星啊!是啊，他说，这些年他的生活平淡无奇，既没有实现当初的理想，也没有陷入颓废，但就是缺乏了点色彩，渐渐失掉了对周围世界的新奇感，理想既已破灭，取而代之的就是生活上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他说人家给他介绍对象，处了几个都无果而终，他也渐渐对此产生了厌倦。
“你可比我好多了，”他忽然对我说：“你还是那么精力充沛，一点儿没变，还在做着理想主义的梦?”
我只是摇头苦笑着，没说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意志率性而为，谁又能够不向生活妥协呢，我只不过难以一时改掉自己的率真本性罢了。
我推着车，他在一旁扶着我，生怕我被路上的冰滑倒，一路谈一路走，说也奇怪，漫长的回家路似乎不再遥远，时间也不再悠长得没有尽头，深沉的夜的前方，我们朦胧看到了点点微光，啊，那是故乡的灯光，是浪迹天涯的游子的归宿，是我童年梦想启程的地方，那光亮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我心中的曙光也随之升腾飞去，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