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欧阳斌:士官小军的军礼(上)

作者:元锐   发表于:
浏览:373次    字数:1242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0篇,  月稿:0

  一

  二OO六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紧急集合的军号声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四个军营里响起。几乎在同一时间,凌晨一点零五分,也几乎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四个军营的操场上就站好了列队整齐的官兵。随着一句句报到的声音落下,分别在各自队伍面前站立的四位军官,同时喊起了一样的口令。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队伍肃静后,四位军官下达了命令:“所有AB型血的官兵出列,迅速上车!”

  四个操场的队伍立刻迈开了“嚓嚓”的脚步,部分官兵跑步上了停在路边的卡车,在军官解散操场上剩下的官兵的同时,十余辆汽车在四个军营启动,朝着同一个方向,福州解放军医院出发了。

  路上,卡车上的官兵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士官杨小军负了重伤,急需输血抢救。听到这个消息,官兵们一片愕然。他们都认识小军,都听过小军作的英模事迹报告,有的官兵头几天还为小军的生动演讲鼓过掌。突然的不幸,让大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到达医院,为可爱的战友献上热血。此时的天空一片漆黑,汽车的灯光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颤抖地扫射,时近时远光柱伴随着马达那“轰隆隆”的声音狂躁地震动着呼啸退却的大树小树,震得车厢里站立的官兵大汗淋淋。大家默不作声,全在听驾驶室的军官不停地叫喊:“快!快!”

  在另一条柏油路上,吴军长早就催着司机喊了:“快!快!快!”

  吴军长在头天晚上八点半赶到了医院。他到达的时候,运送小军的救护车还在路上。吴军长第一时间接到报告后,非常震惊,他立即停下所有的事情上车急驶医院。小车一出军部大门,吴军长便给院长朱大校下达了命令,要朱院长马上组织顶级医护人员做好抢救的一切准备。他推开医院急诊室大门,就急火火地说:“同志们立即投入战斗,全力抢救杨小军。”他还大声喊了朱院长。

  朱院长一个立正,应了“到!”

  吴军长说:“你担任抢救组长,必须救活杨小军。”

  朱院长答了是。

  不一会,救护车开了进来。吴军长快步奔到救护车前,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小军,心紧紧地抽了一阵。他和身旁的几位军官目送小军被推进抢救室,他的喉头蓦地哽咽起来,双眼不由得闭了几闭。吴军长太熟悉小军了,入伍以来,小军很快成长为全军的标兵,吴军长三次把军功章戴到了小军的胸前,他还主持过小军的报告会,很为部队能培养小军这样的优秀士官感到自豪。吴军长知道,第二天是小军结婚的日子,横祸飞来,吴军长如雷轰顶。他不能失去小军,他要看着小军活过来。在急救室门口,吴军长不停步地踱来踱去,心中默念着一句话:“小军一定要顶住啊。”伫立在一旁的师、团、营、连、排几级军官也是一脸凝重,他们一起看着吴军长迈动的双脚,心跳得格外急骤。

  时间“嗒嗒嗒”地走着,三个多小时极其缓慢地过去了。

  接近十二点,朱院长从急诊室出来,一脸阴沉地把吴军长和各位军官迎进了会议室。

  刚落座,吴军长即问:“情况怎么样?”

  朱院长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介绍说:“杨小军的伤势十分严重,断裂的胸骨刺穿了肝和肺,血边输边流,现在还没有完全止住。”

  吴军长打断朱院长的话,追问道:“能救过来吗?”

  朱院长身子抖了一下,轻轻地答:“希望很小。”

  吴军长进一步问:“希望,到底多小?”

  朱院长看了看吴军长鼓得大大的眼睛,又看了看各位军官,嗫嚅再三,似乎很不情愿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从医疗的角度讲,我以为可以放弃。第一,杨小军生命垂危,醒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第二,继续抢救,需要大量的血和大笔的费用。第三……”朱院长说不下去了。

  会议室的空气霎时凝固了。

  吴军长重新戴上放在桌子上的军帽,“嚯”地站起,他大喝一声:“朱院长!”喝毕,他并拢双腿向朱院长行了一个军礼。

  朱院长赶紧笔挺身体,边把手掌举到额前,边应:“到!”

  “小军他死了吗?”吴军长轻声问道。

  朱院长说:“没有。”

  吴军长突然高叫起来:“小军还活着,就不救了。”

  朱院长说:“听首长指示。”

  吴军长厉声道:“你先组织医院的官兵献血。不要给我说无用的一二三,我要活着的小军。”

  朱院长响亮地答了“是”,走出了会议室。

  吴军长仍然站着,他下达了一道道命令:“一、齐参谋长立刻组织全军官兵献血,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二、马师长立刻带人看望小军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务必稳定几位长辈的情绪。三、刘团长立刻去事故现场,务必尽快把情况搞清楚,向我报告。”几位军官跑步出发后,吴军长再次走到急诊室门口,十分焦急地踩着碎步。在吴军长的脑子里,这时只有一个念头,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救活小军。他晓得小军的父母是一对农民,一个儿子就送来了部队,一干就是十二年多,他不能让小军的父母失去儿子,他更不能让小军年纪轻轻就意外地死去。吴军长从军四十多年,上过战场,去过地震和洪水灾区,每一场战斗,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官兵们活着。一旦有了牺牲,吴军长总禁不住泪流满面,总要到烈士的墓碑前敬上一个军礼。小军来了部队,部队便是小军的家,部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普通士兵的生命。吴军长决意要在医院等待小军转危为安。

  一秒一秒的时间从吴军长脚底踩过,急救室的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警卫员上前扶了扶吴军长,说:“首长,到会议室等吧。”

  吴军长拔开警卫员的手,没有说话,站了下来。

  凌晨五点半,急救室的门闪开一扇,朱院长走了出来。他见到吴军长,报告道:“首长,血就要用完了。”

  吴军长领着朱院长走到窗前,他推开了窗户。

  朱院长看见,医院的大楼前,整齐划一地站着十几列官兵。在灯光的映照下,站在最前面的官兵举起了两条横幅标语,一条写着:我们都是AB型!另一条写着:我们要杨小军活着!

  二

  杨小军的不幸是无端飞来的横祸。

  这天,小军本来请了婚假,他的父母和他妻子的父母来到了部队,连队专门为他腾出的一间新房装饰好了,大红大紫的颜色,十分的喜庆。第二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地工作的妻子正在火车上赶来,两朵缀着新郎、新娘字样的大红花已经摆在了新房的床头。小军三十二岁了,他和妻子素兰相恋了八年。前两次定下的婚期,因部队的紧急任务推迟了,这是两人约定的第三次婚礼。

  入伍后,小军从新兵到老兵,再到汽车班班长,给人留下的,一直是笑吟吟的样子。小军爱笑,不是那种嘻嘻哈哈的笑,而是脸上总挂着微微的笑容。他长得瘦高瘦高,没有戴上军帽时,一头的短发根根站着,给人正直和诚实的印象。平时,小军不怎么爱说话,即便碰上好大的委屈,他也笑笑地往肚子里吞。当上班长后,小军接到了任务,说的话常常只有一句:“跟我走!”大家没有料到,走上报告会的舞台,小军的口才却那么好。小军讲的一些朴实的话,全军的许多官兵经常挂在嘴边上。

  小军说:“人民送我来当兵,我来当兵为人民!”

  小军说:“握紧钢枪,保卫祖国。放下钢枪,为了和平!”

  小军说:“我爱父母,爱家乡,爱我未来的妻子,我更爱我一身的军装。我要一辈子说好一句话,我是一个兵!”

  小军嘴上说了,就照着做了。一次,他领着八部汽车送物资去灾区。对面便是目的地了,桥却被洪水冲垮了。战士们还在发呆,小军已肩扛一卷绳子跳进了滔滔的水里。洪水汹涌澎湃,湍急地着朝小军卷来。小军在战士们“危险!快回来!”的呼叫声中,奋力向对岸游去。足足游了四五十分钟,小军终于游到了对岸。他在一棵大树上扎紧绳子,高叫着战友把物资从腾起在河中的绳索里滑过来。小军和战友们从中午干到傍晚,把二十多吨物资及时送到了灾民手中。

  小军说:“完成任务,是军人的头等大事!”

  每一次完成了任务,小军都要和全班战士击一个掌,“啪啪啪”地击得大家很是开心。一旦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小军就非常难过,一定要作出深刻的检讨。小军做检查时非常严肃,他说:“完不成任务,是军人的耻辱!”

  一次,小军单独送一车东西去一个军营。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公路蜿蜒曲折,铺着沙石的路面坑坑洼洼,汽车行驶得异常颠簸。小军小心地开着车,把速度放得慢。行着行着,后面一辆地方牌照的货车极快地赶上来,按响喇叭要超小军的车。从来不摆军车架子的小军见状,马上缓缓地把车挪到路边,让货车超了过去。小军还是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让他突然疑惑的是,他顺着盘山公路上到了山顶后,半小时前超过他的那辆车不见了。他连忙刹住车,走出驾驶室,还站在山头的一块石头上俯瞰着下山的公路,还是不见货车的影子。小军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出事故了。

  小军二话没说,立即走上驾驶室,掉转车头朝来的路缓缓驶去。他边开着车,边看着路边的山窝,果不其然,小军的车开到半山腰时,小军看到了侧翻在山坳里的货车。在距离路面二十来米的地方,货车被几棵大树挡住了。

  小军赶忙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急急地朝翻倒的货车奔去。山路太陡,灌木丛生,小军每向下一步,都可能滑倒。然而,小军全然不顾,他两手交替着抓住一根根树枝,一步一跳地来到货车前,听见了司机的呼叫声。小军一看,货车的驾驶室被两棵树卡在了中间,脸上流着血的司机没有办法打开车门出来。小军围着货车转了一圈,无从下手。他掏出手机呼救,又见手机没有信号。这样,小车朝司机喊了:“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回来救你。”说罢,小军重新爬上了公路。

  再次下去时,小军扛上了千斤顶。他顺着刚才踩开的路来到汽车跟前,攀上了驾驶室的前车盖,举起千斤顶猛砸着挡风玻璃。一下,两下,三下……一连砸了三十多下,砸碎了玻璃。他放下千斤顶,使劲把司机拉了出来。司机右腿骨折了,脚一落地痛得不得了。小军随即调整好司机站的位置,躬下腰,把司机背了起来。

  “解放军同志,谢谢了!”司机在小军的背上说。

  小军没有回话,他把牙一咬,一手托着司机的屁股,一手反复地抓着一根接一根树枝,把司机背上了驾驶室。小军把车往山下开去时,司机一路上千恩万谢,小军只说:“师傅,你坐好了,我送你去医院。”他把司机在医院安顿好,让司机叫来了亲属,又给交警队通报了情况后,他才离去。离开前,司机和追上来的亲属要小军留下名字,小军说:“我是一个兵。”

  这天,小军的车深夜才到达目的地,受到了连长的严厉批评。连长联系不上小军,目的地不见小军,连长头冒三丈。连长一口气呵斥了小军十多分钟,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下去。第二天,连长正要关小军的禁闭,交警大队长来了。

  交警大队长从小军打去的电话里找到了小军的名字。

  连长又气又喜,他来到小军面前,劈头盖脸地噜道:“你怎么不报告?你眼里有我这个连长吗?你要我打自己的耳光吗?无组织无纪律,你成心要让我难堪吗?”噜毕,连长伸开手拥抱了小军。

  小军笑着说:“连长,任务没有按时完成,就是我的不对。我愿意接受处罚。作为军人,没有任何理由不完成任务。连长尽管批评。”

  连长当胸击了小军一拳,喝道:“批你个头。”

  小军就是这样当兵的。这天早晨起来吃罢饭,小军打算去买喜糖,可班里的战士小桂病了,发着高烧,开不了车。恰恰这天,班里的其他战士都有任务,派不出人代替小桂。小军说:“我去一趟!”

  连长说:“你别去了,来回两百公里,耽误你做新郎。这一车东西,明天我安排人送。不急,不急。”

  小军说:“我爱人的火车下午六点到,来得及。”就开车上了路。

  小军精神爽朗地完成任务后,也不觉得累。他回来后,开着一辆朋友的吉普车,兴高采烈地去火车站接妻子。

  夫妻见面满心欢喜。驱车回军营的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很是甜蜜。

  素兰说:“小军,这次的婚礼不推迟了吧?”

  小军说:“不会推迟了。”

  素兰说:“不瞒你说,我还担着心呢?要是今天半夜又来个紧急集合,怎么办?”

  小军说:“放心。这些日子太平着,什么事没有。再过十五个小时,明天上午十点整,我们的婚礼进行曲一定会响起。”

  素兰说:“嫁你这个当兵的,怕是要一辈子提心吊胆了。”

  小军说:“后悔吗?”

  素兰说:“谁后悔了,哼,我从小喜欢解放军。”

  小军说:“素兰,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你嫁了我,命令还是第一位的。我当然不会让你提心吊胆过日子,我会让你安安心心地做我的爱人。”

  素兰说:“我爱你,小军!”

  小军说:“素兰,我爱你!”

  说着,小军腾出一只手握了素兰。前面左转就是军营了,小军闪亮了转向灯,轻轻地把方向盘掰了一掰。

  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小军车后一辆驶得极快的大拖车撞了上来……待小军的战友跑出来时,小军的吉普车被撞到了公路外的稻田里。

  “小军!小军!小军!”

  战士们疯了似的跑进稻田,呼天抢地的声音把刚黑下来的夜幕撕裂了。

  三

  吴军长一回到办公室便走进卫生间,任水龙头哗哗地冲着他那光光的头。警卫员递过来毛巾,他也不接,把头一昂,让水珠洒满一脸。一阵秋风从窗口吹进,没有一点儿声息,吴军长全身一片燥热。

  他是天蒙蒙亮离开医院的。离开前,朱院长向他报告,杨小军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伤势还是十分严重。朱院长呈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朱院长说:“要把这几位专家从上海请过来。”吴军长说:“好,我来联系,你守在急诊室。”停了一会,他补充说:“小军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吴军长不等朱院长回话,转身交代小军所在团的李参谋长:“你守在医院,随时向我报告小军的情况。嗯,你要做到两小时报告一次。紧急情况随时报告。”

  上车后,吴军长要去看小军的父母、岳父母,便来到了团招待所。素兰的当场身亡,小军至今昏迷不醒,四位长辈怎么扛得住?吴军长这么一想,胸部即隐隐作痛。小军的长辈比他年龄小,吴军长五十八了,他不敢想象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会有多么的凄惨。四位长辈眼看着大喜的日子来临,却要承受巨大的悲伤,他见了他们,说什么呢?然而,吴军长觉得必须去见见他们。

  他走进房间时,两个女人还躺在床上啜泣,两个男人坐在凳子上发呆。桂政委说:“军长来了。”四个人纷纷要站起来,吴军长说:“不要动了,就这样吧。”竟把自己的眼睛说湿了。

  小军父亲还是站了起来,他握住吴军长的手,哽咽着说:“首长,给你添麻烦了。”小军父亲庆生是退伍兵,上世纪七十年代回乡务农。从天而降的打击,让他一个晚上失魂落魄。军长前来看望,庆生蓦然激动了。他从吴军长那里抽出手后,“啪”地给吴军长行了军礼。

  吴军长还了礼,又抬手抹了抹眼睛。他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住了。我们没能保护好小军夫妇,十分难受。你们,你们要节哀,不要过度……”他说不出“悲伤”两个字,顿了顿,改口说:“你们不要过度劳累,注意休息,注意身体。部队一定全力以赴抢救小军。”吴军长握住小军岳父的手时,又哑然了,他哆嗦着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只把两粒泪珠跌落在小军岳父的手背上。吴军长自誉天不怕地不怕,他却怕见牺牲官兵的父母。他时常对各级军官说:“老百姓把他们的孩子们活蹦乱跳地送来了,我们就要保证孩子们活蹦乱跳地回到老百姓身边。”一旦部队偶尔出现伤亡,吴军长总是坚持要去看望战士的亲人,去了,他又总是木讷着说不了几句话。

  在房间里坐下后,庆生再次说:“首长来看我们,我们万分感谢。只是,我们的小军不争气呀……”

  吴军长猛地吸了一口气,把话和气缓缓地吐了出来:“感谢你们为部队送来了好儿子!小军不仅是普通一兵,还是部队的标兵,大家学习的榜样。小军的先进事迹,鼓励了多少官兵啊。这都是你们教育、培养的结果,我要感谢你们。”

  庆生说:“小军做得还不够,小军还要为部队多做贡献呢。”

  吴军长说:“你们要相信小军,小军会站起来。我们的部队需要他,小军一定知道的。我们都来为小军鼓劲吧!你们要保重身体,我们一起等待小军醒来。”吴军长说这番话时,着力眨了眨眼睛,硬是把眼角的泪水忍住了。

  小军的四位长辈错杂着说了大体一致的话:“我们一定等。”说着,两个女人站起来给吴军长鞠了躬。

  吴军长点了点头,转头对桂政委说:“要照顾好小军的亲人,要吃好睡好。”接着又对庆生说:“有什么事情,你们尽管跟桂政委说,部队尽量办到。”

  离开小军的四位长辈,吴军长在车上就喝下了一大杯茶。坐在办公桌前,他才接过警卫员的毛巾,在头上、脸上潦草地擦了几擦,又喝下一大杯茶。七点半,吴军长挂通了上海解放军医院院长的电话,直直地说:“请你立刻安排三位专家来福州,我到机场去接。”他说了专家的名字,又急急地说:“为了一个士官的生命,请你叫他们立即动身。”对方是吴军长的战友,熟悉吴军长的脾气,回答了“好”。不到一刻钟,三位专家的航班号就发到了吴军长的手机上。

  转瞬,吴军长要通了李参谋长的电话,问:“什么情况?”

  “还在昏迷。”

  吴军长说:“专家十一点到,叫朱院长守着。”

  “是!”

  吴军长又拨了张团长的电话,拨了师长的电话,拔了一个一个的电话,交代了抢救杨小军的各项工作。这在平时,军长要打谁的电话,会叫秘书接通。遇上紧急情况,吴军长就亲自上阵了。整整一个小时,吴军长不停地对着话筒讲着话,警卫员不断地上前帮他揩着汗,他额头的汗照样涌将出来。

  “休息一会吧,首长!”警卫员劝着一夜未合眼的吴军长。

  吴军长瞪了警卫员一眼,说:“你看我困了?”便不理睬警卫员,继续打着电话。

  这时,秘书进来报告说:“交警支队长来了,要求您见见。”

  吴军长问:“什么事?”

  秘书说:“撞了杨小军的,是交警处理事故的大拖车。”

  “什么?”吴军长大吼一声,旋即稳住了火气,让秘书叫交警支队长进来。

  支队长首次见到将军,心头突突地跳。他轻声喊了“首长好”,站在吴军长办公桌对面。

  吴军长示意支队长坐下,说:“怎么一回事?”

  支队长把一份材料递了过去,不敢坐下,还把身子站得笔直。见吴军长看了材料,支队长说:“经过现场堪验和初步分析,事故的全部责任在拖车司机一方。拖车速度太快,超速,司机看到吉普车的转向灯时,刹不住车了。我们的错了,特地来接受首长的批评。”

  “批评?”吴军长嗓门忽地增大,他把压了一个晚上的怒火一股脑地泄了出来:“批评,说得轻巧。你撞倒的是人民子弟兵,是我们的钢铁长城。还是交警的车,笑话,天大的笑话!人民把儿子送来当兵,保家卫国,你倒好,把解放军撞了。就两个字,批评?你怎么向人民交代,我怎么向人民交代?啊!啊!”

  支队长顿时吓得冷汗淋淋。他定了定神,说:“小军夫妇遭遇不测,我们深感痛心。请首长指示,我们该做什么?”

  “法办。”吴军长的火越烧越旺,他气鼓鼓地指着大队长吼道:“我叫你枪毙拖车司机,你做得到吗?”

  支队长脸红耳赤,他不敢应话了。

  沉默了几分钟,吴军长才嚷嚷地说:“限你两天之内拿出处理意见,送给我。”

  支队长立即答道:“是。”即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来望着吴军长。

  “还有什么事?”

  支队长说:“我们全力支持抢救杨小军,我们马上打三十万元去医院。只是……”

  “只是什么?”

  支队长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了出来:“首长,我斗胆请示,抢救的钱,部队能否一起承担……”

  吴军长一拍桌子,再次吼叫道:“部队的事不用你管。你们负全责,还跟我提条件,有意思吗?告诉你,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救话杨小军,用了多少医疗费,你们都得掏!砸锅卖铁,你们都要掏,听明白了吗?”

  四

  第十天,杨小军还没有醒来。滴呀滴的血浆从小军的手上输进去,又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专家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着守在急诊室,随时观察着小军生命体征的变化。小军床头的监护仪,依然显示的是他微弱的心跳。

  抢救!抢救!抢救!

  在吴军长的安排下,驻福建的部队每天都有人前来献血,少则一二十人,多则六七十人。同时,朱院迅速联系了地方的好几个血站,为小军调来应急的AB型血浆。

  最烦躁的莫过于小军所在的汽车班。战士们第一天就纷纷要求献血,却没有一个人符合血型,这让战士们异常焦躁。副班长找到排长,说:“干嘛非要AB型,我们身上的不是血了吗?”

  排长双手一摊,没有回答。

  副班长带着战士们找连长,异口同声地高呼:“我们要献血!”

  连长说:“你们的血用不上啊。”

  副班长说:“都是血,干嘛不要我们的。连长,小军跟谁最亲,我们,我们怎么不可以献血呢?”

  战士七嘴八舌地嚷嚷:“我们要献!一定要献血!”

  连长说:“我不懂你们的心情么?我还要献血呢。用不上,怎么办?医学讲科学,晓得不晓得。大家为抢救小军做什么呢?就是好好完成任务,一起耐心地等待。相信组织,一定会救活你们的班长。”

  副班长和战士们的脸只得黑着,不着声了。这十天,是汽车班最冷淡的日子。小军在时,工作生龙活虎,休息欢声笑语,一派生机勃勃。小军躺在医院了,全班一下子蔫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了。副班长除了指派小桂同李参谋长蹲守医院以外,对于抢救小军,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了。白天出车,战士们默然驾驶,傍晚回来,大家只是一遍一遍地擦拭汽车。操场上,只能听见使劲地擦着汽车的声音,大家似乎都不想互相看上一眼。

  有劲使不上,有血献不上,战士们觉得特别窝囊。他们轮流去医院打探消息,见回来的人低着头,大家的头也低了下去。他们多么希望,他们的班长能突然醒过来呀。

  第十二天上午,十点二十分,小桂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边进门边说:“副班长,战友们!小军,我们的班长,醒了。”

  “真的?”副班长屈腿一跳,呼道:“集合!”

  小桂说:“副班长,医院不让探视。”

  副班长不理小桂,手一挥集合了队伍。他把口令喊得如雷贯耳:“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左转!目标,医院,跑步走!”

  这个十一人的队伍跑了起来,“嗒嗒嗒嗒”的,跑上公路,跑上街道,跑进了医院。随着副班长一声“立定”,他们在医院门口站成了一条直线。

  可哨兵不让他们进去。

  副班长说:“我们是小军班的,我们来看班长!”

  哨兵还是不让。

  副班长要领着战士们冲,李参谋长出来了,他对大家喊了“立正”。

  副班长说:“参谋长,我们要看班长!”

  战士们说:“我们要看小军班长,让我们看吧?”

  李参谋长仿佛没有听见战士们的话,继续喊着口令:“向后转!目标,驾驶班,齐步走!”喊完,李参谋长不管战士们是否动作,转身进入医院。

  医院的二楼,吴军长领着小军的父母进了急诊室。进去之前,朱院长叮嘱道:“小军不能说话,大家也不要说话,就看一看,千万不要哭啊。”可是,一见到插满各种管子的小军,他妈秀英只喊了一句儿子的名字,就扑在小军的床头,哭出声来。朱院长赶紧上前扶起秀英,轻轻地劝道:“不要哭啊。”还抓起秀英的手捂住她的嘴巴。秀英忍了忍,身子不由地抖动着,扑在了庆生肩上。

  小军睁着眼睛,看了吴军长,看了父母亲,极细声地问:“素兰呢?”

  吴军长听见了,他上前按了按小军的手背,抢先说:“素兰好着,正在接受治疗。小军,等你站起来,就能看见你爱人。”吴军长说这些话时,心头揪得生疼。他竭力把话说得自然,他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战士难受。看到小军苍白的脸,吴军长即刻想起了小军过去那英姿飒爽的形象。“小军不能倒下,小军应该站起来。”吴军长默默地念叨着。他认识小军六年了,他办公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小军的照片。这是吴军长保存的少数几个士兵的照片。照片里,小军仪仗队员一般站在英模报告会的主席台上,向台下的官兵敬礼,他胸前挂着的一朵大红花十分鲜艳。吴军长清楚地记得,小军行军礼时,一个礼堂的官兵全站起来了,全把右手举到了额前,接着还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吴军长需要这样的军礼,需要小军这样鼓舞全军士气的榜样。现在,小军负伤了,生命危在旦夕,吴军长痛心疾首,他决心要把小军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吴军长等了十二个日日夜夜,他看到醒了的小军就很是激动。这样,他把小军的手握住了,他说:“我们等着你站起来。”

  小军费力地应了一句:“谢谢首长!”

  吴军长说:“小军,你要坚强!站起来,是我给你下达的任务。你要像过去一样,保证完成任务。”

  小军眼睛睁得更大,他艰难又很坚决地点了头。

  朱院长见过了约定的五分钟,赶紧上前松开了吴军长和小军握着的手,说:“小军,你好好休息吧。你父母很快会再来看你。”说毕,把吴军长和小军父母一起推出了急诊室。

  和小军父母握别时,吴军长说:“小军醒了就好,你们要放宽心。”

  庆生扶着身子发软的秀兰,说:“首长放心,我们能等。”庆生坚持住不让自己的眼泪,当着吴军长的面流下来。

  吴军长不敢再直视庆生夫妇,他让李参谋长扶着庆生夫妇下楼后,同朱院长进了会议室。吴军长问:“小军哪天才能脱离危险?”

  朱院长报告道:“首长,至今的把握性还是不大。小军的肺和肝伤得太严重了,首长,我们还是要做好最不理想的心理准备。”

  吴军长听了很不高兴,欲发作一通。转眼想到朱院长是医生,就没有光火。不过,吴军长说的话仍然很严厉。他说:“朱院长,我,你,我们大家,绝对不能要最不理想的心理准备,万万不能要的。我,你,我们大家,一定要坚定信心,救活杨小军,让小军重新站起来。所有的事,朱院长都不用担心,你只管用最好的药,用最好的技术,用最好办法。我跟你说,救活了杨小军,什么话都好说。”

  朱院长一脸难色,他觉得要把真实情况跟吴军长汇报清楚。朱院长知道吴军长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是,在事实面前,朱院长不想隐瞒。他说:“专家们全力以赴了,大家都这么认为,杨小军的生命十分危险。”

  吴军长还是没有压住肚子里的火气,他硬邦邦地说:“不危险,还要你挂帅?不危险,我来医院做什么?”他缓了缓口气,继续说:“朱院长,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就要爱护好人民送来的每一个儿子。军官重要,士兵更加重要,我们要把杨小军当做元帅来挽救他的生命,你记住了。小军是我们的元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再多的话我也不讲了,你要保证,给我一个活着的杨小军!”

  朱院长心中一震,马上立正。他望着吴军长的眼睛,大声应道:“是!”

  五

  日子一天接一天煎熬又急速地过去。第一次醒来后的近三十天里,杨小军大部分时间昏迷,很少醒来。部队从军长、各级首长到小军班的战士,每时每刻都在焦急地等待奇迹的发生,紧张的救治工作分秒不停地进行。小军的父母更是心急如焚,一瞬间失去未过门的媳妇,儿子处在生死关头,这对农民夫妇寝食不安。部队专程接来刚参加工作的他们的女儿竹兰,让竹兰昼夜陪伴父母,庆生夫妇额头的乌云一丝儿没有散开。几次三番,庆生夫妇要去医院,他们要守在儿子旁边,看着儿子醒来,都被全天候陪着他们的连长劝住了。连长劝说道:“小军要慢慢恢复。医院说,你们去了,怕小军控制不了情绪,不利于治疗。我们一起在招待所等着吧。”

  秀英说:“我去,就坐着。”

  庆生说:“我们不说话。”

  秀英说:“我要看着儿子,儿子需要我。”

  庆生说:“让我们干等着,怎么受得了。”

  夫妇俩坚持要去医院。

  连长请来了桂政委。桂政委说:“大叔大婶,我们也着急,吴军长都吃住在办公室不回家了。我们还是要按照医院的规定,耐心等待。再说,大家都去医院,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增加医院的麻烦。我们还是先不去了,有了消息,医院会立刻告诉的。大叔、大婶,你们要冷静下来,别把自己的身体妨碍了。部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小军是你们的儿子,也是解放军这个大家庭的儿子啊。”

  桂政委说了,庆生夫妇再难过,也只好默默接受了。

  这天,小军负伤第四十天了。上午十点,小军醒来,头一次觉得全身有了一阵子轻松。他对朱院长说,他要见小桂。

  小桂是小军的徒弟,两个人搭档四年了,师徒俩处得就像一对亲兄弟。小桂一直住在医院,熬红了眼睛。他进到急诊室后,叫了班长。

  小军有些吃力地说:“叫大哥。”他们曾经约定,公开场合叫班长,私底下,小桂要叫小军大哥。

  小桂便叫:“大哥!”

  “玉林。”小军喊了小桂的名字,说:“你告诉我实话,素兰怎么样了?”

  桂玉林心头一紧,脸上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大哥,嫂子只是大腿骨折,在吊着腿,现在好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嫂子很快会来看你。”

  小军说:“你能让我们通过话吗?”

  桂玉林心头又一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说:“手机忘带了。”

  小军又说:“你能用轮椅推素兰来见一面吗?”

  桂玉林的心激烈地跳动了。他按了按胸口,有些结巴地说:“这个,我,大哥,怕素兰伤心呢。要不,我问问朱院长。”桂玉林这样说时,见小军把眼睛闭了,两串泪珠兀地窜出了他的眼角。

  “大哥!”

  小军再度睁开眼睛,咧嘴笑了。他说:“玉林,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吧。”说完,他要桂玉林松开他右手的一个夹子。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在额前行了个军礼。

  桂玉林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小军拍了下来。拍完,他让小军看了照片,说:“大哥真帅。”就把小军手上的夹子夹了回去。

  小军说:“你带了手机呀。”

  “这……”

  小军摇了摇头,说:“玉林,不为难你了,我知道……”

  桂玉林说:“不是的……”

  小军说:“玉林,我要你转告吴军长,这回,我完不成他交给的任务了。”

  “大哥!你能的,一定能!”

  小军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说:“听我说,玉林。我真的不能坚持了,我要去素兰那里了。玉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父母渐渐老了。他们有什么事,你多多担待了。”

  桂玉林说:“大哥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就是我们全班战友的父母。”不知不觉,桂玉林把自己的眼睛说湿了。

  小军示意桂玉林凑过耳朵去。桂玉林把耳朵贴近小军的嘴巴后,他听到了小军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部队了!”

  接下去的四天,杨小军没有再醒过来。他躺下的第四十四天上午,九点三十五分,他的脉搏在监护仪上化作了一条横线……快速赶来的吴军长和各位官兵,呆呆地看着一床白色的床单盖住了小军的头颅。大家托着军帽,默默地肃立了好几分钟。

  走出急救室后,吴军长拉着朱院长进了办公室。尚未站住,吴军长即大发雷霆。他把一个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下,颤抖着手指指着朱院长骂道:“你配做这个院长吗?你赶快回家种地去。一个活着的生命救不了,在你这里死了,你打败仗了。败了,你还站在医院做什么?我们要的是胜利,胜利,胜利!你明白吗?”骂毕,吴军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鼻子呼呼地喷着热气。

  朱院长笔挺地站在吴军长面前,泪水滚滚而下。他不敢动弹,任凭眼里奔出的泪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汩汩地流到胸前。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了二十多分钟。

  然后,吴军长站了起来。他整了整军帽,走到朱院长面前,一把抱住了朱院长。吴军长嘶哑着嗓子说:“你知道,杨小军是多么优秀的战士吗?”

  (未完待续)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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