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感悟

陈显明:父亲与月亮坝

作者:陈显明   发表于:
浏览:75次    字数:323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46篇,  月稿:0

  我老家门前的几块水田、沃土,祖上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月亮坝。理由是它静卧在两架大山之间,平整、宽敞,太阳、月亮一起来,就照得明晃晃,还有一湾小溪环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按我父亲的话说:只要不惜力不惜汗,侍弄好土地,就能吃饱饭,穿暖衣,过上咸咸淡淡都有滋有味的日子。

  月亮坝养育了我家几辈人。解放前,父亲讲过我的小舅舅在月亮坝给地主插秧的故事。那年,小舅舅被地主周扯眼雇佣去在月亮坝一块有十多亩的大田里插秧。地主开玩笑说,你们谁插得最多,我就将刚刚死了女婿的女儿许配给他。小舅舅很兴奋,勾腰驼背在大田里插,一上午没有伸一下腰,到吃午饭时,地主说,结束了!小舅舅马上伸直腰,说:我插得最多,你家么妹是我的堂客了……因为腰弯得太久,突然伸直,便叭地一声,闪伤了腰!地主见状,只得把拖着一个三岁儿子的女儿嫁给了小舅舅。小舅舅虽然讨到舅娘,但他留下了一生的养老疾。

  六十多年前,父亲领到盖着两寸见方、大红的人民政府鲜红大印的土地证后,跪在月亮坝一块旱涝保收的大田埂上,捧起一捧泥土,嘴里哆嗦着,呜呜大嚎,久久不起来,吓得四五岁的哥哥、姐姐们惊恐地叫起来!叫声招来了母亲,母亲爽朗地笑了:“你们老汉想到命里去的就是这几块大田!让他哗哗地流点马尿水水(泪水)吧!”土地伴着我们一家,过了六七年有吃有穿的好日子。父亲常常对我说:“冬娃,你这辈子碰上好年辰了!好好跟我学,将来成为一个爱惜田土,会种庄稼的好把式,日子会越来越安逸!”

  那时,月亮坝的夏夜是最美的了。父亲带着我们去捉火把黄蟮,我们赤脚走进刚刚结实的田埂上,秧苗摇曳着翠绿的叶片,散发着甜丝丝的清香,蜻蜓、蚱蜢、蟋蟀啊,翻飞跳跃其间。青蛙们更不甘寂寞了。它们或在溪水边,或在田坎上,或在草丛中,放声吼叫。声音豁亮的,“咚……咚……咚……”,声音清脆的,“咕……咕……咕……”声音高亢的,“哐……哐……哐……”高低错落,长短和鸣,像鼓点,像筝弹,像锣鸣……

  夏夜,吃罢麦巴、河水豆花、清炒藤菜、盐水鸡块、蒜苗炒腊肉、蛋花丝瓜汤,喝了老母亲酿造了多年的糯米高粱酢酒,到稻田边乘凉,最舒服了。父亲带着竹躺椅,提着一壶老荫茶,找块田边平坦的地块,把疲惫的身子安放在竹躺椅上,一摇三晃,山水间清甜空气,减去炎炎气势,令人全身爽快。赤脚安放在湿润润的泥土上,一股清凉的地气从脚板心吸入,沿腿肚汩汩有声般上行,直透五脏六腑,身心松弛。这种方式,父亲说是吸地气,有安神养身的功效,有益于身心健康。三三两两的乡亲,席地而坐,和开裆裤时的伙伴,谈丰收的喜悦、种田的艰辛,洋溢着纯真和古朴。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日子艰难了。父辈兄妹们种地挣工分,拼命解决饿肚子问题。但我们大队人多地少,良田沃土不多,加上种植的品种产量低,粮食不够吃。人们认为是土地少,响应号召学大寨,搞“坡改梯”,将月亮坝对面的罗汉山开垦成“海棉田”。队里安排父亲去拉石滚子,碾压“海棉田”的堡坎。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那么大的坡,修得出球个‘海棉田’!遇到洪水,一坡土会冲成光滩滩!还拿什么种粮食啊?”父亲的反对,当然无济于事。于是,不多的树木砍光,泥土被刨松,月亮坝四周的植被破坏了,梯田刚刚修好,一场暴雨,冲垮了泥石垒成的堡坎,山坡像和尚的头,光溜溜一片,烈日下,冒着灼人的青烟。村民们再修,暴雨不客气,再冲,又垮!更令父亲心痛得捶胸顿足的是,那些滚下山的泥石,砸坏了山下月亮坝的良田沃土,堵塞了小溪;山坡光秃秃后,环绕良田的小溪断流了,干旱来时,无水浇地;洪水来时,排泄渠道不通,汪洋一片,年复一年,泥土冲刷殆尽,石头呲牙露嘴,十分凶恶,拒绝一切禾苗,拒绝一切肥料,荒山一片!穷困一村!

  我考上大学那年,土地承包了。五十多岁的父亲,兴奋得睡不着,趁着月光,打着电筒,几晚上在解放时分给我们的田土里转悠,不停地叨念:“老天保佑,我抓阄时能抓到这几块田土。”抓阄时,父亲抓到的序号是二十一,他紧张得心慌,生怕他人将他看中的地块要去了。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因那些田土,遭到修“海棉田”破坏,邻居们根本看不上它。前面握有那些序号的邻居,不愿意承包它们。于是,父亲如愿以偿,承包了散落在月亮坝的七亩多水田,村里领导还十分“大方”,说:“大脚板(父亲身材高大,有一双比常人大的脚板,邻居便叫他‘大脚板’),你力气好,月亮坝上面那几块土,也承包给你,可以少点交统筹提留。”统筹提留,是那时农户或按人口、或按承包地多少,需向村里上缴的几种费用,如公积金、公益金、五保户费、村级公务费等。父亲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占集体的便宜,统筹提留一分不少。”承包了那些田土后,父亲决心恢复水田的灌溉和排涝功能,办法就是不惜力气,不惜汗水,蛮干。他找出修“海棉田”时留下的工具:铁锤、钢钎、箩筐、扁担等,将从山坡上滚下来,陷在田里的石头抠出来,挑到小溪边垒堤坎,水田里再也找不到一块乱石。为了防止水田漏水,父亲还从十多里远的一家石灰厂里,一担担地挑回他们遗弃的废石灰渣,混合少许水泥,将水田四周的“背壁”,抹上厚达三公分的防漏层,确保水田不漏水。几块田的小溪边,用石块和石灰浆,修建了近五百米长的石坎子,又在小溪上筑了小堤,在小堤与水田相连的一侧,开了三处灌溉、泄洪的口子,这样,经过父亲连续三年不断的修整,七亩多水田不仅恢复成为过去旱涝保收的良田,因父亲整修时采取了拉直、切坡、挖掉三块田之间的土埂等措施,水田面积还增加了近一亩。

  村里很大方地多承包给父亲的挨着山脚的几块土,有的是“海棉田”冲垮后留下来光石谷子地,有的是黄泥巴瘠薄地。父亲也想办法改造它们,使它们一是恢复过去的样子,二是增加它们抗灾地力。父亲从院坝里掏出肥泥,一挑挑铺在黄泥巴上,还将粪坑里的残渣、腐熟料,挑到土里,再翻土搅拌,增加土地肥力。一年四季,父亲只要没有事,就提着一只箩筐,拿着“狗屎夹夹”,到处转悠,拣狗屎。这种活儿,解放后几乎绝迹了,父亲不嫌脏,不怕臭,又干起来。成为村里年青人的笑话材料。父亲却乐此不疲。翻土时,高大的父亲弓成一张弓,像只虾子,晃动在黄泥地上。他挥着五斤半重的锄头,倒立在地里挖土,为的是不让金贵的一捧土滚下坡,确保土地面积不减少。如果挖得好,土地还会沿着身后的坡,一寸一寸地长呢。父亲弯下腰,将锄头狠狠挖进泥土时,他从头部到颈部,从腰部到双腿,组成圆弧型的一半,另一半则由那把沉重的锄把连接起来,与地衔接地一起,便是一个完整的圆弧。他站的脚到锄头间距离的直线,就是弓上的弦了。父亲挖起泥巴,右手握着锄把前方,左手握住后面,身体微微下蹲,再扭动已不灵活的腰,身子猛地往上一扬,双手协调配合,将锄头上的泥巴往身后一甩,又形成了另一条弧线,随着弧线的完成,那泥巴便被甩到上方。父亲的肩膀,随两只手臂的甩动,不停地移动,似乎能听见骨节间嘎嘎地挤动的声音。年岁大了,父亲腰不如早年灵活,像一部机器上的中心轴,左旋右转,骨节也似乎在嘎嘎地脆响。父亲挽起衣袖的小手臂上,浸满一颗颗汗珠,汗珠与雾凝结成的水珠,混合在一起,有时是一串亮晶的珠子,滴在地上,有时成线注入泥土……

  经营了六多年后,每一块地都肥得流油,种什么都丰产。看着肥沃的承包地,父亲眼睛笑成豌豆角。一九九0年,父亲靠精心经营这近十亩的田土,靠每年收获上万斤粮食,获得乡里种粮状元称号,兴奋得逢人就说:“现在政策好,政策好。”

  我们在城里工作的兄妹,劝父亲搬到城里度晚年。父亲不愿意。父亲与月亮坝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走过了七十多个坎坎坷坷的岁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他离不开,不想离开。父亲说起开始荒凉的月亮坝,老泪纵横,几近泣不成声。他拄着拐棍,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吼出苍凉的山歌:

  天上落雨满地淌,戴个斗笠去栽秧,谷子黄豆见风长,唱个山歌进粮仓。

  到了新世纪,“一马平川”的月亮坝被圈进了二环高速公路内,很快被确定为经济开发区。没有了土地,父亲终于放下了养育他一辈子,让他魂牵梦绕的月亮坝,进城享清福了。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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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月亮 父亲 陈显明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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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30 18:00
    美文苑
    月亮坝的故事,乡愁满满,而老辈人的勤劳和艰辛,更是永恒的赞歌!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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