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夏之交的一个下午，五点，我从学校出来，到体育馆前面的雨桥欣赏风景。
每次路过此桥都有说不出的愉悦。桥下沱江碧波荡漾，有时雾气蒸腾，仙境一般;有时一叶小舟在江面浮动，投在水里的影子随波浪一圈圈荡开，好一幅令人陶醉的山水画卷。置身此处，你会忘记尘世的烦恼。
我像往常一样在桥上长凳坐下，享受闲暇时光。不知何时，一个老婆婆走到我跟前，用苗语问:“妹，城北车站在哪里?我迷路了。”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会说苗话，或许在我的骨子里已经打上某种记号。
我抬头看眼前这位老人，不高，约1米45的个子，身穿天蓝色的小格子苗服，满头银发，脸部还算饱满，不像有些老人满脸干枯树皮，五官协调，眼睛大，但有些迷茫。
“你要去城北车站?”我问她。
“是。你告诉我方向就可以，我能走的。”
“我也要去城北，一起走吧。”
就这样，我和她一起沿着世纪城的阶梯走上去。
老人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只是左腿曾经摔伤，行动有些不便。
虽是萍水相逢，但我亲切地称她为伯妈。
“伯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是木里人，昨天从木里来大儿子家，他家在凤凰二桥桥头。今天我想回木里老家。”
“你儿子怎么不送你?”
“他有事到廖家桥去了，儿媳也有事，他们叫我多住几天，可我坐不住，想那些庄稼了。”
“你还干活，多少岁啦?”
“八十三。”
“哇，看不出来。”
她眯着眼睛笑，“老啦，老啦。”
她背一个背篓，里面的东西不多。我要帮她背，她不肯，说里面只有两件衣服。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她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讲了。或许她是担心我有什么歪念头。
她走得很慢，每上一个台阶就使劲地抓旁边的护栏，走几步又歇一下。
老人共有四儿一女，都成家了，大儿子有工作，在凤凰，已退休，其他三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女儿嫁到黄沙坪。孙子孙女很多，工作的，打工的，读书的，都不在家了。
有家的地方没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这是许多人的感受。年轻人为生活奔波，老人留在家里。像她这样独居的老人不少，她的经历便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
二
“伯伯身体还好不?”
“他早就不在了，五十九岁的时候去的。男怕三六九，意思是男人怕到尾数是三、六、九的岁数，总有些不顺，严重会危及生命。这不知有什么根据?”
她继续说。
“老伴五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怪事。
“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和几个亲戚去凤凰县城Z医院看望五叔。五叔那年七十五岁，胃病，在Z医院一楼住院，1号床。同病房2号床的是一位78岁的老人，也是胃病，吃不下东西，瘦瘦的，整天躺在床上，上厕所也要人扶。
“九点多，他们到达医院。与五叔聊一会，老伴起身到病房外面走走。看到不远处有一把称，他走过去称体重。131斤，对于身高一米六二的人来说，估计也差不多。
“当老伴从称上下来时，看见三个人从医院大门口那边走过来，两个护士和一个老人。当他们快走到跟前时，老伴惊讶了，差点叫出声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老人是和五叔同病房的那个。他左手放到矮个子护士的肩上，面露悦色，并伸出右手向老伴打招呼。老伴想，老人怎么到这里来呢?他走路都很吃力，但现在他……老伴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朝他们看一眼，再次确认是不是那个老人。奇怪，老人不见了，只有那两个护士，她们浑然不觉刚才有个老人跟在后面。老伴赶快走进病房，看看老人在不在床上。老人依然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不知是否睡着，或许，此时的老人睡不睡着都是一回事，他身边的儿子早已鼾声如雷。
“从医院回来，老伴一直在想那件事。是眼睛花了，还是真有诡异之事?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一夜，并决定明早再去医院看情况。
“天刚蒙蒙亮，老伴就起来了。医院大门外面就是大街，冬天的早晨虽然很冷，可街上人很多。快到医院大门时，老伴突然听到几个小鞭炮声响。谁这么不懂规矩，大清早的放鞭炮。接着有好几个人在医院门口匆匆避开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伴正想着，一块红布映入眼帘。医院死人了，两个人抬着盖红布担架走出医院大门。老伴认真观察红布的动静，除了头部稍有晃动，身体和担架都变成了一体。老伴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有人放小鞭炮了，那是死者家属带死者回去的一种召唤。
“医院死人很正常。担架过后，医院大门又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过人群，老伴径直走向五叔的病房。他想，一定要好好看看老人的长相，一定要弄清楚昨晚是怎么回事。可是走到病房时，老伴惊呆了。老人已经过世。五叔说，刚刚抬出去的。
“为此，我找个算命先生为老伴卜一卦，算命先生说，‘明年他有一凶，要多加注意。’老伴身体不错，他从来不信那些，我也不信，可心里毛毛的。时光匆匆，很快，年过了，春天也过了。夏天的一个早晨，我早早起来到菜园割猪草。本想割猪草回来后，再和他一起煮饭，然后去坡上栽红薯。谁知，当我把猪草背回来，去叫他时，他已经……是脑部出血……”
“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应了算命先生的话?”
“是啊，难道是男人真的逃不过三六九的怪圈?”
三
老人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一辈子太短，像一列没有回程的火车，还来不及细细品味沿途风景就快到站。老伴去世那年，她才四十七岁，眨眼就过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煎熬，终于熬出头，孩子们健康成长，各自成家。可是，自己却老了。
“当年才四十七岁，你没想过再嫁吗?找一个人和你一起照顾孩子。”
“当时大儿子已有工作，成家。其他孩子虽然没成家，但都大了。我担心再嫁，会生出很多事来。邻村有个同龄人，老伴也刚去世，有三个小孩，人老实本分，但最后因种种原因，我没再嫁，他也没再娶。”
“那个老伯还在不?”
“在，偶尔还碰到他，但已经没有那个想法了。”
“你们平时联系不?”
“联系。谈的是油盐柴米、家里的牲畜、野外的庄稼……”
“很好。虽然你们没组成家庭，但在心灵上相互慰藉，真为你们高兴。”
跟老人谈话，我喜欢讲来世怎样怎样，老人们总是开心地问，有来世么?
“有。”我语气坚定地回答，其实内心一团迷雾，只想博老人开心而已。
今天我又提起来世，对眼前的老人问，“如果来世碰到他们两个，你会选谁?”
他抬头看看天空，微微一叹，“嗯，随缘。”
看似没有答案的一句话，其实观点已然心中。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就让缘分做月老吧。
四
“按头饰、服饰及其颜色区分，苗族分为红苗、黑苗、白苗、蓝苗、花苗等。木里、山江都属于红苗，红苗能歌善舞，你们“布嘎”(苗语，即木里、山江一带的红苗)把爱唱苗歌的习俗很好地传承下来了。”
“是。农历七月初七，中国人的情人节。木里每年都举行七月七情人节对歌活动，很热闹，不过没有以前热闹。”
“哦!”
“以前，大家都在家，每座山头都会响起嘹亮的苗歌。如今，年轻人都出去了，工作的，打工的，经商的，读书的……山变荒山，谷成空谷。除了重大节日，赶场天，平时听到苗歌也越来越少了。”
五
我们慢慢爬上去，终于来到世纪城售楼部旁的小摊点。那里卖的有小菜、水果、小吃……
我问她要买点什么。她摇摇头，说，什么都不买。她不吃吗?应该不是。她虽然牙齿不太好，但是软水果是可以吃的。于是，我买了几斤香蕉和橘子送给她。等我把水果放到她背篓时，她好歹不肯收。我说，难得碰到你，不要钱。她说，那怎么行呢?于是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张有点旧的十元纸币，右手微微发抖，伸到我跟前。这么大的年纪，真不容易。在我的坚持下，她把钱收回去。
走过电力公司，横穿大马路，向右转，便是城北第一个大转盘。接着向右拐，上坡，来到城北汽车站乡下客运站。
这是一个很宽的平坝，凤凰古城至乡下的中巴车、大巴车都停在这里。疫情期间，车子像往常一样多，但客流量明显减少。
我带着老人沿逆时针方向找车子，凤凰至木里的，这个点已经没有了。凤凰至山江的车可以坐，在千工坪下。
眼前有一个黑油布搭建的棚子，里面有工作人员，检查过往行人扫健康码和行程码的情况。老人有专门的通道，她很快就通过了。我这边排长队，等着扫码。等我扫好码通过时，老人坐的车子已经开了。
目送那辆车在拐角消失，我怅然若失，感觉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
我慢慢地往回走。此刻，天气似乎更加闷热，空气像凝固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