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趣事

陈家萍:家庭人物志

作者:陈家萍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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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80篇,  月稿:0

  父亲是皖中丘陵地区的一位普通农民。14岁前,他在私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爷爷清早到合肥四牌楼贩花生,白天在地主家打短工,家中日子倒也过得去。这天,爷爷像往常一样挑着一稻箩花生起早赶路,却在大蜀山脚下遇到土匪,他们不仅抢去了爷爷的挑子,还夺了一位农民的魂魄。爷爷失魂落魄地空手往回赶,一头栽倒在家门口,再也没能起来。14岁的父亲去求村里一位表叔,想借口棺材钱。表叔说:“伢呐,不是我不帮你,‘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要了。’我们的关系可以‘了’啦。”父亲装了一肚子教训,空着双手回家,对着爷爷的灵床放声大哭,闻讯而来的邻居借了钱:“伢呐,今后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在邻居的帮助下,父亲和奶奶草草安葬了爷爷,千恩万谢地把邻居的钱还上以后,“一担箩筐挑起全部家当”(母亲语),离开瓦屋郢,投奔嫁到中农家的大姑,租住在离大姑家不远的小红山村一户张姓人家屋檐下。——真正的寄人篱下。

  母亲是“大兵过江”那年嫁过来的。嫁过来后傻了眼:在娘家好歹有口饭吃,有屋住,在人家屋檐侧着身过日子,这是平生第一次。“处处都小心,连炒个豆子,都要装一碗送给房东。”

  好在父亲——这位乡间董永天性乐观,贫寒日子唱着过。回忆这段时光,母亲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幕:晚上,年轻英俊的父亲迎着窗前的月光纺纱,他一面纺纱一面大声地唱起歌来。歌声安慰了新嫁娘,一颗心安定下来。——此心安处吾乡。

  大姑是那个年代的“扶弟魔”。她的心巴着娘家,明里暗里贴着娘家。她到河湾挑水的次数明显多起来。她的水桶里、怀里都装着米面之类,一到河湾,就大声唤父亲:“大兄弟!”听到大姑声音,父亲就往河湾奔,姐弟俩一见,便迅速完成交接仪式:大姑将吃食塞到父亲手里,顾不上多话,便挑着水唱哟哟而归。

  大姑因病早早离世,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亲娘死时我都没哭得这么伤心。你大姑太贴娘家了,没你大姑就没老陈家一家人。”

  “苦吃有腰深”的父母亲总算在村中央一处河湾处盖了五间泥屋。荒草扎大脊,堪称那个年代的豪宅。

  孩子们陆续在泥屋中出生。我小时,家中的泥屋简直是幅吉祥N宝图:墙上贴着整面墙的干爽的牛屎巴巴,老牛住在东厢;猪睡在隔厦的小房;鸡有笼鸭鹅有舍。泥墙上一个个小洞坑,蜜蜂从中飞来飞去;屋梁上有燕子窝;屋檐下有麻鹊;场地的泡桐树梢上有喜鹊窝。吃饭时,我们一家人扒在方桌上吃饭,一抬头,燕子就在头顶,它们把爪子搭在窝边,睁着小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人类,家禽生畜、自然界的草木鸟虫与人谐共处,三合一,成一大家子。

  20世纪90年代。晚年的父亲和我二哥儿子陈曦。父亲是皖中丘陵一带标本式的农民。这张像梵高笔下《吃土豆的人》中的布拉邦特农民。二哥把照片传过来,我一点开,泪水就夺眶而出。

  我印象中的父亲是个温和的男子,“巴掌从不上伢们头顶”,对幺女的我更是顶在头顶上“惯”。割稻季,他一回来,大老远就向我扬起草帽,帽子里全是红红的野树莓——俗称“泡泡”。耕田回家,他手里提着草绳拴的黄鳝,向母亲喊道:“赶快打浪好,烧给伢吃。”哥哥们钓到鱼,也说:“烧给伢吃。”几乎每顿饭前,母亲都会端一黄盘或瓦碟鱼虾之类,嘱我先吃——防饭沾上鱼腥气。我小时胃不好,每到双抢季犯胃病,会吐出黄胆。父亲干活回家,一身泥汗,可是我要他背,并且要“走来走去”。他背着我到后院,我抬头,看板栗花像毛毛虫一样一串串吊下来,让他颠起脚,我伸手去够。他给我摘野樱桃,满满一手帕,我一出门,就会被村里小伙伴给哄走。我一生病,会“加缸”——要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比如苹果。父亲让在读师范的大哥买,每次给我苹果都说“最后一个了”。

  我吃饭,有个毛病:“生饭娇”,不是第一个给我盛,我就闹脾气。父亲会哄我:“长大买的确良碗、的确良筷。”的确良衣服是当时最好的衣服,“的确良”代表最好的东西。我满意地端起碗吃,炫耀:“我有的确良碗、的确良筷。”哥姐们“哧”一声笑了。

  我还有下床气。午睡后起来闹脾气,非要父亲哄。母亲走到那棵檀树前,向父亲干活处大声喊:“哎——快回来,给伢做响响。”响响是竹笛。母亲也就是那么一喊,父亲也并不回家,传说中的竹笛也并没做,但我已经满足,高高兴兴起床。

  长大后,听村人“陈大雷”长“陈大雷”短,感觉很新奇。我特意向人打听,据说遇到违反原则的事,父亲会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因此得此绰号。

  我曾向母亲打听父亲“雷霆之怒”的详细情况,母亲语焉不详。但她举出一个例子。她说,担任生产队会计的父亲双手打算盘,打得又快又好,他账目记得很清楚,20多年前的账本都保存完好。有一次,他在到生产队算账,时间不长,突然急匆匆扑进家门,要找一本旧账。找来找去找不见,他越翻越急,嘴里念叨着:“怪道,我明明放得好好的。”回过头,打眼看到母亲在糊袼褙,奔过来,急忙掀开,喜出望外:果然是他要的账本。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账本已有26年啦。我一直保存着旧账本,今天不就派上用场了?”把尚未干的袼褙一层层小心掀开,一张张揭下,父亲抱着“袼褙”大步流星而去。

  母亲用的是纯客观叙事的平淡口气,但我听出了一位妻子对丈夫的赞许。

  父亲把那袼褙版的陈账拿回去,算账的人都打惊,“真有你的陈大雷”,“这种事也只有你才干得出”。父亲听出并笑纳了乡下人惯用的戏谑式赞赏。

  20世纪90年代中期,大姐女儿出嫁当年春节,在老屋拍的合家福。第二排右起第三第四分别为任劳任怨、从不言悔的我的父亲母亲;后排右起第四是大哥,第五是三哥,第九是二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亲算得上乡里能人:他会种庄稼,会养鱼、种树;除了能吃苦耐劳外,父亲还头脑灵活,他不满足于仅仅从土里扒食,他一直开动脑筋,搞活经济,致富奔小康。

  父亲堪称一头老黄牛,每天雷打不动天麻麻亮就起床赶集,母亲种的菜养的鸡鸭、田里的作物或庭院的水果……一年到头,家里总有值钱的好东西可卖。父亲回来向母亲表功:“人家卖不掉,我都卖掉。”归纳起来,不外乎以下两点:第—,父亲的东西新鲜地道;第二,父亲忠厚,给足秤外还抓上一小把“陪衬”人。不仅如此,父亲还允许别人赊账,记得就还上;记不得就算了。父亲既卖菜,又送人情,广结人缘,如是,当然受新老主顾欢迎喽!父亲卖完东西回到家,村人还未起床呢。他吃过早饭,下田,干了一片活,村人才陆续下田。

  父亲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劳作上。父亲爱栽树。劳作回家,打眼瞅到路边有野杏苗野桃苗,他便动手挖回家栽,并最终嫁接成桃、杏。我家还有野樱桃野毛桃呢。他用棠梨嫁接梨树:酸酸的薄皮青梨、皮厚肉白的大白梨、黄皮沙梨,还有用苹果树嫁接的苹果梨等。他先是小规模嫁接,后来是大范围:栽一田冬青树,嫁接上千棵桂花树。

  盛夏,别人都在歇中,父亲却把破草帽往头上一卡,冒着酷暑,下到芦苇荡中打鱼草。父亲每次都要打回三大挑苇草。裸露的腿部撒上草毒,一片惊心的红点,父亲倒白酒消毒。往鱼塘撒草的时刻,心似乎插上翅膀:一撒草,鱼就成群游过来,它们欢快地嚼动草叶,发生清脆的“吧唧”声,在父亲听来,这无疑是最动听的音乐。家人吃饭时一律托着碗到鱼塘边,看鱼浮头,看鱼吃草。印象中最深刻的红鲤鱼。它们像绸带一样流动在水中,它们是鱼中的贵族,优雅,精致。这些红鱼养到年关,用自行车驮到县城出售。县城人喜欢买两尾红鱼,在年三十吃年饭时装盘子,年年有鱼(余),而且是红色,格外吉祥喜庆。

  冬天,父亲和三哥几乎天天清早下塘捕鱼。三哥的加重自行车两头绑上两大尼龙袋鱼:有草鱼、有链鱼。大草鱼每斤3.3元。据三哥说,我家的鱼一到,鱼贩子就蜂拥而至,他们一把兑下,转手用高价贩卖。兑完鱼,花1.2元吃一碗酥鸭面,三哥便优哉游哉一路吹着口哨飞车回家。

  我家经济活泛。父亲做农活,母亲兴菜、养鸡鸭。春有桃杏,夏有梨,秋有板栗、柿子,冬荒,还有母亲种的菠菜和香菜卖呢。我家有好几样别家没有的,第一是两口鱼塘,第二是板栗树,第三是桂花树。我家那四棵大板栗树在村里独一无二,板栗值钱,随鸡价。中秋佳节,板栗烧鸡是标配。中秋前夕,一筐板栗、一筐鸡,这样的黄金搭档父亲接连卖好几天呢。父亲率先用大叶冬青嫁接桂花树。他一有时间就带着三哥嫁接桂花树。我家那千棵桂花园渐渐名声在外。当陆续有人从我家买走桂花树时,村人睁大了眼睛:“乖乖,我们只晓得土里扒食,这个陈大雷,挣水里的钱不讲,还挣上了树头上的钱。真是能人啊!”

  村人来讨树苗,或请教嫁接技术……父亲来者不拒。有些人上了年纪,眼花,手也抖,怎么也学不会嫁接,父亲就亲手去帮人嫁接,或者拔桂花苗给人家栽。在父亲的带动下,村人陆续种广玉兰、红叶李、冬青、蜡梅等苗木。我们村渐渐变成名闻乡里的苗木花卉基地,树能卖到钱,村人的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20世纪90年代初,穿红滑雪衫的是16岁的我,绿衣是我心灵手巧的三姐。

  父亲非常重视子女教育。他的名言是“掼锅卖铁都让伢们读书”。有一段时间,父亲是村人嘲笑的对象。村人一见父亲就说,“让伢们回家,帮你干活,像我,每天小酒咪着,小洋楼照样盖起来!”父亲笑笑,不解释。我们村孩子,基本上女孩读个小学,男孩读个初中,到年龄就回家帮父母干农活。我家却是例外。

  与新中国同龄的大姐是村里唯一读书的女娃,读到初一,因“文革”而辍学回家。她参加“串连”,因火车上人太多被挤下。村里开会,她读报,大家都夸她“读得淌淌的”——像小河淌水一样流畅。来提亲的人自然多,父亲拒绝家殷财富的商贩之子,相中了老三届毕业生的大姐夫——大姐夫读书时学俄语,他和同学曾组织批斗地主。父亲笃定“有文化,失不了业”,机会果真来了,那时大姐夫在林场干活,父亲冒雪去送信,大姐夫得信回来考试,当上中学化学老师。

  作为家中长子的大哥是76级毕业生,恢复高考第一年大哥就考上了,可是体检被刷下。父亲为大哥操碎了心。

  他操心大哥的身体。据说,为了让大哥身体好起来,父亲甚至到庙里求过“仙方”。最好的方子莫过于加大食补力度,历来以“刻骨”自己出名的父亲画风大变:以前见到贵东西绕道走;后来一见到有营养的好东西眼都不眨一下抢着买下。家中煨罐日日煨猪大肚或乌鸡等,母亲后来悠悠道:“对外宣称给我补身体,他得了好名誉,我得了好福气。”大哥还养成跑步、举哑铃、练俯卧撑等习惯,加强体育锻炼。食补+健身,双管齐下,大哥体质日益增强。

  父亲操心大哥的学业。他担心大哥一脚踩到农田里再无时间和精力摸书边,当务之急是找份与书本打交道的工作。当得知中学教导主任是二姐婆家远亲这一重要消息,父亲很振奋。那时我尚小,记忆中有个画面:一行人来了,父亲远远地迎到村口,有个人是人群中心,他说什么,大家都以欢声笑语捧场。人群涌到院中,有人把棍子殷勤递到那人手中,让他“剪彩”,他一举棍,落一地梨子,大家都叫好,一院梨子,一院欢声笑语。这位贵客,想必就是那位传说中那位主任吧。当年他的来访,定让当时还是茅草顶泥墙的我家蓬荜生辉。一行人走后不久,精选出的满满一袋大梨子被有“飞毛腿”之美誉的三哥扛到了目的地——放到门口,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待主人追出,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父亲究竟往主任家里跑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皮……我们都不得而知。最终,大哥如愿以偿地成为中学数学代课老师。大哥去报道,主任感叹:“父亲我见多了,却从没见到像你父亲这样称职的,为孩子巴心巴肝,你要惜福哇。”

  大哥的代课老师生涯其实也憋屈:他到食堂称米,那个食堂师傅脸一挂:“排队!”大哥的脸一下子红了:学生在大厅排队称米;老师都在里面称。人家显然并不把他这位代课教师看在眼里。类似这种轻性屈辱都化为动力,让大哥更加发愤备考。这些大哥自然没有告诉父亲,他怕伤了父亲心,更怕抱屈会让父亲看轻自己的志向。

  20世纪90年代,我和大哥站在老家门前的红山前(大哥眨了下眼,时光打了个盹)。

  大哥任代课老师期间,“差点儿出了岔”。那个年代,农村女孩普遍不读书,后被动员上学,年龄自然要比同学大出一大截。大哥班上有位大龄葛姓女生,眼睛明亮,粗长的麻花辫一根拖在脑后一根垂在胸前,她嗓子就像含着一个金铃铛,话未出先飞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眼波流转,双颊飞红。班里女生都喜欢一说话脸就红的数学老师,他辅导题目讲得透彻,属葛姓女生往大哥的办公室跑得最勤。师生恋的传闻不胫而走。这可是大事,事关大哥的前途命运。大哥要考学,政治上可不能有污点啊。

  父母如何商量,孩童的我自然不知情;商量的结果,我却亲眼目睹。葛姓女生是我们村一位婶子的远房侄女,婶子将她领进我家门便退出。母亲拉着她的手:“伢呐,你可要讲真话啊,不是事实的话讲出来会害了你陈老师啊。”这话像火舌似的,女生被烫得一激灵,她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又重复了一句。泪水像涨潮一样漫卷,她的身体似乎有无尽起伏的海洋。母亲叹息一声,潮起又潮落,泪水“啪嗒”“啪嗒”砸下来。我跑开,从大哥房里找来一方蓝灰格的男式手帕,塞到她手中。我那时有没有桌子高?仰着脸望着她,她把我抱在膝上,泪水如枣花,扑簌簌地落了我一头一脸。哭罢,将我轻轻放下,她对母亲鞠了一躬,旋风般跑了,麻花辫子都跑散了……

  校领导找谈话,女生怎么说的一概不知,不久有消息传来:女生退学。大哥继续代课。

  婶子有一次前来找母亲聊天,提到女生,抹了泪:“这丫头命苦哇。在继父手里日子难熬,早早嫁人。出嫁时,哭得那个伤心哟。丈夫经常打她……

  大喜之日,女生托婶子给我捎来一方粉红色手帕:四围有花边,蔷薇一样的粉红,滴上泪,一下子洇开,一团血也似的红。

  许多年后,听大哥云淡风轻地提过葛姓女生。大哥说,他只想把葛姓女生介绍给二姑家大表哥。我信大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一位情窦初开的乡村女孩,她的爱情启蒙是关于才子佳人的庐剧或黄梅戏,眼前的白面书生胳膊一抡一个圆就出现在黑板,和舞台上董永和七仙女的画面叠加,她的心花瞬间绽放。但,大哥对此毫无察觉。他无法翻译女生眼中的如泣如诉如思如慕,亦志不在此:他一门心思要考上,一雪代课之“耻”。

  深明大义的葛姓女生到底有没有和大表哥相处?两人后来为什么没成?没有答案。只是,从小和大哥好得吃饭必须坐一条板凳的他后来总是和大哥不太对付。我那书呆子大哥总是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人家……

  大哥二次高考,远远高出录取分数线,体检顺利,全家尽开颜。

  忙完大哥,又轮到二哥。

  20世纪80年代,大学时代的二哥。这张照片有点像诗人。

  崇拜宋江的二哥

  二哥读高中时,平时母亲饭头上蒸的咸鹅都骨头骨脑,有肉的都留存,“大胯”——鸡鸭鹅的大腿——本是我的专利,后来都剁开,给二哥补充营养。周六——那时的周末,二哥回家讨米讨菜。母亲用柴火把鹅肉和黄豆炖得烂烂的,装了满满一大茶瓷缸,一再压实。二哥走时,肩膀上扛一小袋米,手里用红色网兜兜着一缸黄豆咸鹅。每次将米袋送到二哥肩头,父亲同时送上一句交待:“好好干。”二哥“嗯”了一声,把这句沉甸甸的交待扛上肩头。

  二哥的高考季一波三折。

  当年,小庙中学高中是两年制,不学英语,二哥转到农兴中学,从头自学英语,高考英语严重拖了腿。于是转到肥西中学复读。高考前,大姐夫起早骑自行车去县城进货,在车站,二哥头从车窗探出,招呼他。大姐夫大吃一惊:“你不是今天高考吗?”二哥说身体不舒服。大姐夫应急力强,一面骑车带二哥去医院打针,一面往考场奔。幸好时间来得及,二哥带病坚持参加考试,英语卷才做完一半,人就趴倒在桌上。高考一结束,便被同学架到医院。

  回家,大哥随口问一句:“数学考得咋样?”二哥嘀咕一句:“找不到错的。”全家都笑了。当年没有电话、电脑查分,二哥坐在车上,听人说今年肥西中学有两个数学满分,心里一动。到校一看,果然自己是数学满分的两位之一。即便带病上考场,二哥也终究凭实力考取一所财经大学。

  二哥少年时仰慕仗义疏财的宋江,有意效仿。童年的我喜欢他带同学回家。一群人“呼啦”一下涌进家门,家里的空气便骤然活泼起来。母亲发愁,拿什么招待一大群学生客呢?二哥手一挥:“洒家自有办法。”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下菜地,砍毛豆、摘扁豆;一路在河边钓鱼,用虾网挑虾。“毛龙”——此人名字中有一“龙”字,人容易炸毛,故有此诨名——每钓到一条鱼,把鱼从钩中取下,便双手合什,祈祷:“罪过啊罪过。”他们插科打诨,笑傲江湖。他们是孩子眼里的新鲜世界。

  红烧鱼、糊白米虾、山菇炖老母鸡、毛豆炒油公鸡……母亲将饭菜端出,大半是自己劳动成果,同学们大快朵颐,连呼“好吃”。

  同学中,有位看起来很清秀很冷静的曾姓同学,他到我家一住就是几天。他后来考到安徽大学,读法律专业。也有同学考入北大。

  小时候,我是二哥的跟屁虫。他一放学,我就追着他跑。我让二哥打红枣给我吃。他却弃棍子不用,往后退几步,猛往前冲,对着枣树蹬几板脚,“啪啪”声不绝于耳,红色的枣子纷纷滚落我脚边,有一颗甚至直接滚到我口袋中。枣子好吃,二哥的出手更好玩。二哥出场总是出人意料,让人格外惊喜。

  他曾迷恋武侠小说,金庸的、梁羽生的一本本带回家。他给我借阅的是中英文对照的外国小说,可他的武侠小说书,我却一本不落地全偷看了。迷恋武侠小说的结果是他爱上武术,他买了一些诸如《小红拳》之类的书,把书摆在屋檐下,翻一下,便在场地上摆开架势;摆完之后,觉得不对劲,再回去翻书。他的热情很是持续了一段时间。已练到一定火候了,“对付十来个人没问题”。他热心地要教我“几招”,我天性羞涩,对在大众场合完成一套动作表演有着天然的抗拒,誓死不练。他只能作罢。

  他喜欢吹牛。他唱《南屏晚钟》,唱完自我陶醉了,说目前来看,全国来看,像他陈某这样的男中音寥寥无几,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这样的二哥谁不喜欢呢?

  大哥和同班同学、准二嫂。二嫂是山里妹。要背柴走一二十里山路上学。她是那所学校第一个大学生。

  二哥在大学很受女生欢迎,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位福建某大学教授的女儿暗恋二哥,给他织了一件桂花针的黄色毛衣——代表幸福的祝福,那时二嫂在杭州实习,在西子湖畔为此哭了鼻子,一结婚,她就动手把这毛衣拆了。直到现在,听说这女生要来二哥的城市,远在北京的二嫂都如临大敌。

  彼时,积劳成疾的父亲因中风而偏瘫,常年坐在家里那把靠背木椅上。他身边有两样:一是日历,二是收音机。他喜欢翻日历,每过一天便亲手将日历扯下一页;他收听单田芳、刘兰芳的评书。他很少说话,一说话,忍不住吃吃笑;或者会流下口水。这是中风的后遗症。

  二哥毕业,分在财经系统。回家,父亲总是交待:“公家钱不能动。”“没钱给我们不要紧。”“手一定要稳。”“不干净的钱不能收。”很奇怪,说这些时,父亲面色凛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吃笑,嘴角也没有淌口水。

  二哥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听着父亲的教导,望着父亲,答道:“嗯!”

  父亲的话很短。父亲的情很长。

  我听惯了父亲的交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起来,感动于父亲——一位普遍农民所秉持的家风家训。作为一名老会计,父亲深知“钱”字的深浅。钱是一把双刃剑,对整天与钱打交道的人来说,“钱”分明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的儿子在财政系统,手头有大额款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作为父亲,他要在儿子心头种植下什么?种下健康的金钱观,种下不挪用公款、不利用职务之便捞取私利的人生规条。

  对父母最大的孝心是管住自己的心,不向公家伸手。这是发自父亲打心窝里掏出的热乎乎的话,是人生箴言,也是核心价值观。

  二哥做到了。

  一直到现在,二哥都安于平常。他曾有任地方财政局局长的机会,几经思考,终究放弃。他的这种放弃,在部分亲戚看来,太没上进心,简直是不思进取自甘落后。他们不解,二哥明明起点高,怎么就不见发迹呢;明明手头有一副好牌,怎么就不见红呢?

  他一直在做自己。工作之余,钓钓余,看看书,在世界转了一圈之后,归来还是少年。二哥的容颜一直是清俊的。那眼睛,还是他自诩的“丹凤眼”,很清亮;那眉毛,还是他颇为得意的剑眉。

  他的眉宇处隐隐有英气。

  书生本色是他人生的底色,但他同时又富有人格魅力。在呼啸来去的人流中,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标识,总是那么让人眼前一亮。

  二哥讨人喜欢,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他身上的书生气,来自农家特有的那种朴厚,以及父亲在他精神及心灵上安装的认知程序。

  二哥后调到纪委,扫黑除恶,雷厉风行,“只要有村民举报,一律追查到底。”二哥说时,做了个果决的手势,他的眉眼顿时英气逼人。我突出想到父亲“陈大雷”,作为小小的大队会计,父亲当年也有霹雳作风。这也是一种非遗传承。

  父亲,您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正如您所期望的,二哥的工作是有价值的。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活出了青少年时所追求的“英雄”气。他是他一个人的英雄,也是我心目中的平常英雄:在物欲横流的当下,活出一介书生的本色,活出大我,这,同样需要勇气和力量。

  只要拥有有趣的灵魂,小人物的生命也能焕发出异彩。在一位农民父亲精心的雕琢下,一位普通公务员用初心谱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英雄史诗及壮丽诗篇。

  母亲坐在门前的山坡上。

  栀子花一样的母亲

  我母亲生得美: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小嘴,削肩蜂腰。她一头乌发,老了都很少见白发。母亲和奚美娟长得很像,可我一点都没遗传上她的优点,真是气死人。小时候在家里闹过一回,说自己既不像父亲又不像母亲,一定是从别人家抱过来的。

  有人说我小时候长得好看,有个安农大教授还想抱养我呢,可惜父亲舍不得,“不然你就到城里去了,穿大皮鞋,戴手表。”有人说我像父亲,“丫头随父,长大有饭吃”,我被抚慰到:二姐像父亲,个子高挑,双眼皮大眼睛,一口贝齿,能说会道。

  “你像姑——侄女随姑。”不知是谁冒出一句,我大惊:二姑是小矮个;小姑虽然高,但眼睛更小,我可不愿随姑。我又哭开。父母赶紧训斥那个冒失鬼。明明父母、哥姐们都高,而我偏矮,对此,有人给出解释“秋后的瓜,结不大”,母亲生我时已四十来岁。这是一大原因吧?

  ——我不怕鬼,也不怕黑,证明小时候被父母养得好,幼小心灵曾被细心呵护。的确,除了个子,童年没有留下任何阴影。

  大舅家菊姐像我母亲,这是正向的“侄女其姑”,她唇红齿白明眸善睐,都说她可以当演员。

  我母亲性格也好。她是一位寻常的乡间女子,没机会接受学校教育,但目不识丁的她身上却有知性美。乡村多的是“切切察察”的声音。或有婆婆,来控诉媳妇的“恶”;或有嫂子,来申述小姑的“刁”。我母亲一律听着,偶或叹息一声表示同情,但无一字评判。母亲从不试图做审判官,从不给出是非对错,只倾听,不评不传。但,大家都乐意向她倾诉,没有是非传出,只有安全的倾诉与倾听,对倾诉者来说,这是最合内心诉求的一种诉听状态吧。我说话,总习惯带着主观评判,这是恶习。我需要向母亲学习。

  大舅家大表姐嫁在我们村,大家都喊她“孬学英”。她张口说话,“结结结”,结半天,才说一句周正话。母亲道:“她孬?怎么不见她把家里东西往外掏?”“小时候出天花出的。”

  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我,穿的白底红花裙是我三姐亲手做的。

  大舅很深谋远虑,把学英大姐婆家行在我们村,让母亲罩护着她。事实上母亲就是学英大姐的保护神。一开始,她连生几胎都是女儿,婆婆和丈夫都不待见。有一次,母亲去看她,她正坐在灶下抹泪,说她上粪桶,孩子掉粪桶里了。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是捞上来洗洗,还是就扔了?我记不得结果。在乡下,用被头捂住女婴的嘴,或溺死这种事并不鲜见。直到生下一个儿子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儿名中有个“根”字——生了儿子,她才在婆家真正扎下根。她的声音从此豁亮起来。遇到村里孩子追着她学舌,她会恶狠狠反扑上来,孩子们立刻一哄而散。

  当她二女儿长大,在吵架中也学着她,“结结结——结你妈个屁!”母亲知道了,撵了过去,跺着脚,好一顿炸:“儿不嫌母丑。妈再不好,轮不到你讲,你的命是她给的。人家欺负她,你还要帮她;哪能当女儿的来欺负自己妈。”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长篇大论。她历来多微笑,少语言。此后,二女儿果然不再欺负她,有两位女儿护驾,村里渐渐无人学她说话了。

  为了将这两位女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母亲没少“小恩小惠”拉拢她俩。我家后院的桃啊杏啊梨啊,只要成熟,母亲便用围腰兜着,送去给两个女儿吃。“我们小时候吃过姑奶好多水果。”长大后,两个女儿笑着说。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母亲往学英大姐家去得勤,每次去都系着围腰,围腰里兜着一大兜的东西……我们都选择性看不见。

  至于村里的孩子,哪个没有吃到母亲围腰里的水果呢?她生性慷慨仁慈,手敞,享受把家里收获的东西散给各家的快乐。

  母亲攒的私房钱都留给大舅家小女儿菊姐。菊姐和大姐学英比真有云泥之别。菊姐美丽活泼,小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有一次,大姐递过来一把锯镰刀,叫她去割稻,她花容变色。被大舅娇生惯养的她“手没扶过锄把,脚没踩过秧田埆”,这个娇滴滴、滴滴娇的大小姐可不是好惹的,她躲到我家,嘴里不停地抱怨“孬学英”搞不清现状。她是那个年龄段亲戚中唯一读到高中的女孩,张口必说“我堂堂一个高中生”。每次高考,我大舅都从家里步走赶到,在考场外她看不到的地方蹲守。一连蹲守几年,她终究没能考上大学,她抱怨说,谁谁都是互相抄才考上的,她没机会抄。后来她嗷嗷叫:“怪不得我考不上,原来父母是表姊妹结亲。”她认命了。

  她生得美,人又瘦弱,格外惹人怜爱。后排的男生每次听到她一咳嗽,心就揪起来。曾经有个男同学小何找到家里去,被大舅撵出来了:“我这个女儿是当儿子养的。甚娘,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筐,以后怎么养活我们老两口?”后来她嫁给一位宅心仁厚且又赚钱的理发师,给二老养了老送了终。

  菊姐形似母亲而神不似。母亲能干。大集体干活,母亲总被选为带头人,插的秧苗“就像被线拉的”,横看竖看斜看都整饬。

  20世纪90年代,中学语文老师的我和母亲在老屋后院。我穿的套裙是三姐做的。

  母亲人品正。三年自然灾害,许多人为了保命,都去偷生产队的花生。“我从花生田埂过都不弯腰。”母亲就是这么刚气。正因人品好,她被选到食堂烧饭,她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救一下孩子。那时大姐在上学,每次去,母亲会把开水倒进饭桶里,刮刮,刮出小半碗汤水,给大姐吃下,叮嘱:“你吃过了,回家就不要再吃了,省下来给奶奶。”母亲太正直了,食堂其他人看不过去:“大家都偷偷往家里带米、拿馍,就你不带不拿,你这是干什么,救命要紧!”同事硬塞一个馍给大姐,母亲会自己少吃一个来补上。——这样做她才心安。

  母亲刮下的米汤不禁饿,大姐饿急了到山里捉蚱蜢炸吃。

  我大哥尚小,有一次饿得眼看不行了,奶奶说:“过河找你妈去吧。”大哥不敢走桥,他跪下来,一步步爬过去,找到母亲,母亲赶紧把省下的一只鸡蛋掰碎了,一点鸡蛋一只水喂下,大哥脸上才有了血色。

  日子虽然艰难,一家人总算挺过来了。

  孩子们读书,每天早上母亲都会起早煮早饭,隆冬季,孩子们早起上学,有热水洗脸,有热热的早饭暖身体。好不容易孩子们长大了,母亲预备可以歇歇,孰料,积劳成疾的父亲像一只船搁浅在沙滩上,家中顶梁柱倒了,病弱的母亲撑起整片天。

  刚生病吃,父亲吃不下别的,只想吃一点炸面糊。盛夏,母亲坐在灶下做炸面糊,一做就是四十多天。

  生病伊始,父亲总对母亲说:“我会好的。”母亲心里还有个盼头,随着他中风偏瘫,连站起来都艰难,连出门走走都成了奢望,母亲彻底死了心。母亲本有老病在身,给父亲抹澡,搀扶时渐感到体力不支心力交瘁。她眼花了,帮父亲剪指甲,不注意剪出血来,而父亲只会父亲吃吃笑,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还笑!”背着父亲抹泪。

  此后大哥一趟趟往家跑,定期给父亲剪指甲,搀着父亲在场地走走。除此之外,还得靠母亲照顾父亲。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她给父亲抹澡,家中最好的东西都留给父亲吃。这一照顾就是18年。直到去世,父亲身上无一处褥疮,亲友都夸母亲服侍得精心。

  母亲老了,冬天的白色高领衫仍洗得雪白。她每抱怨说洗不动了,大哥就说她:“老了要那么干净干什么?”她就忍住不说,该洗还是洗。

  母亲风风火火一生,走路恨不得贴地飞。她从不服老,七十来岁时赶集,遇到邻村人,劝她“老了,多歇歇”,母亲说“讲老都丑”。但后来她总叹没力气活了。上街,她连拎几小斤马铃薯的力气都没。“活够了。人家都盼着活,我却盼着死。”她所有的力气好像都在服侍父亲的18年中用尽了。我曾对母亲说,你服侍父亲18年,老天开眼,一定会奖励你10年以上寿命,结果父亲去世没几年母亲就到了风烛残年。母亲去时,煤炉上炖的百合红枣粥还是热的。

  我曾做了一个梦,在故乡那泥屋的西厢房,母亲的腋下长出翅膀,她的头脸也变成鸟,她从木窗里飞出去,飞到暗沉的天空。天上全是鸟,分不清哪一只是母亲。

  没有忧伤,只有自由和歌唱。这个梦给了思母不止的我很大安慰。

  我家有一棵大栀子花树,开的花又大又香,谁走过都会深吸一口气,说“真香”。有人会开口讨要几朵,戴在襟前,或插在口袋里。母亲干脆在花树上挂一把剪刀,方便人自取。

  母亲,一位乡村平凡女子的一生就像栀子花一样洁白自守,斯人已去,馨香仍在。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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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人物志 家庭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杨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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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17 17:57
    美文苑
    文字虽长了点,但还是耐心拜读完了。掩卷思忖,深感精致。不愧为中国作协会员,著作等身,佩服,景仰。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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