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张惠雯:黑鸟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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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们第一次去岛上那天下着雨。岛上的马路像城里公寓或私人社区里的小柏油马路那么窄。路两边,雨水“哗哗”流进敞开的排水沟。水那么清澈,沟底有碎石和断枝,看起来不像排水沟,倒像两条小溪。水沟后面是广袤的针叶林,氤氲的雨雾里,高大、笔直的松杉仿佛列队默然伫立,苍翠延绵无尽,林中不时闪过一条褐色的小径。在马萨诸塞州,人们喜欢散步,森林里总有专为散步者辟出的蜿蜒小径,其宽度容不下两个并肩的人,因此不能称之为路,只能说是trail,小径,上面往往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落叶或松针。他们在雨中走去那房子。格利克不打伞,这样的雨他说是shower,不屑于打伞。其实雨并不小,她撑着伞跟在后面,听到装在格利克夹克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指令——谷歌地图还在通报路线。

  在他们身后,大西洋和天空已连成了一片浩渺烟雾。雾里有一团朦胧的灰色影子,像浮在海面的巨兽,那是他们来时乘坐的船。船应该很老了,噪音大,船身颠簸,但它的底舱里仍然能载小汽车。他们了解到,这艘老船是岛上居民出岛的唯一工具。居民坐它到对面的镇上去购买食物等日常用品(岛上除了一个小礼品店再也没有别的商店)、取信、看电影、把车从镇里开上通往各地的高速公路……在那里,他们才算是登陆了正常世界。

  这岛上的许多房子是波士顿人为度假买下来的,夏天里的三个月或加上暮春和早秋的一点儿时间,他们不时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冬天里,房子多半空着。常住岛上的人则过着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的人开辟了一个菜园,自己从事一点儿简单的耕种,有的人则只是退休养老,和岛上的风景为伴。

  他们要看的那房子是格利克在Redfin上查到的,它是一座深褐色的两层木屋,外加一个半层阁楼,叫价三十二万。她觉得在这么荒凉、连邮局都不会送信来的岛上,这个价钱一点儿也不便宜。格利克说,他查了近几年岛上房子的交易记录,这个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他们从船靠岸的地方走过去,大概走了十七八分钟。当她看到那房子的时候,她有些沮丧。它比照片上显得旧多了,外墙漆大块大块剥落,老式的木窗框因为脱漆也变得颜色驳杂。她看到这种窗户就想到冬天的寒风从窗户里钻进去,让房子变得冰冷。她当年刚到波士顿时,临时租住在一栋老房子的一个套间里。房子的窗户冬天透风,暖气又老旧,升温很慢,害得她在房间里也要穿着羽绒马甲。住满两个月后,她就赶紧搬走了。

  木屋本身虽然看起来老旧失修,但也还有个亮点,就是院子很大。前院还开辟出一个小花园,收拾得很整齐,花园一角挖了个小小的鱼池,周围摆了一圈大圆石,竟然有点儿东方园林的意思了。他们走过去看,池子里没有鱼,只有一些睡莲叶子浮在水面。

  他们在玄关那儿套上房主提供的鞋套,进屋参观。房子内部倒维护得不错,一点儿也没有外观那种破旧感。它的摆设,从钉在墙上的原木色画框,到铺在木地板上的红色团花波斯地毯,以及阳台上摆放的那些参差有序的盆栽,都让人感到主人是个整洁、有些品味的人。她对房子的印象好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当她提到房子脱落的外墙漆和老旧的窗框时,格利克提醒她说,不可能有完全理想的房子,如果在波士顿,他们花一百万也买不到这个面积的带花园的房子。她同意他说的。

  后来,格利克试图挑些毛病把价钱压低一点儿,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试试。出乎意料地,房主接受了他的报价,在原来的价格上减掉了三千美金。中介告诉他们,房主住在波士顿,但平常一直请岛上的居民来定期打理房子和院子,所以内部才维护得这么好,如果不是房主要去外州工作急于卖掉这房子,他们绝不可能以这样的价钱买到这栋房子。

  几个星期后,他们一起去签合同。格利克付了房款,户主写他的名字。按照他们俩以前的协议,格利克出房子的钱,她负责翻新和装修费用。

  2

  她和格利克之间有很多协议,主要关于钱。在很多中国人看来,他们未免把一切分得太清楚了,但她对于这种美式做法很认同,觉得反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从她二十多岁来美国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按照美国人的方式来生活。她在美国结交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美国人,此后她就习惯了只结交美国男友。格利克是她的第六个男友,这是指长期交往过的男友。不知怎么回事,她和交往过的男友都没能结婚。她和格利克在一起也已经七年了,如今两个人都已经五十多岁,到了想有个伴儿一起老去的年龄。但格利克认为婚姻协议是毫无必要的,她表示赞同。

  她知道那些同胞们说起她,都会讥讽地说她是个只找美国男人的中国女人,这其中甚至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于淼。她能想象她对别人说起这些事情时那副嘲弄、惋惜的样子。她们俩在一起时,她也不掩饰这种嘲弄。但她太了解于淼是怎么样的人了,她虽然爱嘲弄、议论别人,但对人从无坏心眼儿。于淼看不上她这些男朋友,说她不能接受和天天一起睡的男人到餐馆吃顿饭还要AA。

  她说:“那有什么?我觉得没什么。凭什么男人就得请女人?”

  “你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可以请男人,男人也可以请我,但不能刚睡了觉接下来就开始算账单。我说的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那种斤斤计较。”于淼说。

  “你还是没有接受他们的文化,你这种不愿男人和你算账的想法还是很中国。”

  “我承认。所以你能和他们处得来啊,我不行。不过,我没必要全盘接受他们的做法。他们也没有接受我的啊。”

  有一次,她无意间对于淼说起格利克喜欢吃中餐,她经常去华人超市买食材,这个钱她一般就不和他算了。而如果换了格利克,他会把所有超市的账单在月底归总,然后算出来每人需要分摊的。

  于淼立即说:“我就知道,他和你算得那么清,你却不会和他算那么清。你忘了本杰明的事?”

  “我可不想提那个人。”她开始后悔对于淼讲那些闲话了。

  “我只是有时候懒得去算这些小钱。每个人习惯不一样。有时候我把收据都弄丢了。”她又说。

  “那你还是不够美国啊。”于淼讽刺她说。

  她知道朋友其实是替她不平。于淼尤其不接受格利克始终不愿结婚这一点,说他只是要找个免费保姆。她当然不同意于淼的说法,但她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买下岛上的房子后,他们就一直忙着翻新和装修。她以为重新刷外墙漆就行了,结果来检查的专业人士说屋顶也不行了,建议换个全新的屋顶。屋内虽然保持得不错,但门窗都相当陈旧,尤其窗子,冬天肯定会钻冷风,需要换成密封效果好的双层合金窗。原本厨房是个单独的小间,和起居室、餐厅各自隔开。而这导致屋里的墙太多,把空间分成了一个个间隔的小块儿。格利克想让室内的布局现代感一些,成为一个开放的整体空间。于是,他们又得找工程队拆掉这些墙,把起居室、厨房、客厅完全打通。洗澡间肯定要重新装修,因为浴缸、马桶都小而旧了,瓷砖颜色他俩都不喜欢。他们也得重新装中央空调,靠房子里老旧的取暖器,冬天人会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以前的房主一家只是夏天来度假的,而他们是要常年住在这里,需要它非常舒适,尤其能抗御新英格兰地区长冬的严寒。

  忙碌了两三个月以后,他们的房子从外面看已经焕然一新,里面则现代感十足,舒适宜居。那些日子里,他俩经常在屋里屋外逛游,谈论着自己的想法、对每一片小空间的规划,兴奋而满足。格利克称它是他俩的nest,说这个就是最坚固、持久的窝了,是他们的养老窝,他哪儿也不会再去了。她说她也一样。她打算在后院开辟一块地做菜园,这样他们经常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她还想养两三只母鸡,可以给他俩提供新鲜的鸡蛋。格利克非常支持她种菜的想法,他一向喜欢她烧中国菜,承认那是他被她深深吸引的原因之一。但对于养鸡的想法,他有所保留,担心会招来浣熊、臭鼬等野生动物。

  当然,打造这个窝的花费也不小。按照以往的协议,里外装修的这些费用,包括添置新家具的钱,应由她出。她为此花了差不多十五万美金。不过,她觉得这些钱花得值得,因为这会是她终老的家。

  房子整修好了,大件的家具、电器也都买齐了,他们开始添置一些装饰品和小件日用品,譬如格利克需要的酒架、各式酒杯,她喜爱的餐具,还有屋子里的摆件、室内室外需要的新植物。他们之前没有谈及这些东西应该由谁来买,所以格利克说谁买了就保留收据,最后再分摊。但他主张为了避免乱买东西,需要双方都同意购买才能分担费用,因此在购买任何家里共用的物件之前,要征得对方同意。她当时正处在装扮新窝的狂热中,觉得他定下的这个规则有些繁琐,也让人扫兴,毕竟买这些小物件并不需要大笔费用。但她还是同意了。

  格利克是个较真得有点儿古板的男人,但也有他有趣的地方。他喜爱观察鸟,会画些素描和水彩画。当然,他称不上画家,只是个人的小兴趣。他画的素描通常是鸟和昆虫,水彩画则是风景,譬如树林、湖泊和港口。有时候,他一大早就带着望远镜出门去看鸟了,偶尔也带着他的画架、折叠椅去野外写生。他教会她认识很多鸟:红翅黑鸟、冠蓝鸦、新世界莺、黑冠小山雀、美国金翅雀……她很难记住这些鸟的名字,但他从来不失耐心地教她。他告诉她无论是对鸟还是其他野生动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它们的习性,不要去打扰它们。他非常讨厌别人拿面包或随便什么自己吃的东西喂食野鸟,他看到总会生气,说这些人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既无知又不负责任,根本不去想这些东西是否适合鸟来吃,它们吃了会不会生病。他也会开房车带她去林中野营。作为在港口小镇长大的麻省人,他会玩帆船、汽艇,精通各种水上运动,车子出了简单问题,他也能自己修理。他几乎就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美国男人,除了在金钱上过分认真、和她泾渭分明。但她安慰自己说,她的不舒服只是中国式思维作怪,而这正是她应该摆脱的东西。

  3

  他们在岛上的生活虽简单,也算得上快乐充实。只要天气晴朗,他们就出去散步。有时一起,有时分头行动。他喜欢钻到林中探索,她喜欢沿着岛上的小马路去看看别的居民区、别人家的院子和房子。很快,她和岛上的常住居民都熟悉了。他们喜欢她、重视她,因为她是小岛上唯一的中国人,也是唯一的亚洲人。她花很多时间管理她后院的菜圃,在那里种了丝瓜、长豆角、香菜、葱、生菜、辣椒、番茄……格利克则负责照顾花木、草坪,清理那个小小的池塘。

  她最终说服格利克允许她养三只小母鸡,又从网上订做了一个坚固的鸡寮。有天早晨,格利克从窗户那儿看到一只狐狸从后院跑走。他们赶紧去查看鸡寮,发现三只鸡并没有“遇难”。她每天弄弄菜地,打扫一下屋里卫生,负责做三餐,空闲时间里再翻阅她订的那些烹饪、园艺杂志,一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格利克则会在户外消耗更多的时间。他也阅读他的杂志:《国家地理》《鸟与花》《国家野生动物》。因为生活极其规律,岛上又太寂静,他们通常夜里十点多就上床了。那个屏幕巨大的电视机难得打开一次,格利克说生活安静得让他对体育频道都失去了兴趣。每隔两三周,他们会开车回波士顿一趟,去看场电影或音乐会,或者仅仅是去市区走走,以便和城市生活不完全隔绝。

  转眼就是秋天了,院子里堆满厚厚的落叶。好几天里,格利克都在耙树叶,把树叶装进他购买的巨大塑料袋里,足足装了十六袋。进入冬天,她的花园和菜圃荒芜了,她把鸡寮挪进了车库。因为门窗的密封性很好,格利克又早早在屋子里生起壁炉,室内干燥、温暧。感恩节过后,他们去纽约住了四天,算是度假,然后就到了圣诞节。第一场雪还未降下,但天气已经冷得无法在外面长久逗留了。格利克比她耐寒,他会穿着厚厚的户外装、戴上毛线帽去看鸟。她则整日待在屋里,望着外面荒寂的院子。北方的冬天很漫长,岛上的冬天更长。她有点儿想念朋友、想念过去的生活了。闲得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回想过去的几段恋爱,回想她和那些男友如何相遇,如何同居,又如何争吵、分手的那些细节。她想得有些恍惚、感伤,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蹉跎了岁月。

  在所有这些男友里,她想得最多的是本杰明。他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当然也对她伤害最深。她一直不知道在他的密友圈子里,他是人尽皆知的花花公子,而她是遭人耻笑的“那个亚洲傻女人”。在他们同居的时候,他从没间断过和别的女人纠缠。很多事她都是和他分手后才知道的。他们同居时,她经常帮他还信用卡账单,因为他自己还不了,他欠了太多钱。他们分手后,她没有问他要这些钱。她并不在乎这些钱,但当她想到这些钱可能被他拿去和别的女人鬼混,她也会愤怒、伤心。这个性情极端的男人,热情起来就像一团火,冷酷的时候又像一把冰刀。他那时喜欢唱大卫·鲍伊的MyLittleChinaGirl和她调情,她现在还记得那首歌的调子。他也喜欢陪她逛服装店、帮她挑选衣服,他眼光极好,再也没有其他男人陪她做这些有趣的事。和本杰明在一起时,她只有三十五六岁,她自己觉得那就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而现在她五十多岁了,已经没有那令人烦恼的生理期了,住在一个孤岛上,过着如此平静的养老生活,种菜、养鸡。如果不出差错,这样的生活会周而复始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格利克是她交往过的男友中最稳定持久的一个。你可以说他有点儿木讷,也可以说他清高,反正他不会去费劲讨好女人,因此也不是个受女人欢迎的男人。他也曾交往过两三个女友,但几乎从不提及她们。他唯一提及的一个叫米歇尔,他说初见她会觉得她很普通,但每一次再见到她,都会觉得她更漂亮了,他认为这一点相当奇特。她想,那有什么奇特呢,不就是中国人说的“耐看”吗?但她没有说出来,不愿扫他的兴。她觉得既然他还记着这些,说明那个米歇尔曾是他的真爱。遗憾的是,和本杰明一样,米歇尔非常可爱、有趣,但不忠。

  格利克偶尔谈到他的爱情观,说他一旦遇到合适的人,就心无旁骛,想一走到底,因为他不喜欢改变,对他来说,去适应新的人、新的关系,是巨大的头疼。他这种感情的“专一”也体现在饮食口味上。譬如,他只喜欢原味芝士蛋糕,每次点餐后甜品,他都会点这种蛋糕。她劝他尝试别的,他会说,我知道这个好吃,为什么要冒险去吃别的?他喜欢中餐,但最爱吃的菜也总是那几道。他给她讲过一件童年小事。他小时候不吃任何蔬菜,他母亲很头疼,使用了各种方法想让他吃一点儿蔬菜,但都不奏效。最后,她恼火了,让他坐在餐桌那儿,在他面前放了一小碟沙拉,对他说,或者吃两口,或者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许下来。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岁吧,他就在那把高椅子上一直坐着,坚决不碰碗里的一根菜。一个小时后,他母亲定的闹钟响了,他被允许从椅子上下来。反复几天,他母亲终于放弃了。

  一月里的某个上午,大风呼啸,院子的地上落了很多刮断的树枝。早餐后,格利克仍然出门了。她洗好餐具,把中午准备做的一条排骨泡在温水里化冻。忙完这些,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注意到一只鸟一直在外面叫。她穿上羽绒服走出去查看,发现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她绕到后院,看到后院那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橡树上,一只黑鸟站在最高处那根树枝上,缩着脖子,仓皇地顾盼,叫声凄厉。风很大,黑鸟又站在顶端,在那一片透着寒意的青灰色天空衬托下,它显得孤独而渺小。她很少看到鸟儿在冬天站在树巅狂叫,她想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譬如它的同伴被浣熊吃了、幼鸟丢了……她在树下仔细找了两圈,并没有看到其他鸟的残尸或羽毛。她仰头看看它,它仍然在寒风中呼号。她又去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找,后来,在靠近房角的一个地方,她看到了一个乱蓬蓬的、被风吹散的鸟窝。她明白了,它住在那棵白橡树上,但夜里风太大,把它的窝吹掉了。她看着地上摔碎的鸟窝——别在一起的一堆小树枝,还有些杂草,决定把它捧起来、放回树下,心想那黑鸟也许能用什么方法把这窝重新粘结起来、再弄回到树上。随后,她又去厨房里抓了一小把藜麦,撒在白橡树下面,希望它至少能从高冷的枝头飞下来吃点儿东西。

  她回到屋里,从卧室后窗那儿注视着黑鸟的举动。它没有降落到它的旧窝那儿,也不去啄地上的藜麦。它一直站在那根旗杆般高高擎起的孤枝上,张望、鸣叫。它显得执倔、古怪、孤绝。她观望了一会儿,想到早上烘干的衣服还没有从烘干机里取出来,就去洗衣房了。接着,她又忙了些零碎家务活儿。当她再去后窗那儿查看那只鸟什么情况时,发现它已经不在了。她跑到外面,来到那棵树下,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到某个避风的地方了。但她没有找到它。

  格利克散步回来以后,她马上告诉他这件事。

  “鸟儿不会再要吹掉的窝。”他说。

  “我们能帮帮它吗?”她问。

  “它没有受伤,也不是冻僵了,只是窝被风刮掉,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尽量别去介入大自然的事。你看,我那么喜欢鸟儿,但我从不乱喂鸟。它们应该按照自然的方式生活。”

  “我知道……但它会被冻死吗?它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它只是飞去别的树上了。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再盖一个窝。它总能再找到一个家。”他对她说。

  4

  春天,于淼来看望他们,她说她主要是想来看看他们的“世外桃源”。她和格利克坐船到对面的港口接她。因为岛上没有餐馆,她选择在镇上一家海鲜餐馆吃午餐。她自己叫了龙虾浓汤和熏三文鱼沙拉,于淼叫了蟹肉饼配水煮蔬菜,格利克叫的是炸鱼薯条。付账时,侍者要往格利克那边走,她赶紧叫住他,把信用卡递给他。她似乎看见于淼微微一笑。

  饭后,两个女人想在镇上逛逛。走在街上,她们俩在前,格利克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每次有于淼在场时,气氛都有些尴尬,因为她这位闺蜜和格利克相互看不惯,而且他们彼此也知道。这时,于淼用中文问她,格利克会不会把他那份餐费还给她。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拧了她一下。

  “可是他也吃了,你应该问他要。”于淼揶揄地说。

  “他是陪我们吃的。如果他朋友来了,我们请吃饭,他也会出我那份儿的。很公平啊,对不对?”她低声说。

  “你喜欢就行。”于淼说。

  经过一家古董店时,她注意到橱窗里的一盏复古台灯,黄铜灯座,灯罩是用教堂手绘彩色玻璃做成的。一盏古朴、美丽的灯!她立即想到可以把小台灯放在他们的床头柜上。她告诉格利克说想进去看看这盏灯,他们卧室里也刚好需要一盏台灯。他点点头,跟着她俩走进店里。那盏小台灯标价五十九美金,她问店主能否便宜一点儿卖给她,她知道古董店里一般都可以打个小折。好脾气的老头儿笑了,说因为你的眼光好,我只收你五十就行。她转过头问格利克是否喜欢这盏灯,格利克耸耸肩说如果她喜欢,他也没有意见。“我们卧室确实需要这个。”她强调说。“我不反对。”他说。老板用纸仔细地把小台灯一层层包起来,然后放进一个牛皮纸手提纸袋里。她接过店主递过来的纸袋。店主看着他们,等有人付钱。她两手抱住纸袋,站着没动。格利克走过来付了钱。“需要收据吗?”店主问。“需要。”他说。

  夜里,她和于淼在客房里聊到很晚。于淼说特别喜欢这个房子,里里外外都好,欣慰她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告诉好友房子以前的状况,这些日子里他们如何忙于翻新、装修,还有她和格利克的经济“分工”。于淼说因为她花了这一大笔钱升级了房子的外观和内部装修,这房子的市值和他们当初买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将来如果要卖的话,它会值五十万,而不是三十万。

  “我们肯定不卖,之所以这么装,就是想一直住下去,住到老。”她说。

  “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这房子有你的投入,所以户主不应该只放格利克的名字,你也应该是户主之一,这才公平。”于淼说。

  “这一点儿……我倒是没仔细想过。当初格利克说他负责买房费用,我负责装修费用,我就同意了。”

  “所以我才提醒你。既然你们两个习惯算得很清楚,那你也要考虑事情是否对你公平。你想一想,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和格利克分开了,房子完全在他名下,你装修花的那么一笔费用就说不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毕竟没有结婚。”

  “我……大概明白。”她觉得朋友说的的确有道理。

  “你应该和格利克谈一谈,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于淼说。

  她回到卧室的时候,格利克还没有睡着。她躺下不久,他突然翻过身来抱住她。她明白他的意思,但觉得太疲倦,告诉他今天不行。他不强迫她,随即松开了她。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不做爱就松开拥抱。难道不做爱就不可以抱一会儿、不可以亲吻吗?其实到了她这样的年龄,做爱带给她的快乐没那么强烈了,她更喜欢那种不以做爱为目的的亲密,更单纯、温柔的亲密。

  从古董店买回来的那盏古董小台灯已经用上了。它身形玲珑,发出很淡的橘色暖光,适合当一盏床头小夜灯。格利克还在翻身,她知道他还没睡着。

  “格利克。”她喊了他一声。

  “嗯?什么?”他问。

  “还没睡着?”

  “差不多快睡着了。”他含糊地说。

  她觉得她想问的话很难问出口,问了也很可能被误解。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喜欢这盏灯吗?”

  “还不错,”他说,“虽然有点儿女里女气。”

  “所以这个灯……我们可以分摊吧?”她开玩笑似的问。

  “可以。”他说。

  “你就不能送给我吗?”她依然用那种开玩笑的口气。

  “你想要的话我当然可以送给你。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让我把你喜欢的每样东西都送给你,然后我要你把我喜欢的每样东西都送给我,那样的话,最后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格利克说。

  “格利克,你说得没错,但太理性了,你不能偶尔放松一下?”

  “亲爱的,我一直很放松。”他说。

  她想,算了吧,还是不要说。

  但过了一会儿,他问她:“怎么了,瑞秋?你想说什么?”

  她想,既然他问,就索性说出来吧。

  于是,她问他:“你觉得这样真的舒服吗?我是说……每个小东西,连一盏台灯的钱都要分摊。”

  格利克没有立即回答。

  她觉得就像她一开始担心的那样,他已经误解了,他不会认为她想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个困惑,他肯定把这理解成了她的抱怨。

  格利克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想我们俩在这方面没有分歧,我们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不过,你今天怎么了?是因为那位中国女士说了什么吗?”

  她知道他生气了,他甚至不愿提于淼的名字,称她为“那位中国的女士”。

  “和她没有关系,是我随便想到这个。”

  “可能你太累了。睡吧。”他说。

  5

  又到了夏天,每个星期都会下雨。丰沛的雨水让树和草都长得茂盛。从窗户里看出去,到处葱葱郁郁。格利克在前院里种下的鸢尾花、绣球花、玫瑰花一波接一波地怒放。岛上的人多起来,往常空无人迹的沙滩和码头都有人来来往往,岛上唯一的纪念品商店外面增加了一个卖冷饮和冰激淋的帐篷。邻居之间开始相互邀请赴茶会和聚餐,每次她带上她做的中国菜去赴约,都会收获许多赞叹。生活重又充满活力,也十分惬意。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岛和他们岛上的家,可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格利克谈那件事。在她心里,她已经无数次“预演”了这样的交谈。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的要求十分合理,几乎没有可能被拒绝。但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在极力找借口往后推迟这件事。

  那天,她从港口小镇取回一个包裹,里面是她从一家专门卖欧洲货的网店上订购的桌布。那块橘色杂糅着金黄、充满抽象图案的桌布产自葡萄牙,给人的感觉就像夏天的阳光一般绚丽。当她兴奋地把桌布拿给格利克看的时候,他说他觉得他们平时用不着桌布。她说或许他们请朋友过来喝茶时可以用一用,它实在太好看了,充满了异国情调。格利克淡然地说,那样的时候恐怕一年也没有几回,同时提醒她买之前没有和他商量,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她这才想起他订的那个“规则”。“哦,没什么,”她说,“我是自己喜欢才买的,这个钱我自己出。”格利克说那很好。

  她喜欢事先做足准备。一个周末,趁格利克离开岛上去探望他母亲,她请了一位专业的房产经纪人到家里来给房子作估价。那男人没打领带,但穿了衬衫和深蓝色西装。他在院子里和房子里到处转着,仔细观察,在随身带的小本上做些记录。几天以后,他发了一份详尽的评估报告给她。她发现的确如于淼所说,因为重新翻修,房子增值了很多。有了这份评估报告,她觉得可以和格利克谈那个问题了。

  她找了个她认为合适的时机。那天晚餐,她做了格利克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麻婆豆腐。餐后,她煮上咖啡,让格利克先不要离开餐桌,说她有件事想和他谈谈,他们可以边喝咖啡边谈。

  “看起来像是很严肃的事?”格利克笑着说。

  “你先看看这个报告。”她说着,拿出来那份准备好的房子估值报告。

  她之前对格利克提起过她给房子作估值的事,所以他不怎么惊讶,只是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人来给房子估价,但你说你想要知道它现在的市值,现在好奇心已经满足了?其实,我不需要看这个文件。”

  “你最好看看……现在的估价比我们当初买下来的时候涨了十七万五千。”她说。

  “那真不错,你告诉我不就行了?”格利克说,随便地翻着那几页纸。

  “这也是我今天想和你谈的,之所以增值这么多,是因为我们的房子全面翻新过。”

  “所以?”格利克这时抬起眼睛看着她,似乎有点儿明白她要说的事情比较严肃了。

  “所以,这个房子目前的价值也包括了我投进去的装修费用,大约十四五万。那么。如果我认为我也应该是户主之一,你不会觉得不合理吧?”她尽量让自己说得自信、一鼓作气。

  格利克再次翻开那份文件,他比较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瑞秋,你改变主意了?我以为我们当初说得好好的。”他说,果断地合上文件,把它推到一边。

  “你认为是我改变主意?但你觉得现在这样合理吗?在我投入了十几万之后,我的名字和房子还完全无关,我没有一点儿拥有权,你觉得这合理、公平吗?”

  “那我们当初的协议——至少是口头协议——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当时你同意而现在试图改变?那么我们来这么想:我花了三十一万买下这栋房子,你花了十几万来装修,然后你要求和我一样成为房主,你觉得这样才公平。但我觉得除非我们付出了差不多同样的钱,也就是说,平摊房钱和装修费,否则我认为这对我并不公平。”

  “是的,我没有和你完全平摊,因为你当时决定自己买下这房子,你是这么说的。如果你需要……”

  “我现在不是在说重新分摊房钱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选项。我只是说,我不想改变原来的协议。”格利克打断她说。

  “但为了这栋房子,我也出了十五万,我的贡献体现在哪儿?我连户主都不是。”

  “你可以住在这儿,永远住下去。”

  “所以,”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我的钱相当于我住在你的房子里所付的‘租金’?”

  “我不会这么说。瑞秋,这不像你,讲点儿道理。”

  “我一直非常讲道理。”她提高了声调。她想,她从来没有这样和他争执过,也许就是因为她太讲道理了。

  “那很好。我觉得先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不,格利克,这一次我坚持。”

  他皱起眉头看她,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动真格的。

  她有点儿激动地接着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夫妻之间不需要完完全全的‘公平’。你对我讲了太多的公平不公平,连一盏灯、一个盘子,我们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以便公平。我不反对。可现在我也为这房子做了贡献,你却不愿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在我们中国人来看,夫妻之间还有感情,还有牺牲和付出,不光是要分账。”

  好一会儿,他沉默不语。然后他说:“我相信你们中国人有你们的方式,但那未必是我们应该采用的方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以为你对此没有异议。”

  说完他站起身,再次声明他们俩都需要先冷静下来。他把他的咖啡杯拿去厨房用水管冲洗了一下,倒扣在控水架上,就上楼了,留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

  她独自坐在那儿,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冰冷、苦涩。她刚才说得太激动,以至于有点儿想哭。但她慢慢地调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感到很不舒服,这个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以为他可能会不高兴,可能会提出一些条件,但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她并不缺钱,她可以现在就跑到楼上去,告诉他她随时可以扔给他另一半房款。但她不想这么做,因为她觉得他就是应该把她加到户主名上,即便她不付那笔钱。她知道很多女人一分钱都没有出,她们的丈夫还是会把她们的名字放在那儿,愿意和她们共有那些东西,可为什么在她付出这么多以后,却得不到这样的权利?她想不通。他们有多年的感情,是他不愿结婚,现在她只有这么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他却不予考虑。她真的想不通。

  他们随后又谈过这个问题,每次都不欢而散。格利克坚决不让步,他咬定问题不在他这里,是她变卦了。而她坚持目前的状况对她不公平,他却选择无视。他们卡在了这个坎儿上。最后,她提出了分手。格利克很震惊,说他没想到她竟然会拿分手来威胁他。她对他说这不是威胁,而是她考虑很久之后的决定,因为她无法接受在这么多年的感情以后,他仍然这么自我中心、完全不替她着想。格利克说这不是自私,只是他有他的原则,他认为两个人要结伴生活,就要尊重共同的原则。她说她无法接受,因为这只是他的原则。格利克说他会很难过,但他尊重她的决定……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结束七八年的感情当然让人痛惜,但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无法对她哪怕慷慨一次,想不通为什么他可以坚守他的原则,而她总得让步。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但这根刺扎得太深,即使她留下来,它也会一直刺痛她,那种无法吞咽的挫败感使他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常。

  她要求格利克至少偿还一部分装修费用,他一开始觉得这不公平,说他们之所以在装修上花那么多钱,是因为这个房子本来就是为他俩准备的,他自己住的话,完全不需要做这些昂贵的装修。但她坚持说她等于把一切装修的价值都留给了他,他理应付一半(虽然她只要求他付三分之一),如果他不接受的话,她只能找律师看该怎么解决。他最后同意了,但说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会分期还给她。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其实,和她在一起,他会过得更好些,但他宁可选择孤独。从某种程度上,他还是那个宁可坐在椅子上一个小时也不肯吃一片菜叶的固执小孩儿。

  那天早上,她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岛上,没有向邻居们告别,也坚持不让格利克送她,说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心。在此之前,她的东西都已经分批打包寄走了。当她站在岛上的码头等船的时候,她想到他们第一次来岛上看房子的那天,雨和海雾连成一片,那时她以为这里就是终点……只有她一个人在等船。大西洋上的晨雾渐渐在阳光中变得稀薄,像牛奶被水稀释,最终于阳光中消散。她想到过去的那些恋情,那些模糊了的男人的身影、褪色的场景、破碎的片段,它们也像晨雾一样慢慢稀薄、消散,不留影迹。又一次,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后来,她登上那庞大的破船,独自一人坐在船舱最后排,在船身震荡的颠簸和发动机的轰鸣中离开了码头,眼见那熟悉的岛越来越远。她想起去年冬天站在白橡树孤枝上的那只黑鸟,格利克说过,“它总会再找到一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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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黑鸟 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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