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马拉:托体(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90次    字数:10235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小编说(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了言不由衷。)小编说“托体同山阿”,托体即肉身安放,即言身后事,这是一个对生与死作深刻思量的作品。妻子罹患癌症之时向丈夫坦露早年有个儿子送养他人,寻找成为必须却又渺茫的寄托;另一面在殡仪馆工作的年轻人孟一舟,正纠葛在养母之爱与被偏见阻挠的爱情之苦中。两条线冥冥中交汇于人生临终去处——殡仪馆,在这个特殊的场所里,或许更能体悟生命与死亡三昧。小说枝蔓葳蕤,情感丰沛,世俗人情的铺排,偏见同超脱,新生与垂亡的纠葛等等,都在着意于寄身世间命运的无常与有情——且由作品中铁城的“谭氏双雄”进入吧。马拉,1978年生,湖北鄂州人。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

小编说

“托体同山阿”,托体即肉身安放,即言身后事,这是一个对生与死作深刻思量的作品。妻子罹患癌症之时向丈夫坦露早年有个儿子送养他人,寻找成为必须却又渺茫的寄托;另一面在殡仪馆工作的年轻人孟一舟,正纠葛在养母之爱与被偏见阻挠的爱情之苦中。两条线冥冥中交汇于人生临终去处——殡仪馆,在这个特殊的场所里,或许更能体悟生命与死亡三昧。小说枝蔓葳蕤,情感丰沛,世俗人情的铺排,偏见同超脱,新生与垂亡的纠葛等等,都在着意于寄身世间命运的无常与有情——且由作品中铁城的“谭氏双雄”进入吧。

马拉,1978年生,湖北鄂州人。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诗集《安静的先生》。现居广东中山市。

托体(节选)

文/马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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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曼生说,老易,有个事儿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不然我死了心里都不安宁。易过庭说,别说死不死的,有话你说,我听着。赵曼生扭过身,半趴在易过庭身上,老易,你是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易过庭说,还说这个干什么。赵曼生看着易过庭,一字一顿地说,你其实有个儿子。赵曼生说完,易过庭笑了,你又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有个儿子了?赵曼生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外面有人。易过庭说,那你什么意思?赵曼生把头低下,老易,你一定要原谅我,对不起。赵曼生的话彻底把易过庭搞糊涂了,你说这个什么意思?赵曼生吸了口长气,你还记得以前我离开过你快两年吧?易过庭说,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赵曼生接着说,那次,我是真生气了。易过庭想起了他和一个女人被赵曼生堵在了房间里。那时候,我怀孕了。赵曼生说。易过庭身体像是被击中了一下,他说,你说什么?我怀孕了。赵曼生说,生了个男孩,你儿子。她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想哭的样子。易过庭被炸醒了,睡意全无。他盯着赵曼生,眼睛里像是有火要喷射出来。赵曼生终于哭了出来,对不起,我太生气了,也太年轻。我不敢和家里人说,一个人去铁城躲着把孩子生了下来。我们结婚后,我想着,我们都还年轻,总能生个儿子,谁能想到,我命里就那么一个儿子,我还把他送人了。赵曼生哭得脸都花了。易过庭一头一脑的乱线头。哭完了,赵曼生对易过庭说,你去铁城把儿子找回来,他认不认我都没关系,总是你儿子。等赵曼生情绪平复下来,易过庭问,你说的是真的?赵曼生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干什么。本来我是想一辈子都不说的,谁知道,这几个月,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你去把儿子找回来,就算死,我也想见他一面。易过庭相信赵曼生讲的是真的了,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儿子。他在铁城。易过庭问,你还记得你给了谁吗?赵曼生说,我哪里敢自己拿起送人,孩子刚满月,就被人抱走了,送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在铁城。易过庭说,这怕是不好找。赵曼生说,好不好找,你都得去找,那是你儿子,你也不想我带着悔恨走吧。想了想,易过庭说,我问一下铁城的朋友。赵曼生摇摇头说,你自己去找,这种事情,不好满世界讲,再说了,也只有你会尽心尽力去找。易过庭说,我去了铁城你怎么办?赵曼生说,你帮我找个保姆,我还有五个哥哥,你放心。易过庭说,这算是什么事儿。赵曼生说,你别怪我,我心里也压了几十年,也不好受。

第二天,易过庭起得很早。尽管,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昨晚,说完话,赵曼生对他说,我困了,我先睡了。她像是刚说完,就睡着了。易过庭没有急着关灯。等赵曼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确信她睡着了。睡着了的赵曼生露出安然的表情来,她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像是一个健康的人。易过庭看着她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像是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破绽来,看出赵曼生是不是在骗他。她睡得那么安稳,有种释放后的自然。关上灯,易过庭回了他的房间。自从赵曼生从医院回来,他们开始分床睡。晚上,门都开着,稍微有点响动,易过庭能及时醒来。即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易过庭还是很长时间不能入睡。赵曼生的话太过刺激,像是一部情感大戏,而他成了其中的主角。他有一个儿子,他为这个兴奋。又感到茫然无措,铁城虽小,要找一个人也不容易。再且,即使找到了,他们该如何面对彼此,这些都是问题。易过庭设想了很多场景,都逃不脱电视剧的套路。他的生活,他的想象力限制了他对未来可能性的猜测。他没有睡好,起得却很早。刷过牙,洗过脸,他去赵曼生房间看了一下。她还在睡,大概是放下了心理包袱,她的身体也变得轻盈,易于安放。易过庭到天台坐了一会儿,柠檬结了小小的果实,砂糖橘大小。再过两个月,它会长得更大一些,青绿的皮变得嫩黄。那时,它就成熟了,满心的涩也变成了迷人的酸,适合调剂这油腻的人间。等赵曼生起来,易过庭已经煮好了粥,他加了瑶柱,切好了姜丝和葱花。赵曼生的精神不错,她吃了一碗粥,又加了半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吃完粥,赵曼生对易过庭说,我昨晚睡得很好。易过庭说,我知道。赵曼生笑了笑说,我昨晚说的是真的,你去把我们的儿子找回来。易过庭注意到,一个晚上,赵曼生的措辞发生了变化,从“儿子”“你儿子”变成了“我们的儿子”。

怎么找?易过庭没一点头绪,赵曼生给他提供的信息太有限了。只知道人在铁城,这个“在”,还要加一个“可能”。就算赵曼生说的没错,她确实把儿子给了铁城的人家,儿子这么大了,谁知道他到底会去哪儿?比如大女儿现在美国,儿子完全有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世界之大,找一个人太难了。就算儿子还在铁城,铁城虽小,也有四百多万人,要从四百多万人中找一个人,不说大海捞针,和买彩票的概率差不了太多。他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对铁城,易过庭说不上陌生,由于生意的缘故,他经常去铁城。去得多的时候,一个月要去两三次。他喜欢那个城市,干净舒适,生活悠闲,有过日子的味道。他从来没想过,他有一个儿子,生活在铁城。他在铁城见过那么多人,在街上和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在大排档在酒吧在工厂在批发市场一群一群的人,其中一个可能是他的儿子。他甚至可能还和他说过话,但不知道他是谁。生活如此荒谬,像是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赵曼生说,你想想办法,实在找不到,我也不怪你,你去铁城吧。易过庭想了想,你也别急,这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我找找老朱,他做会长,在铁城的资源广,行业很多供应商和厂家都在铁城,毕竟人多力量大。赵曼生说,也好,你也别搞得沸沸扬扬,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易过庭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安顿好赵曼生,易过庭给朱鼎文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对朱鼎文说,朱总,有个事儿麻烦你,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聊。朱鼎文说,今天忙,事情有点多,我们改天?易过庭说,一天也不能等了,这个事拖不得。听了易过庭的语气,朱鼎文似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说,这样,你中午过来,我把下午的事情推一下。挂了电话,他看了看赵曼生,她靠在沙发上,眼睛眯着,像是又睡着了。风从阳台吹进来,她的头发和窗帘一样轻微摆动。

开车去朱鼎文公司的路上,易过庭有点走神。直到此刻,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突然有了一个儿子。奇妙的是,一旦知道有了儿子,他心态发生了微妙地变化。他对这个没有见过面,连长相性格都不知道的儿子无端地生出怜惜来,甚至有种激越的父爱,这种爱和对五个女儿的爱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让人激动的爱。没有来由,冲动而又猛烈。他默念了几次“儿子”,他甚至开始猜测儿子的姓氏,他有没有结婚,他生孩子了吗?如果他有了孩子,那他就是当爷爷的人了。车开到朱鼎文公司门口。那是一栋草绿色的大楼,中间穿插着黄色,门口种了几棵高大的大王椰。院子里面还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边种了两棵枇杷,还有三五棵荔枝龙眼,都是南方常见的果树。春夏之交枇杷熟了,朱鼎文总喜欢摘枇杷送人。不得不说,这是两棵非常棒的枇杷,果大,核小,口感甘甜清澈。这两棵枇杷让朱鼎文爱惜有加,说起来满是得意,就像他两个博士儿子一样。不止一次,朱鼎文指着那两棵枇杷说,国外进口的树种,和本地的土鳖枇杷完全两回事儿。他说得客观,本地的枇杷个儿小不说,还容易坏,和他的这两棵枇杷天壤之别。经过球场,易过庭特意看了一眼枇杷,过季了,只有树顶还有几束没有采摘的果子,上面有了黑色的斑点,还有鸟啄食过的痕迹。这一季的枇杷,朱鼎文没有送给易过庭。倒不是朱鼎文忘了,他怕打扰赵曼生,也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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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选自小说中“荒蛮故事”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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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定在清明前半个月,名字也取好了,叫“首届殡葬文化开放日”。方馆对老谭说,谭老师,宣传方面就交给你了,媒体发动你也想想办法。周主任虽然负责办公室的工作,这块儿他毕竟没你熟,你多支持一下。老谭说,方馆放心,这点资源和能力还是有的。方馆拍了拍老谭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的,到底是老员工,觉悟就是高。老谭说,我倒不是觉悟高,我怕做砸了难看。方馆笑了起来,这我不管,我只要事情做得漂亮。老谭给报社的朋友打了电话,说明了意思。报社的朋友倒也爽快,一口表示,这也是个很好的新闻点,正好也在清明前。放心,这条消息我给你出。老谭补充了一句,要加上我们的报名热线。朋友说,那肯定的,不然人家怎么知道怎么找你。对了,活动当天我们派记者过来采访。老谭说,那再好不过了,感谢支持。给报社打完电话,老谭又给电视台的朋友打了电话,电视台的朋友每年清明节都过来采访,平时还帮殡仪馆干了不少活儿,比如拍宣传片、做媒体策划等等,对殡仪馆的状况非常了解。老谭说完,朋友说,这个活动很好啊,能很好地消除市民对殡葬行业的误解,也是提倡一种新风尚。老谭说,那拜托了。和报社、电视台联系好后,老谭还是有点不放心。他担心没人报名,要是报社、电视台都来了,没有几个人参加活动,那就太尴尬了,也起不到效果。想了想,老谭给几个老朋友打了电话,都是知根知底多年的。更重要的是,平时他们经常到老谭单位玩儿,心理上没有顾忌。朋友之间就不收不藏了,老谭把话说明,朋友们笑嘻嘻的,那行啊,就当去看你。打完一圈电话,老谭数了数,约好的朋友,媒体,单位陪同人员,再加上几个社会报名的,人数也差不多了,不至于太难看。

消息很快在报纸上登了出来,老谭本来也没做什么指望。这几年纸媒衰落了,报纸没什么人看。就连他自己,连报纸副刊也多年不看了。换在以前,那不一样,天天关注着。他想的是发个消息对单位有个交代,也算是尽力了。没想到的是,这个活动报名的人居然不少,办公室电话比平时热闹多了。周主任有点慌,他问,谭老师,报名的人很多啊,怎么办?老谭说,先登记,到时候选一下,看看方馆什么态度。汇报到方馆那里,方馆也有点意外,他没想到报名的人会有那么多。他本想的是有十个八个就够了,重要的是后期把宣传做好。想了想,方馆说,选二十个人吧,组一个团。说罢,交代周主任,人多,活动更要组织好,不能出乱子。为此,方馆专门开了个会,要求各部门把开放日当作“重中之重”来抓,务必积极配合。又和老谭、孟一舟几个仔细研究了活动流程,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他说,这次活动是我们馆的面子,我们有脸没脸,就看你们的了。

看到这种状况,老谭有些感慨。以前,大家都躲得远远的,见到殡仪馆绕着走。他在单位上班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邀请朋友来玩,这话没法说出口。有朋友主动来找他,他也不拒绝。总之,保持着一种冷淡的态度。这么多人主动报名参加殡葬文化开放日,他有点意外。其中还有一人,反复打电话到办公室,表示一定要参加,接不接受报名,他都要来。等孟一舟告诉老谭,说我妈也报名了,老谭已经不意外了。他问孟一舟,你同意了?孟一舟说,为什么不同意?老谭说,也是,只要老人家高兴就行。孟一舟从老谭烟盒里抽出根烟说,我妈大概是想看看我的工作状态吧。虽然我们平时交流得少,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们的工作还是很好奇的,只是不说出来。老谭说,终极大事,即使心理上有点抗拒,好奇总是难免。你说,即使世间的事你都能看明白,想明白,对死亡谁能想得明白。这可能是人类最高的秘密,无论如何不能参透。科学有试验,但从来没有人死而复生,我们对死后的世界永远一无所知。孟一舟说,谭老师,你说复杂了,我觉得我妈就是想多理解我一点。老谭一笑,一不小心就说远了。你妈多大年纪?孟一舟说,六十三了。老谭算了一下说,那你妈生你有点晚啊,你才二十来岁。孟一舟吸了口烟,我不是我妈亲生的,虽然她从来没说过,我早就知道了。老谭说,这个从来没听你说过。孟一舟说,没事谁说这个,你说是吧?老谭弹了弹烟灰,看了看孟一舟的脸,他脸上总是那么平静,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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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葬文化开放日很快到了。天气很好,还不热,柔风拂面。老谭起得比平时早一些,到单位才七点半,活动按计划是九点开始。该做的准备早已提前做好,其实,也不需要提前做多少准备,都是日常工作,不过是理顺一下活动流程。他们做这个活动不像别的单位,可以提前做人材物料的准备。七点半,人齐了,方馆带着队伍走了一圈,看看有没有疏漏的细节。看完一圈,他放下心来。站在单位院子里,方馆看着对面墙上的一条横幅说,嗯,这就差不多了,意思到了就行。我们不像别的单位,做活动不宜大张旗鼓,不宜喜气洋洋。周主任原本安排办公室做过一条,尺幅大,热烈喜庆。他还安排做了宣传板。做好了,请方馆过目,方馆一看,哭笑不得,小周,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让家属们怎么想?都撤了都撤了。宣传板撤了,横幅也只剩下窄小的一条,上面写着几个字“铁城市殡仪馆首届殡葬文化开放日”,没有“热烈欢迎”没有“嘉宾”。方馆看着横幅说,这就合适了嘛。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方馆对老谭说,媒体的朋友联系好了吧?老谭看了看手机说,应该快到了。八点半,约好的时间,电视台和报社的朋友都来了。见了老谭打过招呼,老谭连忙介绍方馆。预约参加活动的市民陆续也到了,门口有人引导,到院子中间的榕树下集合。

老谭特意留心了下,他想看看能不能猜出谁是梅毅柳。等梅毅柳远远走过来,老谭确信,她就是梅毅柳。梅毅柳头发灰白,身材还说得上匀称,略有一点富态。肩上搭了一条鼠绒灰纱巾,戴着眼镜,看上去知识分子的样子。个子挺高,怕是有一米七出头,穿的平底皮鞋。等梅毅柳走过来,方馆连忙和梅毅柳打招呼,老谭有点意外,你们认识?方馆笑道,谭老师,你还是搞文学的,连梅教授都不认识,你这搞的什么文学。老谭说,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梅教授见笑了。梅毅柳笑了,我很少出来,学问也做得不像个样子,谭老师不认识也正常。老谭连忙说,早就听过您的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总算是见上了。梅毅柳推了推眼镜,您这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几个人都笑了。方馆回头问了周主任一句,你点点人数,看人齐了没有?周主任点过名,说,齐了。方馆说,人齐了就开始吧。导览的小姑娘也是办公室的,经常参加民政系统的各种文艺活动,口齿伶俐,形象气质都不错。

开放日流程其实非常简单,先到外勤部看看出车,接着到防腐化妆部看看,再到礼宾部,最后是火化部。外勤部照常工作,拿单,装车,这都没什么。大家随便看了几眼,跟着转到了防腐化妆部。一进防腐化妆部,情况不一样了。导览的声音小了,参观的市民也静了下来。当天准备火化的遗体整齐地摆在两边,更多的放在两旁的冰柜里。有人看了几眼,赶紧退回到队伍当中,一次看到这么多遗体,还是有些紧张。到了孟一舟那里,孟一舟正在给遗体化妆。老谭看了看梅毅柳,她看着孟一舟,眼神柔和,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等孟一舟化妆完,抬起头,他的眼神和梅毅柳的眼神碰撞到一起。老谭心里一颤,他极少看到母子之间有这种眼神交流,深沉,包容,甚至还有宽慰。总之,一言难尽。市民在化妆间待的时间长一些,看过《入殓师》之后,他们难免好奇。这个职业人太少了。整个铁城,职业入殓师只有孟一舟一人。孟一舟休息时,另一位同事作为副手替代孟一舟。

从防腐化妆部出来,队伍进了礼堂。礼堂早已布置完毕,中间停着冰棺,鲜花环绕,两侧摆满花圈。哀乐响起,司仪按流程模拟告别仪式。等仪式搞完,按流程应该去火化部参观了。梅毅柳突然指着摆在礼堂中间的棺木问,方馆,这个能躺着试试吗?方馆以为听错了,梅教授,您说什么?梅毅柳说,不好意思,我想知道能不能躺到棺木里体验一下?方馆犹豫了一下,也没问题,不过,主要看你自己的想法。梅毅柳说,可以的话,我想试试。方馆和周主任对了一下眼色,工作人员揭开了棺木。棺木是标准的棺木,浅黄色的面板,朴素简单,看上去略有一点小。梅毅柳站在棺木边上,仔细看了看内部构造。看完,她把眼镜和纱巾取下来,递给方馆说,方馆,麻烦你帮我拿一下眼镜。梅毅柳小心地迈进棺木,缓缓躺下来。等躺稳了,她闭上了眼睛。大约十几秒,她睁开眼睛说,方馆,麻烦你叫工作人员把棺木盖上。方馆连忙说,梅教授,这怕是不太好。梅毅柳说,没事的,我只是想体验一下黑暗中的感觉,几分钟就够了。方馆说,梅教授,棺木盖上不透气,万一有什么事就不好了。梅毅柳说,那就三分钟吧,有什么事情我会出声。方馆似是有点无奈,还是说,那好吧,不过,梅教授,你要是紧张,就给个信号。梅毅柳说,好的。工作人员盖上棺木,参观的人都静了下来。老谭看着手机看时间,一分一秒都过得很慢。一分钟,悄无声息。两分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老谭能感觉到方馆也有点紧张。这三分钟比三个小时还漫长。三分钟一到,方馆马上叫人打开了棺木,只见梅毅柳躺在里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方馆喊了声,梅教授。梅毅柳睁开眼睛问,三分钟到了?见梅毅柳出声,方馆松了一口气,一秒钟都没少。梅毅柳从棺木里起身,走出来,从方馆手里接到眼镜和纱巾。她脸色平静,说了句,这三分钟也挺长的。陶潜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那时,还有山阿可托,现在就剩一把灰。不过,也无所谓了,死去元知万事空。方馆走在梅毅柳旁边说,那是,那是。老谭看着梅毅柳,暗自敬佩。他在殡仪馆工作这么多年,从没试过躺在棺木里。他还是有点紧张,也有点忌讳。真是“欲除心病,先革自己的命”,这话一点没错。

前后不过两个多小时,活动结束了。老谭和方馆一行送大家出门,他和方馆一左一右走在梅毅柳旁边。方馆说,梅教授,我没想到你会来,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看,一舟也是不懂事,也没和我说一声。梅毅柳说,一点小事,打扰你多不好。方馆说,梅教授,您这就太客气了,又不是外人。梅毅柳说,一舟在这里没给你添麻烦吧?方馆笑了,他给我增光添彩了。等把人送走,老谭问方馆,你和梅教授早就认识了?方馆说,老街坊,认识多少年了。老谭说,那孟一舟的事情你也知道?方馆说,你说哪件事?老谭说,他和梅教授的关系。方馆说,那自然早就知道了。老谭说,那他妈就是我不知道了。方馆笑了起来,你也没问啊。走了几步,方馆说,梅教授不简单啊。一舟要到我们这里来,换了别人,怕是不会同意。别的不说,梅教授在铁城做了几十年的老师,不说桃李遍天下,总还是有些成器的学生,给一舟找个体面的工作,那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当然,我也不是说我们的工作就不体面。毕竟,怎么说呢,社会还是有些看法。这个,我们就不回避了。一舟想到我们这里工作,梅教授问了我一下,说尊重孩子意见。这很不容易的。老谭点点头说,知识分子嘛,更包容些。方馆说,那不一定,你听过“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说法吧,说的就是知识分子。

到食堂草草吃了个午饭,老谭回到办公室。他给电视台和报社的朋友发了个信息,问感觉怎样。一会儿,朋友回,发个消息肯定没问题,放心。收到信息,老谭放心了。对他来说,他的事儿已经完了。坐着抽了根烟,正准备眯一会儿,孟一舟推门进来了。他问,谭老师,你要午休?老谭说,没有,也睡不了一会儿。孟一舟在老谭对面坐了下来,烧水,冲了杯茶。喝了口茶,孟一舟说,谭老师,下班一起吃饭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老谭笑了起来,那怕不一定,铁城吃饭的地方我没去过的少。孟一舟说,就算去过也没关系,就是吃个饭嘛。老谭说,怕是没那么简单,你什么时候单独约过我吃饭。孟一舟笑,确实有点不同,我还约了我女朋友一起。老谭抽了口烟,那我就不去了,这么大年纪,还去给年轻人当电灯泡,那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孟一舟说,谭老师,真心请你吃饭,你也知道肯定是有话跟你说嘛。老谭换了个话题,一舟,上午梅教授一走进来我就认出来了。那气质,一看就不一样,到底是读书人。孟一舟说,她人单纯,一辈子在书斋里,染也染出文人气了。老谭说,她很爱你。孟一舟脸上有点不自在,这怎么看得出来。老谭说,看眼神。说完,停了一下,像是在判断孟一舟的反应,我小女儿从福利院领养的,我每次看她,也是不一样的。孟一舟给老谭杯里加了点茶,谭老师,你有你的感受,但是,你可能永远理解不了你小女儿的感受,很不同的。老谭愣了一下,那也可能。喝了几杯茶,孟一舟起身说,谭老师,你休息一会儿,下班我们一起走。孟一舟走后,老谭又点了根烟,他想了想孟一舟的话。也许孟一舟说得对,小女儿怎么想,他确实没怎么考虑过。更多时候,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问题。这是输出,而不是输入。旁边的礼堂里传来唢呐的声音,鸟儿早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它们不慌不忙地啄食树上的果实,果子饱满充实,带有生命必需的糖分。

............

(以上选自小说中“铁城歌谣”一节,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3期。)

附《托体》创作谈

甜蜜颂歌

文/马拉

《托体》写完了,我放松了些。面对这五万多字,我有些感慨。从有这个想法,到落实下来,时间漫长,写作的过程也不太愉快。很多年前,我到铁城定居,自然没几个朋友。认识谭老师因为文学,他是铁城著名的文学活动家,说得夸张点儿,铁城但凡写点东西的,他几乎都认得。知道了他的职业,我先是有些不适,后来有些好奇。作为一个写作者,生死这些问题不可能不想。第一次去谭老师单位是在晚上,他不在。我和另一位朋友一起去的。我们都喝了太多的酒,彼此激将之下,径直去了。月色沉静,树影温柔,夜鸟收声。朋友去过多次,他带着我去了一个窗边,指着里面说,你要不要和死者对话?我往里面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再去,我知道那里是防腐化妆部。

偶尔,谭老师会和我们聊聊他的工作,我也听过几个相关的故事。我多次对谭老师说,我要写个殡葬题材小说。他笑眯眯地说,好啊,你写嘛。一直没写。有些东西,说说容易,真要动手,很难。这一拖,多少年过去了。也不是完全没写,我以谭老师为原型,写过两个短篇《魔鬼书法家》《紫色康乃馨》,浅尝辄止。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是在2020年,我和谭老师交往了十五年,了解足够了。这次,我去谭老师单位呆了一个多月,算是有了直观了解。即便如此,落笔依然困难,故事如何组织,写到哪儿?都是问题。最终呈现的结果在这儿,评说由人。要让我说的话,小说的结构花了心思,故事也有拓展和交杂,我相信做得自然,没多少刻意的痕迹。当我再次翻开这个小说,我是满意的,我尽了我的努力。

另外再说几句。《托体》综合地展示了我的生活经验,它并不复杂,有种静水深流的稳定感,我喜欢这样。写完《托体》,对我来说也是一次自我梳理,我的心态变得更加平和。在殡仪馆那段时间,我见过各种类型的死者,少说也有大几百人,他们都在这个可爱的世界生活过,都有自己的故事。在那里,他们沉默着,像用完的硬盘。细想一个问题,人临终那一刻,经验阅历达到极大值,那也是终点,多么荒谬,像是故事在高潮来临瞬间戛然而止。这么说来,生命的意义确实在于探寻,感受并理解。扎加耶夫斯基写过“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米沃什在《礼物》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人世像个谜团,我们的双眼试图拥有穿透这迷雾的能力,这是心灵的任务。我写过一首短诗,附在这里,当这篇文章的结尾。

《甜蜜颂歌》

像是听到死亡的甜蜜召唤,

她的歌声和海浪的碎屑,完美的音节;

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琴弦了,

我因此而赞美肉体,赞美生命。

死去的女孩和雪一样白,一样美丽

她会在春天发芽。我因此而赞美爱,

赞美落在地上枯黄的树叶。

我不再恐惧,不再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

生命已经来过,像小溪中流动的水滴;

把脸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惊慌失措,

死去的亲人早已酿好了葡萄美酒,

他们在小树林里等我,微风送来消息:

尝试赞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灰尘。①

我像是听到了灵魂的回响,迷途的人

因为听到钟声而欢欣不已。

注:①源自扎加耶夫斯基《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了言不由衷。,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了言不由衷。.....,不再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生命已经来过,像小溪中流动的水滴;把脸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惊慌失措,死去的亲人早已酿好了葡萄美酒,他们在小树林里等我,微风送来消息:尝试赞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灰尘。①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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