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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里下河食单(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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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干,作家、学者、书法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蒙王干对话录》、《汪曾祺十二讲》、《王干文集》(十一卷)等。《王干随笔选》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生尽欢,死无憾。)王干,作家、学者、书法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蒙王干对话录》、《汪曾祺十二讲》、《王干文集》(十一卷)等。《王干随笔选》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里下河食单(节选)王 干米饭饼里下河地区盛产水稻,食物也以稻米为主,面粉为辅。在“沤改旱”(只种稻子的水田改为稻麦两种的旱田)之前,小麦的种植面积非常少,因为农田多为洼地。在里下河,“水田”专指种植水稻的农田,而“高田”则是指又能种水稻也能种麦子的土地。一个人家富裕与否,看他们家的高田有多少。水田一是只能种一季,二是收成不牢靠,如果夏天发大水.....

  王干,作家、学者、书法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蒙王干对话录》、《汪曾祺十二讲》、《王干文集》(十一卷)等。《王干随笔选》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里下河食单(节选)

  王 干

  米饭饼

  里下河地区盛产水稻,食物也以稻米为主,面粉为辅。在“沤改旱”(只种稻子的水田改为稻麦两种的旱田)之前,小麦的种植面积非常少,因为农田多为洼地。在里下河,“水田”专指种植水稻的农田,而“高田”则是指又能种水稻也能种麦子的土地。一个人家富裕与否,看他们家的高田有多少。水田一是只能种一季,二是收成不牢靠,如果夏天发大水,水田就泡进滚滚水流中了,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秋天没有收成,里下河种水田的人就跑去上海讨生活了,做什么的都有,都是苦力,能力差而脸皮厚的就乞讨。在上海,里下河口音讨饭的和凤阳口音讨饭的时常可见。凤阳花鼓,是乞讨用的,里下河的道情,也是乞讨用的。郑板桥是里下河人,他专门写了十首道情,借民间这种特别的样式书古道今,是道情中的精品,流传至今。

  淮剧也是里下河的“河剧”。淮剧多悲调,一大原因是当年它是盐工唱的。盐工特别辛苦,晒盐,在烈日下光着脊梁劳作,像牲口似的。他们唱出来的调,注定悲凉哀怨,而乞讨人的歌不可能喜庆,也是苦词哭腔。

  旧时里下河生活维艰,但里下河人对生活的热爱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苦中作乐。比如米饭饼这种食品,就是粥馊了以后再加米粉发酵成的。

  米饭饼和小面饼不一样,它是发酵过的。酵母本身也是稻米,是米熬成的粥。夏天大米粥吃不完,过了夜,就有一股馊的味道。馊的东西是不能吃的,但里下河人爱惜粮食,舍不得倒掉,用馊了的粥作为酵母,和上米粉,可以做出很好的米饭饼。现在城市里有米饭饼,但不是发酵过的,或者不是用馊的粥发酵的。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将米粉加水然后投入馊了的粥里,放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摊在铁锅上,一会儿工夫,米饭饼便摊成。一进口,一股酸酸的甜,一股甜甜的酸,沁入口中,空气里也散发着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从早晨的清新和酸甜开始。

  米饭饼一般不加油,也不加糖,纯粹米的味道,前天的米和昨天的米合成今天的米的味道,你能吃出米饭的层次、米饭的新旧,如果加了油和糖,米饭饼就索然寡味了。但米饭饼夹油条,味道就异常可口了,可以说是绝配,纯小麦和纯水稻的融合,油和素的融合,摊和炸两种厨艺的融合,甚至让我联想到南方和北方的融合。夹的方式,显然是北方的饮食手段,荷叶饼夹烤鸭皮、肉夹馍、煎饼卷大葱,都是夹的方式。米饭饼夹油条,连造词方式都是北方的。米饭饼夹于油条,现在的年轻人爱说米饭饼包油条,是不知道这种吃法的古意。

  现在很多宾馆的早餐都有了米饭饼,都有了米饭饼夹油条,沿街的小吃也有了让人怀旧的米饭饼,但味道不够酸,甜得有点硬。我现在怀念的还是幼时的米饭饼,除了那样的酸甜外,米饭饼上还沾着那些大米粥的米粒,那些米粒是记忆里的珍珠,是美食中的钻石。

  高邮的鸭蛋

  很多地方有特产,这特产往往会成为这个地方的人的绰号。在我的朋友圈里,山东人被戏称为“煎饼”,南京人被戏称为“盐水鸭”,绍兴人被称为“老黄酒”,一位嘉兴的小姑娘被称为“粽子”,而无锡的一位胖先生被叫作“水蜜桃”,实在反讽。我因为在高邮学习工作生活过七八年时间,来到北京工作后,一度被朋友戏称为“高邮鸭蛋”。汪曾祺先生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不过汪先生是地道的高邮产,我是后来求学才到高邮的。

  高邮的鸭蛋好吃,全中国的人都知道高邮鸭蛋,就像知道镇江有醋、茅台镇有酒、章丘有大葱一样。高邮的鸭蛋好吃,其实是高邮的咸鸭蛋好吃,咸鸭蛋和普通鸭蛋的区别在于,一个腌制过,一个没有腌制过。很多人没吃过没有腌制的高邮鸭蛋,我吃过。

  没有腌制的高邮鸭蛋有一股腥味,味道很不严肃,而腌制过的高邮鸭蛋,味正。人们每天早晨吃鸡蛋不吃鸭蛋的原因在于,白水煮的鸭蛋有一股腥味,而高邮的鸭蛋尤其腥。原因是高邮处于水网地区,高邮养的鸭子叫麻鸭,是国家三大名鸭之一,是国家畜禽保护的品种。麻鸭顾名思义,就是身上长得花花点点,麻子一般。麻鸭在高邮基本放养在水面上,不像北京的填鸭,干在那里等着喂肥。高邮麻鸭要自己在水面上或者水面下觅食,而高邮湖与大运河广阔的水面为麻鸭提供了大量的螺蛳、小鱼、小虾等活物,吃了这些活物下的蛋,自然会格外的腥气。

  而腌制的高邮鸭蛋则将这些腥味化为神奇的鲜味。汪曾祺先生在《端午的鸭蛋》一文中这样写道:“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

  汪先生的描述是准确的,高邮咸鸭蛋确实是别处的咸鸭蛋无法比拟的,“发干”“发粉”是我到北方以后才体会到,南方的咸鸭蛋倒不至于“发干”“发粉”,但蛋黄绝不会透明似的红,以至于汪先生能听到油冒出来的声音,吱的声响,实在绝妙,这是汪曾祺先生文笔中几处高妙超群的地方之一。我在一首歌词中这样描述过:

  千顷稼禾,万亩莲藕

  芦苇荡里数乡愁

  声声浓似酒

  鸭蛋进口吱溜溜

  “千顷稼禾”化用的是汪曾祺先生为高邮文游台作的题词,或视作是为李一氓先生续的下联。高邮文游台是北宋时期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等人读书论文学的地方,是当地的名胜,也是登高望远的制高点。李一氓先生路过时,题下了“湖天一览”的匾额,汪曾祺先生返乡,当地希望能对上这个。汪先生略加思索,挥毫写下:稼禾尽观。李一氓是从文游台西窗看到的浩渺的高邮湖,湖天一览很贴切,汪先生“稼禾尽观”也是绝对,因为由文游台东望,则是广袤的里下河地区,或是麦浪滚滚,或是稻谷飘香,如果天气晴朗,能看到兴化的宝塔尖。当然,这是汪先生当年返乡看到的景致,如今高楼林立,稼禾被分割其间,不能尽览了。

  汪先生说敲“空头”吃咸鸭蛋,说的是清明后腌制的鸭蛋,好的清明前的咸鸭蛋是没有空头的。那时候讲究的人家,都要在清明前腌制上十来斤的鸭蛋,因为清明前腌制的鸭蛋饱满、肥硕,腌出来没有空头。南方的美食文化讲究明前明后,明前茶,珍贵;明前的河豚,鲜美无毒;明前的咸鸭蛋,嫩,没有空头。

  我没有去认真研究为什么清明前腌制的鸭蛋没有空头而清明后的有,大概是节令的原因吧。清明前的鸭子经过冬天的滋养,生命力旺盛,产的卵也分外饱满有力,过了一段时间便慢慢有些疲态了。我见过最小的鸭蛋,像鹌鹑蛋那么小。

  我自己也曾腌制过明前鸭蛋,饱满丰硕,肉乎乎的,极个别的也会有空头。味道呢,自然更鲜嫩。但没有敲空头那样的“规范动作”,少了些许的乐趣,空头敲在餐桌上的声音,还是很动听悦耳的。而且,没有空头,有时候居然不知道从哪里下筷子是好。

  高邮的咸鸭蛋好吃,左邻右舍竞相模仿,也属正常,何况水面相似,鸭种一样,高下就在毫厘之间。我老家兴化离高邮一百里的水路,父亲一生爱吃会吃,有一次让我带上十斤家乡的鸭蛋到高邮去腌制,然后来我高邮的家品尝,他说,奇了怪了,比在家乡腌的好吃。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大约是一九八四年左右,我第一次到南京的金陵饭店,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记忆难忘。当时我在党史办工作,我们去采访的是一九四八年在高邮当县委书记的杜文白,时任江苏省进出口管理委员会主任,因为改革开放要转向外贸,所以他在金陵饭店有办公室。

  他是高邮的老领导,自然要带些土特产,首选是高邮咸鸭蛋。但杜老说,带鸭蛋来,我自己腌,放久了不好吃,还在电话里关照了一句:带点土来,南京的土腌的不好吃。

  原来如此。里下河地区的鸭子和鸭蛋跟高邮没有区别,但土壤黏,不透气,而高邮地势高,土壤润而不黏,腌制的时候可以透气,可以呼吸的鸭蛋是有灵气的。

  我们从高邮带着一小袋土来到金陵饭店。杜老接过塑料袋,居然用食指沾一小块含在嘴里,连说:高邮的土,香啊。

  慈 姑

  后来我才知道慈姑也是有很多品种的。

  汪曾祺先生写了一篇《咸菜茨菇汤》,让人不是垂涎,而是乡愁泛起。最后一句“我想念家乡的雪”,才是这篇文章打动人的文眼。

  慈姑在里下河属于水面庄稼,水面庄稼有莲、藕、茭白、鸡米(芡实)、水芹、菱角、芋头、慈姑等。里下河地区长期遭受洪涝,庄稼朝不保夕,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面的庄稼就成了里下河人重要的食粮,以补充稻麦歉收的不足。里下河的人善种这些水面的庄稼,也会做各种风味的水上菜肴。

  很多北方人不知道慈姑为何物,我曾经请阎晶明吃过,他说很好吃,味道像他们山西老家的山药蛋。我就和他说,沈从文当年有句名言,慈姑的“格”比土豆高。阎晶明说,土豆和山药蛋不是一回事,山药蛋比土豆的“格”高。后来我吃到正宗的山西山药蛋,确实比一般土豆的味道好。

  王蒙先生到泰州讲课,也吃到了慈姑,说,像好的板栗的味道。王蒙先生的眼光确实不一般,苏州人也把慈姑称作白地栗,顾名思义,就是地下的白色板栗的意思。我们老家也有板栗,但是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有点硬,还有点酸,和北京怀柔的板栗没法比。北京怀柔的板栗烧肉和里下河的慈姑烧肉,确实有相似的味道,粉而不黏。大自然很神奇,生于水中的慈姑,与长在地下的山药蛋,还有结在树上的板栗,味道居然如此相近,穿越海陆空的限制。

  慈姑有好几个品种,广东的白肉慈姑、沙菇,浙江海盐的沈荡慈姑,广西梧州的慈姑等。里下河最常见的就是“苏州白”,球茎略小一点,但味道确实与板栗最相似。离开家乡后,我有机会品尝到广东、广西的慈姑,似乎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慈姑最常见的烹调方法,是和猪肉一起炖,红烧,加水,焖,起锅之后,肉不腻了,慈姑则圆润可口。在我们老家还有一种做法,叫炒三鲜,准确说法应该是肉炒三鲜。原料:五花肉二两、慈姑片二两、卜页(豆腐皮)二两、青蒜二两。爆火急炒,肉嫩,蒜香,慈姑脆,卜页则吸附了这三者的味道,百媚横生,是一道里下河人百吃不厌、百吃百香的家常菜。

  慈姑一般专指慈姑的球茎,慈姑的顶芽,我们把它称之为“慈姑嘴子”,一般在“挎”慈姑的时候把它掐掉,因为它没有肉,也不粉,所以常常被弃用。但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我的一个朋友曾经用慈姑嘴子烧肉,味道不同寻常,慈姑嘴子像金针菇一样排列在一起,但味道酷似现在的羊肚菌,绵柔中带着坚甜。

  汪曾祺先生年轻时吃够了咸菜慈姑汤,到了晚年反而非常怀念。慈姑和咸菜做汤,是因为慈姑有点苦味,而咸菜可以去掉。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岳父家去,曾经喝过岳母烹制的纯慈姑汤。冷盘、荤菜之后,最后上汤,慈姑汤。没有咸菜,没有肉,就是清一色慈姑炖的汤。汤色乳白,我以为是鲫鱼汤,等我看到那些圆溜溜的慈姑在汤中漂浮,颇为惊艳,一喝,果然有鱼汤的味道。我问,慈姑还能单独做汤?她说,高邮的慈姑可以,不苦。

  岳母去世多年,她的这道菜我还记得。

  烂 藕

  那个在寒风中卖藕的人哪里去了?

  冬天的小镇上,有一处我们看不够的风景,藕摊,卖烂藕的。卖藕人他支着个大灶,灶上是一口很大的锅。多年之后,我在宝华寺里面才又看到类似的大锅,那是供近百僧人喝粥用的大锅。卖烂藕的大锅没有锅盖,热气高高地升起,回旋,是冬日小镇上最温暖的所在。

  大锅里煮的是藕,不知煮了多久,也不知煮了多少,粉红色的藕在锅里已经煮成了深褐色,每只藕眼都在咕咕地冒着水泡。每天放学的时候,我们会围着大锅团团转,谁家的孩子过生日了或有外快了,我们就能尝到一片烂藕。烂藕的味道带着里下河土壤的沉稳和醇厚,浓郁的香气和淀粉的糯黏,是藕丝、藕片等新鲜藕菜难以品尝到的。如果能够尝到一小碗烂藕汤,你会回味一辈子。那是多少藕熬出来的莲的精华。

  卖烂藕的不是本地人,打扮也和本地人有些差异。本地做生意的人一般很少“短打”,而这位卖藕的人,短上衣,戴着一顶皮帽子,下面还穿着一双长筒皮靴,不下雨也穿着。大人告诉我们,卖烂藕的都是宝应人。兴化的芋头宝应的藕,高邮的慈姑吃不够。高邮、兴化、宝应,三县交界处是里下河最核心的地区,在那里,十里荷塘随处可见,盛夏时节,空气里飘浮的都是荷叶的清香。

  三县物产近似,但各有特色。兴化的芋头粉而黏,高邮的慈姑苦中带甜,宝应的荷藕在明代就作为贡品,名震遐迩。丁帆教授经常说到的“荷花大曲”就是宝应的名酒,以荷花来命名酒,可见宝应作为荷花城名不虚传。宝应的藕有好几道名菜,藕夹子、蜜饯捶藕和藕粉圆子在淮扬菜里赫赫有名,不会做这三道菜的厨师是找不到饭碗的。

  夏天荷花开了,很快就可以吃到藕芽了,藕芽有点像芦芽,炒着吃很脆。采藕最佳时节是秋季,这时候藕肥硕,采不完就让藕沉在塘底。秋深了,荷叶凋零成水墨一样的枯枝残叶,冬天就到了。这时候的采藕,变成踩藕了。荷塘的水渐渐干枯,采藕人就用脚慢慢地在淤泥中“寸”着,一寸一寸地用脚尖在淤泥中摸索藕的行踪,因为藕的形状不规整,枝枝节节,动作过大就会弄断,所以必须寸着。这是件很累的活儿,但踩藕人很开心,像扫雷一样在藕塘里成排地移动。

  冬日踩藕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水很冷,光着脚在淤泥中时间长了会冻得发抖,所以那些专业踩藕的,往往穿着长筒靴。这也就明白了镇上的卖藕人为什么始终穿着长筒靴子了。

  小镇的卖藕人似乎不善言语,他不像别些人吆喝着“买烂藕了,买烂藕了”。你递几分钱给他,他就用刀切一块给你;给一毛钱,他就给一整支的藕,然后切成片,用报纸包好让你带走。他不用秤,都是根据钱的多少,“毛估估”。

  他不吆喝,但带着一把唢呐来代替吆喝,每当生意清淡的时候,他就吹起唢呐来召唤顾客。唢呐声起,大家都会围过去,听他的乐声,闻藕的香气,也偶尔买他的烂藕。有人买藕了,他很开心,呀呀地笑开了嘴。

  他喜欢吹扬剧和淮剧两种调子。我们经常听到的是扬剧,轻盈、欢快而略有诙谐,和烂藕的风格很搭。

  入夜了,卖藕人就睡在大灶边的柴火堆上,火光照在他黑魆魆的脸庞上,有点神秘。他有时或许想家了,会吹淮剧的调子,淮剧调子本来有点哭腔的味道,唢呐吹出来更显苍凉。有时候他也会呜呜呜地哼上几句,口齿不清,听不清楚唱的什么,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地让人心软。

  吹唢呐的卖藕人,是个哑巴。

  扁豆烧芋头

  家家都会有一挂扁豆。

  扁豆占地不多,比葡萄实用。在里下河人家,有葡萄架的多半是殷实之家,葡萄架的装饰功能大于实用功能。记得我小时候,家的院子里曾经有过葡萄架,后来外婆扒了,种上了扁豆,说,葡萄又不能当饭吃。里下河的葡萄属于观赏类?还是气候品种的原因不结果?或者结的葡萄很难吃?总之,我小时候没有见过谁家的葡萄架上结过葡萄。

  扁豆是可以当饭吃的。里下河的青扁豆好像特别有味道,我离开家乡之后也吃过其他地方的扁豆,但味道都不如家乡的浓。扁豆单独做菜不是很好吃,甚至有股“青帮味”,“青帮味”是里下河的方言,指菜没有炒熟,有树叶子的味道。很少有人家单独炒扁豆的。扁豆的绝配是和芋头红烧,如果加点五花肉,简直就是天上人间的味道了。

  很多地方都产芋头,最有名的当然是荔浦芋头,荔浦芋头的粉,确实超其他地方一筹。里下河将荔浦类型的芋头叫作“龙头芋”,大如足球,适合做芋泥。这种龙头芋在《本草纲目》中即有记载:“《史记》卓文君云,岷山之下,野有蹲鸱,至死不饥。注:云芋也。盖芋魁之状,若鸱之蹲坐故也。”是说龙头芋的形状如蹲着的猫头鹰,里下河将它称之为龙头,也是形似。扁豆烧芋头的芋头不能用龙头芋,要用子芋,所谓子芋就是小的芋头,里下河盛产这种乒乓球大小的芋头,形似纺锤,泡在水里然后用硬币去皮,子芋就光滑地呈现出一种乳白色。下锅和扁豆一起爆炒,加入酱油,文火炖半小时左右。起锅之后,不仅扁豆味道鲜美,芋头也出奇地香,糯而甜,那是夏天的味道在舌尖游荡。

  后来看《舌尖上的中国》才知道,是兴化的芋头特别香。芋头生长的条件有点怪,它要在有水的地方种植,但又不能像慈姑那样泡入水中,那样会烂根,而兴化的垛田最适合芋头的生长。垛者,水中之高田也。

  扁豆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紫红的,一种是湖绿的,开花都是桃红色的,没有香味。芋头不开花,绿绿的叶子一片一片在地上蓬勃,茎块在地下生长,像红薯一样,成熟了就从地里挖出来。

  扁豆极易生长,野外也经常有扁豆生长,因无人采摘,豆荚往往变成了老扁豆,里面的扁豆核很黑,像两颗黑眼珠一样。我们小伙伴剥下来就玩“跳扁豆”的游戏。

  跳扁豆的游戏由跳白果(银杏果)的游戏转变而来。因为白果树不让种了,我们就用老扁豆替代。冬日的阳光下,我们小伙伴一人脚下夹着一颗老扁豆,往对方的“领地”跳,扁豆如果接近对方,用“尺”一量(尺是用稻草掐一段做成),够到就赢,收到口袋里。对方再拿一颗扁豆出来继续跳,等一方输完了,我们就把扁豆拿到取暖的铜脚炉(冬天取暖的工具,装木炭或稻草梗)里一烤,放到嘴里嚼一嚼,喷香喷香的!

  螺 蛳

  螺蛳最平常。

  里下河的人把螺蛳当作一道荤菜。猪鱼鸭鸡肉都得花钱,螺蛳则不用花钱,没菜了,到河沟里去捞一捞,荤菜就来了。捞螺蛳有工具效率高一些,有一种荡水草的揽网,用来捞螺蛳,扒拉扒拉就够一盆菜。当时没有塑料桶,装螺蛳用盆,陶瓷盆。没有工具也可捞螺蛳,小时候游泳,我们在码头的沿壁上就会碰到很多踞在上面的螺蛳,它不像其他小鱼会游走,它死劲踞在码头的壁上,我们用手一挪就握在掌心了,回家就是一道荤菜了。常常在饭前看到有人在水边、在池塘里摸来摸去,那是在寻中午的荤菜。

  里下河水里的水产品,两类最容易捕,一是螺蛳,一是虎头鲨。螺蛳是贝类,爬行慢,虎头鲨是鱼类,也像贝类一样喜欢依附在岸边,或者贴着河床,人来了,不是逃跑,而是拼命往河床或岸边吸,坐等捕拿。所以里下河人把虎头鲨称为虎头呆子,那么温顺愚笨,不知道为什么称为鲨。

  我小时候最不善渔,小伙伴钓鱼、捕鱼都能捉到一些智商高的狡猾的鱼,而我只能抓到虎头鲨和螺蛳,或许它们和我一样笨手笨脚。少年时的我,望着那些小伙伴钓到甲鱼、昂刺,捕捉到黄鳝、泥鳅,总是因艳羡而叹气。

  很多北方人不会吃螺蛳,因为螺蛳和其他贝类不一样,一般的贝类烧熟了,外壳就自动打开了,而螺蛳则要人吸,里下河人叫嗍。吃螺蛳大约分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要用牙签挑出来,现在很多饭店都有牙签配炒螺蛳。第二境界是用手拿住,嗍出螺蛳肉后,还顺便吮吸一下手指,过瘾是过瘾,但姿势有失风雅,且手上油腻腻的。现在虽然配了一次性手套,毕竟总隔一层。第三境界就是不用手,用筷子夹到嘴里,然后螺蛳在嘴里翻滚一下,肉吸进了,螺壳吐出,由筷子夹回,一气呵成。

  我把这称之为舌尖上的舞蹈,因为螺蛳进口后,舌尖要迅速嗍出肉来,但又不能将螺肉全部吸进。因为螺蛳壳里的肉分为两部分,前面一部分是硬的肉,后面一部分是软体,这软体就是螺蛳的内脏,属于不洁之物,有时还有泥沙,所以你必须用舌头鉴别开,用牙齿咬断,让软体留在壳里。如果不能分开,不仅会吃进螺蛳的排泄物,有时候还会一嘴泥沙。

  最高境界是后面的部分软体也吃,因为软体在盛夏时节包含着螺蛳的卵,其实就是小螺蛳。这些卵有点类似螃蟹的蟹黄,很有营养,味道也异常鲜嫩,你必须用舌尖将它们与内脏剥离开来,嗍进精华,剔其糟粕。

  因而螺蛳一般要在家里“养”几天,在清水里泡着,让螺蛳清肠,去其土腥味,但也不能养得太久,久了就瘦了,肉质就木了。螺蛳养在水里会张开呼吸,它呼吸的模样像孩子调皮地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们一家都爱吃螺蛳,尤其我太太,她怀孕的时候,妊娠反应就是想吃螺蛳,里下河称之为“害儿的”。当时我们在扬州师院学习,一次在瘦西湖畔,她想吃螺蛳,让我到湖里去摸螺蛳。时值冬季,湖面结着薄冰,敲开薄冰,我居然在岸边摸到几粒螺蛳,后来请小饭店加工,做成一碗汤,她喝得很开心。妊娠期间,她不知吃了多少碗螺蛳,后来女儿晓月聪敏,我们开玩笑说,螺蛳优生。

  河蚌咸肉煲

  里下河将河蚌称为“歪歪”,南京人称为“河歪”,蚌埠人则称“歪子”。不知道河蚌为什么叫歪歪,有人考证说河蚌在水下游动,蚌壳一张一合,蜿蜒行走,不是直线,所以称为歪歪。里下河地区有条河,横穿东西,叫蚌蜒河,那条河蜿蜒曲折,歪歪扭扭,像河蚌蜿蜒爬行的痕迹。

  里下河也用歪歪指代女性,谁家生了个女孩,有人会说,生了个歪歪。为何?这个得由民俗学家来研究了。看戏曲《白蛇传》里“水漫金山”那一场,白蛇率领虾兵蟹将诸路水军去围攻法海的金山寺,河蚌精是由女旦所饰,红腰绿裤,张着一双妖娆的“翅膀”,一张一翕,楚楚动人,而虾兵、蟹将、龟精则是须生打扮,黑胡子,黑帽檐。

  里下河遍布河蚌,儿时游泳戏水,在水里摸得最多的就是河蚌了。河蚌移动很慢,我们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捞上一个河蚌。河蚌大小不一,大的很大,如锅盖似的,小的很小,和文蛤差不多。暑假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带着澡盆去河里摸河蚌,等澡盆装满了河蚌,我们就收工。上岸,几个小伙伴分战利品,一人一只地选配,从大到小,带回家做菜。

  大人对我们捞的河蚌并不感兴趣,有时候放在扁的陶缸里养好几天也不“杀”。等我长大了,发现不感兴趣的原因,一是河蚌不值钱,二是加工河蚌很费事,过程比较复杂,比加工鱼的程序要烦琐,处理一只河蚌的时间比一条鱼要长,那么多河蚌要费很多时间。先用菜刀剖开蚌体,然后取出蚌肉,河蚌壳很大,蚌肉没有多少,再用盐水一“码”,本来庞大的蚌就剩下一小块肉,所以那些小的河蚌基本就不吃了。

  最关键的是河蚌要配猪肉才好吃,咸的最好,鲜的其次。那个年头,肉计划供应,有钱也买不到。虽然河蚌不用花钱,但肉很金贵。我吃过纯粹的河蚌汤,说实在的,真的不如鱼汤好喝,腥,还有点河泥的苦涩。

  咸肉和河蚌炖的汤,是有钱人家才喝的。普通人家只有春节才会腌制一点咸肉,你看到冬月里门口挂着白里透红的咸肉的,都是家境宽裕的人家。我第一次吃到咸肉河蚌煲,是在伯父家。伯父家底殷实,因为没有孩子,负担轻,伯父又是美食家,春节请我们到他家去吃一顿年饭,也是温暖亲情。

  伯父会吃,每年春节,在他家里都能吃到一点新鲜的玩意儿。醉蟹、醉泥螺、龙井炒虾仁、红烧鳗鱼,都是在他家第一次吃到。一九七五年春节,他官复原职,又当上粮站的站长,招待我们吃好的。那一天做了咸肉河蚌煲,才上桌我就震惊了,古色古香的瓷煲里,乳白色的汤中漂着几片白里透红的咸肉片,河蚌的肉也泛着咖啡色的光泽,几叶青菜映衬其间。伯父让我们先喝汤,汤是鲜的,带着淡淡的咸味,再吃肉,肉是香的,浓郁的腊香里又透着河蚌特有的泥土的芬芳。自此,我对河蚌咸肉煲产生了情结,只要有机会,必吃。

  河蚌性属大凉,肠胃不好的人吃了会肚子疼,我太太就属于这种河蚌“过敏”的。看我爱吃,吃得那么香,在江苏时她冬天经常做,但她吃了会肚子疼,放再多花椒、胡椒也不管用。到后来她就不吃了,光做给我吃。再后来,她手碰到河蚌肉肚子就疼,更后来,她不碰河蚌,看到河蚌,闻到味道,肚子也隐隐作痛。到了北京之后,没有河蚌可吃了,这道家常菜就在我们家消失了。

  还记得在伯父家第一次吃咸肉河蚌煲,父亲连连称赞:“真好喝,真好喝,第一次喝到这么好的汤。”伯父打断他:“你记性这么差,小时候经常喝的呀,家里经常做啊。”父亲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祖母一边擦眼泪,一边给我加汤:“多喝点,你小时候没吃过。”

  鱼鳔花生

  美食在于创新,如果没有创新,美食就会平淡,大家也会厌烦。自古到今,美食始终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记得汪曾祺说过,他发明的一道菜,是油条揣斩肉。之前淮扬菜里有鲫鱼揣斩肉的,也有青椒揣斩肉的,还有田螺揣斩肉,油条揣确实是汪先生的创新。现在高邮的汪味菜系里,都有这道菜,但好像没有他老人家写的那么美味。原因可能是:一、加工程序不对;二、没有“旋吃”。

  汪先生“发明”这道菜,可能是来自临时的灵感,属于急就章。我看到女作家袁敏写的文章里说,在他家就看到早餐桌上剩下的油条中午成了菜肴。但关键是油条要“旋吃”,如果和肉丸子(斩肉)一起吃,更不能冷着吃。而现在我们在饭店吃这道菜时,从做好到吃着往往要耽误一段时间,这一耽误,油条软了,肉凉了,二者原有的脆、软、爽的风味就会大大地打折扣。而汪先生是在家里做的这道菜,他家厨房加餐厅的面积也就几平方米,上菜时间三十秒,所以这道油条揣斩肉自然会脆酥爽口。

  国庆前夕,回到老家吃到了一道新菜,鱼鳔花生,这是友人华的“创作”,可和汪先生发明的菜媲美。

  水乡鱼多,杂鱼是美味,鱼杂也是美味。杂鱼就是把各种各样的小鱼伙到一起烧。鳑鲏、泥鳅、铲鱼、鲫鱼等一锅煮,有时还会有几只虾掺入其间,辅以姜、蒜、酱油、醋,当然,荤油(猪油)是不可少的。这杂鱼是上不了台盘的,但味道比那些上台盘的大鱼还要鲜美。

  鱼杂也是上不了台盘的。鱼杂是鱼内脏,鱼子、鱼肝、鱼肠、鱼胆,还有鱼鳔。鱼胆很苦,一定要剔除,还不能弄破,否则这鱼就苦不堪言,下不了筷子。鱼肝、鱼子是可以吃的,有时也留在鱼的体内。鱼肠子形象不雅,一般也不会上桌。

  北方的朋友可能不知道鱼鳔为何物,鱼鳔是个气囊,用脚一踩,啪的一声,很脆,像气球爆炸。鱼鳔是鱼用来呼吸的,鱼没有肺。后来知道,鱼鳔还是鱼用来调节浮沉的节拍器,鱼上浮下沉都是由鱼鳔来决定的。因而鱼鳔在鱼的部位中是最有弹性的一块,也是鱼身上最有咬劲的一块。如果和鱼肉放在一起烧,往往不够烂,吃起来嘎吱嘎吱地响,不雅,一般也不上桌。和其他的鱼杂一起煮,有时也会加点咸菜。成了鱼冻之后,喝粥最佳,也下酒。

  鱼鳔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据说可以美容抗衰老。广东人爱吃鱼鳔,他们称鱼鳔叫鱼胶,鱼胶做成的一道名菜叫花胶,很有名,很受女士的青睐。不过广东的鱼胶是海鱼的鱼鳔干熬的,里下河的鱼鳔全是河鱼的、鲜的。

  鱼鳔和花生一起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味道称得上耐人寻味。因为鱼鳔煮得很熟,很滑溜,对于那些吃鱼怕吐刺的人,也可以大快朵颐。但如果不咀嚼,鱼鳔特有的筋道就体会不出来,就和肥肉无异了。花生米是酒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酒菜,但有些味寡。鱼鳔加入花生米之后,鱼鳔就不能合口吃了,在咀嚼花生的同时自然也就咀嚼到了鱼鳔的筋道和绵软,与花生米的清脆相得益彰。

  这是最典型的下酒菜,光一盘鱼鳔花生,两人喝一壶一点问题也没有。

  鱼,我所欲也;花生,亦我所欲也。如今,二者兼得,不亦乐乎!

  脂油菜饭

  二〇二一年六月在扬州图书馆做讲座,馆长朱先生是资深美食家,知我好美食,他问我想吃点什么家乡味道。我想了想,说:脂油菜饭。

  里下河的人把猪油叫作zī油,现在一般写作脂油,其实里下河人是没有卷舌音的。古音的“猪”是不是读作zī,我没有做过考证。猪油也分为两种,一种叫板油,一种叫网油。板油应该说是正宗的猪油,很白,形状见方,有点像麻将的白板。板油出油率高,味道也好。网油则要次一些,形状呈网络状,故名网油。网油出油率不高,但油渣很香。

  父亲原来在供销社工作,买猪油方便,而且都是板油。后来父亲被派到村里去办供销点,人走茶凉,一开始还能买到网油,渐渐就买不到了。靠供应的四两油票是不够吃的,母亲就用肥猪肉熬油,虽然出油率不高,但炒菜做汤洒点油花总是很香的。熬出来的猪油渣,也舍不得一次性吃掉,每次汆汤放一块,简直是“四季飘香”。

  菜泡饭是杭州菜里最常见的主食,由青菜和米饭加水煮成,是稀的。菜饭则是干饭,估计各地都有。里下河流行的脂油菜饭是怎么做成的?先把青菜放在铁锅里爆炒,然后放水,再放大米,最好是粳米,籼米不起黏,吃在嘴里有点渣兮兮的。记得当时为了追求单产量,普遍不种粳米,很少有粳米,母亲就在籼米里加点糯米,增加黏度和弹性。

  那天,朱馆长关照他的厨师朋友定制这道“脂油菜饭”。厨师是个高邮人,一听,心领神会,说:“小时候的味道。”晚饭开始前,我说,别上凉菜,先上主菜,脂油菜饭。当时桌上的客人愣住了,他们心里想,怎么没开席就吃主食?我说,这道菜必须首先吃,因为现在大家的舌尖比较纯洁,没有其他的味道,味蕾也是最敏锐的,如果吃了其他菜肴,味觉就会被污染了。脂油菜饭属于素颜美人,清水出芙蓉,没有化妆,没有首饰,在我们味蕾最敏感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它的妙处。等油腻的大菜一上桌,口味变疲劳了,就吃不出脂油菜饭的原汁原味了。

  众食客一听,深以为信。我一一为食客装上菜饭,然后让每个人用筷子去挑一块脂油放进菜饭里搅和搅和,然后再拌上一小勺子辣酱,不是四川的辣酱,是里下河特制的红青椒酱,于是白的猪油、绿的青菜、晶莹的米饭粒、红红的辣椒丝,宛若初夏的荷塘,荷叶碧绿,荷花浅红点点,悦目,胃也蠕动起来。我说,吃吧。大家动筷子,连连称赞,好吃好吃。我连吃两碗才放下筷子,发现盛饭的大盆已经所剩无几了。

  饭后,朱馆长悄悄说,你发现没有,这脂油不是正宗的板油,是肥肉熬的。我说,朱馆长果然是超级吃货,油的味道也能辨别出来。朱馆长解释说,现在饭店不用猪油,都是用高汤,他们临时用肥肉炸的。

  我心里暗喜,这正是我要的味道,因为当年母亲做的脂油菜饭,油也是肥肉熬的。

  米块与抹布

  我回泰州,朋友华邀请我在江边吃美食,他是深谙美食三昧的行家,每次都能给我惊喜。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依然很家常:咸肉蒸饭。咸肉薄如蝉翼,灯光下透着红白相间的玛瑙光泽,米饭是新鲜的稻米,蒸得恰到好处。我一口气吃完一碗,连肉带米饭,连声夸:够味,够味。

  记得上一次他的创意是鱼鳔花生,好吃至极。后来很多朋友都想尝尝这道美味,我说,那得提前备料,一条鱼只有一个鱼醥,一盘鱼鳔花生怎么也要十个,虽然鱼鳔不值钱,但不是说有就有的。当然,到里下河就方便多了,哪个食堂哪个餐厅一天不杀几十条鱼啊。

  席间,我对咸肉蒸饭赞不绝口,华说起当年上中学的往事。他中学时有个年龄比他大的大哥,处处都护着他。那年头,吃肉是极奢侈极奢侈的,能吃到米饭已经是大餐了,更多的时候是喝麦片粥,粥里加点大米,能吃到一块米块,那个香啊。华的大哥告诉他,打粥的时候要将饭勺沉入锅底,轻轻移,慢慢提,能捞到大家伙。这个大哥对华特别友好,每次捞到米块都与华分享。有一次打完粥,他向华努努嘴,示意他到食堂外去。华捧着粥碗,跟随他来到食堂外。他神秘地对华说,今天捞到“大鱼”了,分你一半。原来大哥怕在食堂引起同学们的公愤,悄悄来到外边和华分享他的超级大米块。

  华也很兴奋,期待超级大米块的出现。大哥用筷子谨慎地将能照得见日月的稀粥搅了搅,然后夹上来,但这次捞上来的不是米块,而是一块抹布。大哥很失望,说,这些厨师太马虎了。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大哥也跟着笑了。我和华说,今天我们不仅吃到米块了,还吃到肉,和那时比起来幸福多了。

  春节期间,我和高中同学姚相聚。姚外号大个子,一米八五,当年在篮球队当中锋,我是控卫,我们经常在空中连线,屡屡有好战绩。姚同学个子大,饭量也大,经常吃不饱。当时我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比农家子弟的生活要稍好些,他偶尔也来我家蹭饭。但他太能吃,一次能吃一钢精锅饭,我们就有点敬而远之了,毕竟大家粮食都有限。春节相聚的时候,大家不免“忆苦思甜”,我说到华讲的那个米块与抹布的故事时,姚笑了。他说他也遇到过类似的事。大个子吃不饱,就主动帮学校的食堂打义工,可以吃点残羹余汤,但那时计划定量,“油水”也不多。大个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开饭前,他给自己先打上一碗粥,当然捞足米块。有一次大厨发现粥太清汤寡水,眼中有点生疑,发出一声:咦——大个子有点慌张,一不小心将一块蒸馒头的纱布掉进了粥桶里,粥一下子显得黏稠起来,量也满满的,快溢出饭桶边了。正好打饭的同学前来抬粥桶,大个子也来不及解释,对同学说:慢点慢点,别戽出来。我们几个同学听大个子讲罢,又好气又好笑,说:难怪学校的粥那么稀薄,原来被大个子搞了“腐败”。

  大个子要长华十岁,华在长江边,我等生活在里下河腹地,相隔一百多里。也就是说,我们念中学的时候,华还没有上小学,时间和地点都没有“连线”的可能,但事情如此诡异地发生交集,奇也。

  人之食性,逾时空也。

  醉蟹醉虾醉泥螺

  醉蟹被汪曾祺先生称为“天下第一美味”,是美食中的美食,极品中的极品。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送过兴化中庄的醉蟹给汪先生,他舍不得吃,放在冰箱里,听汪朗讲,吃的时候还“护食”,不让别人下筷子。他去世时,我送给他的醉蟹还没有吃完,还有几只在冰箱里。

  浙江很多的饭店也有醉蟹,但不是河蟹,是海螃蟹,也叫梭子蟹。梭子蟹醉了也很有味道,但和醉河蟹不是一个味。

  做醉蟹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先把螃蟹洗刷干净,用鬃毛刷子刷,不能用钢丝刷子,螃蟹会疼。刷干净以后,放到清水里,过一个时辰再刷一次,再放到清水里。如此三次。螃蟹洗澡洗干净了,再放进坛子里,如果数量多,则备一只大缸。坛里放满了酒,然后把螃蟹一只一只放进去,螃蟹到坛子里闻到酒的芬芳,会很兴奋地爬几圈,然后很享受地停下来畅饮美酒,慢慢地舒展身体,沉睡。螃蟹平时张牙舞爪的,但醉了以后,手足松弛,一派天真。待它们“入睡”以后,再加入姜、蒜、盐、醋等调料,大约一周后就可以开坛了。坛盖甫一打开,鲜香扑鼻。

  醉蟹以兴化中庄的最为有名。据说中庄醉蟹曾经参加过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那届博览会,茅台也获过金奖。

  醉虾也叫呛虾,好像比醉蟹历史要早,在唐朝就有关于呛虾的记载。不过,醉虾吃相比醉蟹要生猛得多,那些饕餮之徒往往不等虾完全“沉睡”便开始下筷子,一些饭店甚至将其命名为“活蹦活跳”。当然,一些人是不大愿意吃醉虾的。醉虾原来只醉白虾,因为白虾小,容易醉透,且味道鲜嫩。自生猛的粤菜传入里下河之后,同时随着白虾数量的骤减(白虾对水质的要求极高),人们也开始用青虾做原料了。青虾个儿大,不容易“醉”,且须重壳厚,吃起来不如白虾那么利索,醉白虾吃的时候和螺蛳差不多,一嗍肉就出来,然后用舌尖剔除虾壳,吐到盘子里。青虾的肉呈青色,不似白虾那么晶莹。

  醉虾的做法也颇多元,有用白酒的,有用黄酒的,还有用米酒的。但一般不用白酒,最好的是用糯米酒“养”出来的。白酒度数高,醉出来的虾酒味太重,会盖过虾的鲜味,而米酒度数低,味道甜,虾是慢慢饮醉的,是快乐的。白酒则是将虾呛晕,虾肉会因收缩而变得有些老,甚至僵硬。现在流行用一玻璃瓶子把虾放进去,然后倒酒,加姜、蒜、醋,酱油也是有讲究的,要生抽。杭帮菜喜欢用腐乳,再加蒜花。里下河不用腐乳,爱用盐须。盐须即香菜,学名芫荽,原来里下河的人还是有点文化的,只是把字写成了同音字。

  我还吃过里下河厨师做的醉螺蛳,但味道有点木,不如醉蟹、醉虾,也不如炒螺蛳鲜美。

  能够兼得醉虾、醉蟹之美味的是醉泥螺了。泥螺是我国东南沿海的特产,生长在海边的滩涂上,也称黄泥螺。泥螺如果不醉,味道平平,但加入黄酒醉了之后,就有了醉虾的鲜嫩,又有醉蟹的娇媚,同时还有螺蛳的筋道,可以说醉泥螺是浓缩的里下河的食之晶。

  惜乎口味重了些,且是“小菜”。

  蚬子汤

  不见蚬子汤久矣。

  二〇二一年五月,行走里下河时,我在盐城的射阳喝到了久违的蚬子汤,才想起家乡还有这道美味的存在。

  蚬子属于贝类的水产品,但很多人以为是海产品。在广东、福建等地,蚬子确实是海鲜类,但里下河的河流湖泊也盛产蚬子,尤其是那些大河大湖,比如射阳河、中堡湖、九龙口的河底就“潜伏”着大量的蚬子,它们属于淡水水产品。

  小时候,我在街上见过卖蚬子的。蚬子的颜色好像挺丰富,以白色为主,有的青色,还有的是酱红色,长相有点类似文蛤,但比文蛤要小一号,甚至小两号。我起初以为是幼的文蛤,后来才知道它们不是一家人。

  蚬子在水产品中属于“草根”,不仅因它匍匐在水底的淤泥上生活,而且价格低廉,品相寒酸。说寒酸是因为蚬子肉煮出来以后很不起眼,实在上不了台盘,因而蚬子也很少单独成菜,一般是和韭菜炒。蚬子似乎是和春天一起来到我们的生活中的,暮春三月,春韭碧绿,蚬肉白嫩,二者相逢,佳肴一道。

  更多的时候,蚬子是用来做汤,蚬子汤是里下河最家常的名菜,尤其蚬子豆腐汤,白得乳汁似的,鲜嫩。沿着射阳河行走,沿街都有写着蚬子汤的菜谱,可见是深入人心的。一碗蚬子汤,鲜翻了整个里下河。

  蚬子汤并不是一次加工而成,要经过两道程序,先是将蚬子放到铁锅里,用开水“响”一下。小时候不知道这个“响”是什么意思,后来发现这是一种修辞,是将象声词当作动词使用。水烧开了,蚬子放到锅里就发出嗞的响声,蚬子张开了嘴似的,含着一块蚬子肉,人们就将这块肉“拆”下来,放在碗里,然后将壳子倒出去。春天的里下河,很多人家家门口都堆有一座小山似的蚬子壳,如果晚上出门,月光下看到白花花的一大片,必定是蚬子壳无疑!

  蚬子响出来的第一道汤并不白,反而有些呈湖蓝色,来自湖底的那种透明的蓝,仿佛在告诉人们它的出处,来自湖心。蚬子响出来以后,将肉拆出来,然后放进锅里和豆腐一起熬,不一会儿汤就出来了,出奇的白,牛奶一样的白,蚬子肉也小鱼肉一样嫩,和白汤一起滑溜溜地进入口腔、舌尖,喝了一勺又一勺,不过瘾直接用碗端着饮。

  春天过去了,蚬子也逐渐稀少起来。人们为了存放蚬子,就将蚬子熬成熟肉,放到玻璃器皿中贮存起来,将来熬汤时,挑一块放进锅里和豆腐一起煮。射阳河盛产蚬子,吃不完就熬,暮春时节,射阳河从上游到下游,两岸都飘着蚬子汤的鲜味。当年最多一天可产万斤,一个镇上就有四五十家的大灶煮蚬子,旁边放着一米深的大缸,堆满了蚬子肉,运到上海、南通、扬州等地去。

  我家乡的卤汀河和蚌蜒河也可捞出蚬子,记得小时候游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捞上一捧蚬子。那些小河小沟也有蚬子,只不过没有大河的数量多。但近几十年来,已不见蚬子的踪影。原来,蚬子特别娇嫩,对水质的要求特别高,几乎容不得半点污染。现在很多地方没有蚬子,是因为水质恶化,白鱼、白虾这些水生物是不堪污水的,它们没法生存在工业排泄物中,而另一种“怪物”小龙虾,在工业排泄物的污泥浊水中却如鱼得水,张牙舞爪疯狂生长,也渐渐成为饕餮们的美食,以至于对今天的很多年轻人来说,只知小龙虾,焉知蚬子。

  “蚬”犹如此,何况人乎?

  秧 草

  汪曾祺先生说他小时候吃咸菜慈姑汤吃腻了,我则是吃秧草吃怕了。

  秧草的名称很多,上海人叫草尖,南京人叫草头,里下河人则叫黄花草或花草,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秧草,其实学名应该叫苜蓿。因为开黄花,所以叫黄花草。叫草头和草尖,则是比较准确的说法,因为秧草的叶尖嫩,能入菜。南京人爱吃一种野菜菊花脑,我一直以为写错了,其实也是菊花草头的意思。

  苜蓿来自西域,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中原的,原来是喂马的,在里下河则用来喂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兴养猪,猪饲料跟不上,里下河到处种起了秧草,河面上则放养了大量的水浮莲。这两种植物一在水上,一在岸上,不需施肥和管理,疯狂生长。水浮莲开白花,秧草开黄花,也是里下河的一大景观。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浮莲有人吃过,难吃,也不耐饿。秧草则大量进入餐桌,青黄不接的春天,家家都在吃秧草,因为蔬菜不让种了,而秧草可以“顺”回家,农民在田边掐了草尖,用草帽装着就带回家了。秧草的再生能力很强,第一天掐完,第二天又碧绿地长出新芽来。

  秧草现在属于减肥食品,它太能吸附油了,很多瘦身人士喜欢吃它。初春时节,清明前的秧草尖还是很清新的,用一大勺菜籽油下锅清炒,一股碧螺春的清香飘溢出来,很下饭。但当时食用油计划供应,很多人家舍不得用油炒,往往先用盐煮下,再滴几滴菜籽油,这样的秧草聊以充饥罢了。

  去年在南京图书馆做讲座,住在中央饭店,朋友邵请我夜宵。我们发现对面一家小饭店灯火明亮,人声鼎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一看菜单,居然有炒秧草,久违了,点了一盘。特别鲜嫩,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味道,一盘吃毕,发现盘子上明晃晃地留着一层金黄色的菜籽油,灯光下熠熠发亮。当年,我在家炒秧草,曾偷偷地放了小半碗菜籽油,味道好多了,我还担心被父母责怪,以为锅上会有油迹,一看,锅像水洗过一样,不见一丝油痕。秧草太能耗油了。

  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谚语:礼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坏。

  神仙汤

  神仙汤也叫三鲜汤。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汤,这或许是最里下河的一道菜——明明已经很苦了,还要做出高大上的范儿。这也是里下河人面对苦难和贫困时的一种乐观和通达。

  午饭没菜,来了客人怎么办?冲一碗神仙汤。自己可就咸菜吃饭,来了客人不能怠慢啊。于是,神仙汤来了。为什么叫三鲜汤呢?因为由三种调料组成,酱油、猪油、胡椒粉。先放酱油,再是猪油,然后开水一冲,再撒点胡椒粉,一碗色香味俱有的神仙汤就完成了。颜色是琥珀色,猪油在汤面上荡漾着诱人的涟漪,翡翠似的透明,胡椒的浓香飘过汤面,在屋子里回旋。用汤勺尝一口,鲜,鲜,神仙!只有神仙才能尝到这样的味道。如果加点葱花,翠翠的绿色更显郁郁葱葱。

  起初不理解为什么有神仙汤这样的菜,等我到了北京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地方的人吃饭都像里下河人那样,其他菜可以没有,但必须有汤。北方不一样,比如就着大白菜吃馒头,不会有神仙汤出现,吃完了喝点开水就可以了。你到里下河的餐桌上去看,怎么着也得有几个汤,汤汤水水、鱼鱼虾虾,这是里下河食单里最常见的。

  前不久,一位老乡请我吃家乡菜,我说能不能做出神仙汤?他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终于做出来了,有葱花,有胡椒粉,味道很近似,但没有猪油,用麻油(北京人说的香油)冲的。香是很香,但没有猪油泛起的涟漪,尤其是猪油被开水冲出来的那股傲娇的气息,到底还是若有所失。

  失去的是什么?饥饿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

,生尽欢,死无憾。,生尽欢,死无憾。.....做出神仙汤?他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终于做出来了,有葱花,有胡椒粉,味道很近似,但没有猪油,用麻油(北京人说的香油)冲的。香是很香,但没有猪油泛起的涟漪,尤其是猪油被开水冲出来的那股傲娇的气息,到底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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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里下河 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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