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商略:烟囱夜间奔逃(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22次    字数:19446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1

  里山人跑到镇上过日子,是一场察言观色的探险。这不是事后得到的结论,是出发之前忽然悟出的。街里的许多张脸,许多双眼睛,许多种表情,以及许多言语和手势,皆别有用心和深意,让人难于揣摩,就如哥哥所说,符合猜不准原理。

  哥哥到里山接我,一跨进外婆家堂前的门槛,老舅和妗母的嘱咐欲望就触发了,眼光一齐炯炯地射向我。老舅也许觉得嘱咐很尴尬,伪装成了开玩笑,妗母却严肃,也具体得过头:“阿发阿发,你到了街里,不要调皮任性,不要倔头倔脑,不要挑食。要听妈妈的话,要听哥哥的话,要勤快,要记得起夜,一定要听话啊,要好好读书,不要惹妈妈生气,不要惹哥哥生气。”

  街里和家里不一样,甚至相反。妗母是这个意思吧。妗母脸上欢喜和忧虑一样多。她心里没底。担心我不懂事,不听话,不识相,冒失,尿床,鼻涕乱擦,闹笑话,犯禁忌,不会叫人,不会问路,眼红馋痨,吃别人茶杯里的茶,吃饭前不洗手,饭粒掉桌上不捡,剩碗脚,背桌子,对人不够礼貌,各种不习惯,在妈妈的家里立足不住。她担心所有事。

  哥哥劝告妗母说:“这小鬼头是世上少有的皮大王,那么到章镇也改不掉的,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瞎搞闯祸,担心也是白担心。这符合猜不准原理。”

  妗母发愁的样子,好像已经看见我犯错被赶出去,流落街头,变作告化子。街里名字很多,又叫章家埠,又叫章镇。街里危险也很多,走满了老虎,随时吃人。妗母认为街里很危险,哥哥认为我很危险。他们各说各的,牛嘴不对马尾,就连我也发现了。那时我已八岁,心里已有一点数了。也只有一点数而已。事情大概是这样:

  我是硬挤才挤进街里去的。脸皮贼厚。妈妈和哥哥脾气极度暴躁,一点不能惹犯。我是无法无天的皮大王,但再也调皮不得。外婆、妗母和表哥、表姐天刚亮就去耘田了。这是昨夜说好的。外婆抹了眼泪,不肯留在家里看着我们走,宁可去田畈做生活。“什么要紧的,难道他不回来看我了?”她说。

  所以是老舅送我们。本来打算一直送到牛浦。“到了牛浦,望得见酱厂的大烟囱了,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他说。可是走到村口,他就被喊了回去。他的大黄狗将阿远的小脚娘肚咬出了血,他要送阿远到卫生院去打狂犬疫苗,不能再送我们。

  “舅舅你快回去吧,我说不用送不用送,”哥哥本不愿意有人送,就很开心,“真当不用送。”

  老舅说:“章家埠是你自己的家。到了章家埠,要听话,不要惹妈妈和哥哥生气。”

  我也着急地说:“我晓得了,你快去看阿远。”

  老舅从身上摘下书包挂在哥哥的脖子上,又将手中的一袋生番薯交给哥哥:“阿标啊,舅舅拜托你一件事情,照顾好阿发。阿发如果不听话,你做哥哥的,就让着他一点。”

  “那肯定的啊,我比阿发大八岁呢。”哥哥说。

  “不过这番薯我拎不动的,”哥哥说,“近一点还可以拎拎,这么远,实在拎不动。”

  老舅说:“要不我去叫你妗母,让她来送你们吧。”

  “我是独自走过来的,这条路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哥哥说,“我走过多少地方,回个章镇有什么难的?就是这袋番薯太重了,吃不消背。就这个意思。”

  哥哥每年正月初二来给外婆拜岁,走的都是这条路,每次平安到达,所以我对哥哥有信心。他是强大的街里人,有见识有胆气有威望,会吹口哨和口琴,村里人都说他聪明。这次来外婆家,他又有了一门新技术,飞刀,是《加里森敢死队》的本事,十步之外飞出一把小折刀,笃一声插在门板上、树上、柱子上或泥墙上。哥哥说服能力也很强,老舅同意取回七个番薯,只带三个。

  “番薯也就尝个新鲜,这三个路上吃吧。候便再捎一篮去,饭镬里蒸蒸吃,你们妈妈喜欢的。”老舅说。

  只剩下我和哥哥了。过了村口的小石桥就是一条大路,剖开一大片稻田。哥哥说,这条路一直通到章镇,没有大的岔路,傻子也不会走错。

  他说:“你挑过担没有?”

  我说:“我挑过猪草,也挑过稻草,还挑过两小把两小把的柴。”

  他说:“我没挑过担,从来没挑过,我一挑担,我肩膀特别痛。”

  我说:“外婆说,不常做生活的人,气力囥死了的,用不出来。”

  他说:“对的对的,我就是气力囥死了,所以背着这个书包,肩膀勒得痛。”

  哥哥认为我是对的。他以前从不认为我对,就算我说太阳是圆的,他也认为不对。不料今天转运了,还没到街里,他就待我这么好。我开心地说:“那我背好了,你怎么不早说。”

  哥哥将书包挂在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马粪纸袋。

  “这个袋子我帮你拿,”他说,“书包也不重,十多斤重罢了,装的衣裳也是你的,所以你自己背才合理。这是人生的真谛。”

  “人生的真谛”这话很高级,也就是哥哥才想得出来。黄挎包是表哥上学时背的书包,送给了我。书包里塞了几件夏天的换洗衣裳、妗母做的一双新布鞋、老舅做的打杀宝。铅笔盝子是表姐送给我的,盛着铅笔、小刀、橡皮、三角尺和圆规。最重的东西就是三个番薯。

  老舅说过,城镇人脚底板娇嫩,走路慢。哥哥以前走路也慢,到鹅卵石滩,整个身子乱摇乱晃,站不住脚。但今天他走得快。才到白虎山脚,我已很累了,他脚步还是轻快。十多斤的书包,刚背上也不太重,走了约摸五里路,书包开始作怪,滞牢了,拖着我往后退,于是远远落在了后面。哥哥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地等我,吃着纸袋里的瓜子花生。花生和南瓜子通常过年才吃,这次妗母破例炒的。我走到哥哥坐的地方,他已吐了一地的壳,等了我好久。我难为情地说:“对不住,我走得慢。”哥哥瞪了我一眼:“你知道就好。”站起又走,并大声唱歌:“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

  我尴尬地笑笑,笑得脸皮很厚。小脚娘肚很酸,大腿胖又很痛,胡咙冒火,衣裳却汗湿嗒嗒的。因为不断换肩背,两个肩胛都火痛。多亏哥哥明智,只肯带三个番薯,否则我早已压瘪,或者被书包背带锯成两爿。想找块石头也坐一坐,可是怕拖哥哥后腿,只好不坐。如果落后太多看不见哥哥的背影,就会不晓得走没走错,会找不到妈妈的家。虽然哥哥说这条路傻子也不会走错,万一我比傻子更傻,偏偏走错了呢?但哥哥是谁,是不是拐子假扮了一个哥哥?我真的走在去章家埠的路上,真的在走路吗?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我,是个虚幻。

  眼皮很难睁开,想滚倒地上睡觉。这时走过了溪上桥,望见了大烟囱,脑袋上方发出一道亮光。

  所以我眼中大烟囱最初的视觉效果是闪闪发亮的,是一道光柱,无法确认长短粗细。等眼睛适应了它的光芒,它才变暗,但依然突出,即使故意不看,它也在眼角扭动,像一条不甘寂寞的蚯蚓。

  第一次见到酱厂大烟囱,无论如何是一件大事。它是街里的标志,又是路标。望见它,再走半个小时就到酱厂到街里。它敳蠢蠢的高。上海国际饭店24层楼,抬头一望头上草帽就跌落,大烟囱的高度,需要三幢上海国际饭店叠起。

  大烟囱不能减轻书包的重量,但增加了我的耐力。以前挑柴下山,挑不动了就分段,走到那块石头就歇一歇,走到那条田塍就歇一歇,走到那个缺头就歇一歇。如此骗自己,容易熬到家。我是有经验的。不断设定参照物,房子过了,转弯过了,小岔路过了,路边歪倒的独轮车过了,累归累,心里是欢喜一阵又欢喜一阵。可大烟囱是生了脚的,它不断后退。你快走它就快退,在偷偷地逃跑。终于趁着我不留神,它不退了,反而迎上来。我就走到了大烟囱下。

  是红砖砌的,用石灰写着十个白色的巨字,上数下第四个是“大”,下数上第二个也是“大”。我认得“大”字,因此晓得这十个字是什么。太阳照着,大烟囱半边发亮,半边是阴影,全身沉默,并不冒烟。

  大烟囱的位置太委屈。想象中大烟囱是一个中心,从章家埠的正中间拔地而起,镇上所有大街、弄堂和台门,所有的住家、商店、学校、菜场和工厂,皆围绕在大烟囱底下,众星拱月,而大烟囱替全镇呼吸和瞭望。但实际上它立在章家埠的东头,有点孤零零。

  随随便便就走进了街里。没人阻拦盘查,没人问口令暗号,也没人看一眼。那些屋檐下和路上的人,像没眼睛没耳朵的橡皮人,没一个留意我这个新到的人。我偷偷想过,街里的墙壁是白色橡胶,因为反对我入侵,会将我弹出摔入稻田;走在街里需要城镇居民户口,或者拿着介绍信,否则会活捉了吊住大脚趾倒挂在树上,就像杀猪。这些都没有发生。

  东边是稻田、土墩和分散的房屋,西边是酱厂,是街里。过了一条烂阳沟,便是从稻田的范围豁一声进入街里的范围。这么惊人的时刻,平淡轻易地过了。我内心惊心动魄,可烂阳沟睡得死蟹一只。

  甚至大烟囱的高度也没怎么留意。从小听多了它的传闻,再高两倍也不吃惊。但有个新发现:大烟囱身上长了一道细细的梯子,形状像一枚枚订书针,钉在朝北一侧,直钉到烟囱的顶端,像一只大蜈蚣的一百条腿。这也不奇怪。没有梯子倒是奇怪了。没有梯子,人怎么爬上去砌砖?梯子必是钢棒做的,不会踩断。

  我害怕街里,它的陌生已经变得具体。还好哥哥站在酱厂的围墙下等着我。他吃完了南瓜子和花生,瓜子壳散落在脚下。

  他说:“累了吧?我给你背书包。”

  书包带摘去,浑身松快,轻飘飘地拐了三四步才走稳,两个小脚娘肚酸酸胀胀痒痒,弹簧一样颤抖。我确实吃不消了,很感激哥哥的体贴。我说:“哥哥,幸亏你帮我背去了。”

  哥哥猛地回头,没有说话,严厉地看着我,目光像刀片一样闪了一个亮,似乎在我脸上寻找蚊子并准备飞刀斩杀它。

  2

  酱厂的大门关着。是两扇暗红色的大铁门,满是脏兮兮的铁锈。过了酱厂是一爿小店,一间小小的屋子,开着大大的窗口,里面有个瘦长男人歪着身子在剔牙。小店旁是条脏脏的河,漂着白色的稻草和黑乎乎的水藻,几条鲻油鱼木呆呆地游动。河对岸是一道长长的白色围墙,盖着黑瓦片,开了个圆洞门,从圆洞门出来就是河水。

  我说:“这是什么,这个门走到哪里去的?”

  哥哥“切”地笑了一声:“这你也不晓得?你第一天到地球?”

  我不好再问。这条路颜色发白,左手边靠着河,边沿上砌了麻石板,右手边是一大块空地,土色灰黄,不少橡皮人走来走去,还移动着一辆独轮车。空地尽头是电影院,一幅彩色的画画了个巨大的女人头,额角和右颧发亮。从电影院左侧的斜路进了弄堂,房屋挤得密密的。忽然一阵铃响,冲过来一辆自行车。我着了点慌,但自行车倏地就过了。斜路又分岔,大弄堂在右,小弄堂在左,中间三角形的小吃店,店门开在尖角上,样子很奇怪。哥哥直接走进左边小弄堂,挤入房屋的夹缝。这是哥哥的地盘,他不会迷路。

  小弄堂有些水汪宕,风很阴凉。走出小弄堂,天光大亮,身上又热了。嗡嗡的有好多人,大多数穿白衬衫黑裤,有些穿背心大短裤,也有梳大背头穿喇叭裤的,是传说中的流氓,提着收录机,还放着音乐。

  街道铺着灰石板,平直又宽敞,可以并排走六七个人,踩上去热乎乎光滑滑。街两边排列着许多店面。我看得出神,转头不见了哥哥,脑子霎时浑浊,脸皮滚烫到两鬓,头盖骨也飞了。哥哥的身影在街中央老虎灶边上晃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等我走近,低声说:“吓死了?呵呵,看看你,吓得脸孔像块红布。”

  哥哥并不想丢下我不管。我定了定神,一身热汗已经冷却。过了老虎灶有一排红红绿绿的摊子,几个人坐在小竹椅上。

  “妈妈。”哥哥大声说。

  没想到会在街头遇到妈妈。哥哥并没有搞错,我一眼就看到了妈妈脸上的大红疤,然后看到了妈妈。妈妈是一个瘦女人,每年要到外婆家四五次,左脸的大红疤特别显眼,远看找不到她的左眼睛,只看到疤。我害怕这道疤,能避则避。她从外婆家大门进出,总会带起一阵陌生的凉风。哥哥进出外婆家大门没有凉风。

  “是阿标回来了,在外婆家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个粗大的声音说,好像摊子中炸了一串大炮仗。是坐在妈妈对面的老太婆,头发黄白,两腮鼓突着像两个乒乓球,“嗬嗬,你这个大人客到了,外婆妗母忙得杀鸡杀鸭了。”

  “没有杀鸡杀鸭,”哥哥说,“杀了番薯,还杀了南瓜。”

  我差点笑出声。哥哥说话这么有趣,杀番薯杀南瓜,也想得出来。

  “番薯南瓜?就给你吃番薯南瓜?这么不客气?这不是喂猪的吗?”老太婆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气愤地说,“我还以为当你大人客待呢,啊呀呀,我看他们把你当猪待了。”

  哥哥与老太婆的说话是很讲究的。另外两个女人听得咯咯笑。一个马脸女人尖声说:“是不是猪摇头品种的番薯啊?猪吃了都摇头的。”

  哥哥只说了番薯和南瓜,是不够完整的,需要补充一下。我说:“老舅抓了鱼,摸了螺蛳,买了猪肉……还有鸡蛋和鸭蛋。”我的声音奇怪地变调了,越说越轻,像在说谎,“还有花生,南瓜子。”

  “阿唷阿唷嗬嗬——嗬,老舅抓了鱼,摸了螺蛳,阿标啊,你这下吃得成了仙了。有鸡蛋,那么鸡呢?我晓得的,鸡蛋鸭蛋是肯的,鸡鸭就不舍得,不会错的。”老太婆大笑,笑声像鹅叫,轻轻拍胸口,是笑得气噎住了,“这个里山人是谁?是你弟弟吗?”

  妈妈瞟了我一眼:“是啊,这个是我家小的。”

  妈妈语气和眼神平淡,我脑袋却轰隆隆乱响。我偷偷从妈妈的红疤中寻找她的表情,眼角又闪了一下哥哥,看他反应。吃不准老太婆的反击实际上有多大威力,是闲聊、责备还是羞辱?也吃不准我的话是否合适,是否有违妗母的吩咐。外婆说过,气局不可太小。外婆和妗母还教过我,见到妈妈先要叫一声“妈妈”。哥哥和那个老太婆说话,害得我错过了叫妈妈的时机,出了错。我说了这辈子在章家埠的第一句话,也出了错。第一句就错,是一世的错。街里的人看不上番薯、南瓜、鱼、螺蛳、猪肉以及花生和南瓜子。所以哥哥在路上吃光了南瓜子和花生。幸亏他吃掉。书包里还有三个番薯,怎么处理才合适呢。

  哥哥将书包放在摊子上说:“这是弟弟的衣服。”哥哥倚在妈妈身上,样子很亲热。我几乎惊呆。从没想到过哥哥和妈妈会这样亲热,像一家人。别的孩子与妈妈这样亲热,他们是一家人。妈妈和哥哥也像是一家人。

  老太婆说:“弟弟的衣服,是你背来的?这么远的路,有二三十里呢,你这个做哥哥的真当做得好,像个哥哥,晚上让你妈做个荷包蛋补补。啊唷,两三天没看见,就瘦得脱了形了,难道在外婆家饿着了?不会吧不会吧。”

  “阿标从小就听话。”妈妈说着,瞪了我一眼,“婆婆叫过吗?一点不懂礼貌的。”

  我全身热胀,张了张嘴巴,婆婆两个字却叫不出声。妗母吩咐过好多次,见了人要叫人,可我叫不出。

  “哎呀哎呀,里山人哪里晓得礼貌。你也不要怪他。”老太婆说,“喂,里山人,以后跟着妈妈,你享福了。”

  “番薯么,是妗母送的。”哥哥从书包里一个一个掏出番薯。

  “三个番薯。”老太婆尖叫道,“这、这、这、这真当是倾家荡产了,一送就送三个番薯,哎呀这怎么吃得完呢?愁也愁死了,全章镇吃一年也吃不了。”

  三个生番薯沉重地打击了我。章家埠是圆满的地方,没有缺憾,但老太婆的尖叫声中,圆满的空气扯裂了。就因为三个番薯。我笨嘴笨舌,心里涌动着许多歉意,嘴上说不出。幸亏哥哥会说话,且说得很小心,省略掉了很多。如果不省略,老太婆可能又要尖叫,一连串尖叫。

  “我今天早些收摊吧。”妈妈说。

  妈妈不大说话。老太婆最喜欢说话。她年纪最大,见多识广,爱摆老资格罢。妈妈从摊子里拆出一部分,分离出一辆双轮车。原来妈妈也有双轮车。这个发现让我高兴。妈妈的双轮车比老舅的双轮车小得多,轻便得像小草鸡。

  我和哥哥走在双轮车的两边,轮子压着石板廓落落乱响。我骑马走在路边,威武地指挥着一支大部队。街里人多,需要不断让路,减弱了我的威武。双轮车上摆着一个格子箱,有好几十个格子,装着卡片、小刀、别针、回形针、发夹、象棋、陆战棋、杜鲁克、口琴、笛子、叫子、蜡烛、黄蜡、纽扣、蚁线、青线白线和麻线、顶针、松紧带、圆带子、阔带子、钓钩钓丝,什么都有。妈妈去外婆家,会送给表哥衣服和玻璃弹珠,送给表姐衣服、彩色头绳和毛线,送给老舅皮带和钥匙圈,送给妗母衣服、手帕和发夹,送给外婆毛巾和袖套,这些格子里也都有。我的好多衣服是妈妈给的,但她没给我送过小礼物,如果可以挑,我愿意要一副象棋。外婆会玩象棋,她的象棋是老舅用硬纸板做的,玩法就是比大小。一把小刀也是好的,可以削木头做玩具。双轮车在人群中穿行,时快时慢。我脑子慢,走了好长路才忽然明白,原来妈妈是在街里摆摊的。她送的小礼物,是从她的格子里挑选的。妈妈这么富足,让我安心并且骄傲。

  双轮车在台门的墙外停下。弄堂也是石板的,台门口却有一块青灰色的水门汀地,特别整洁的样子,让人有躺着滚动的冲动,或者把背脊或肚子贴着凉爽凉爽。这就是妈妈和哥哥住的金福台门了。台门上方的青砖框框里有几个字,四周雕了花。妈妈解开绳子,端起格子箱斜搁在肩上。我急忙接住滑下的书包。妈妈歪着头半蹲着走进台门,格子箱恰好穿过大门,没碰到门框。格子箱是木头做的,正方形,扁扁的,玻璃贴合着格子很密缝,做得精巧,所以虽然斜搁在肩上,里面的东西没有倒出乱掉。哥哥将双轮车竖起,靠在墙上。

  台门里是个长道地,鹅卵石地面,中间有一株高大的香泡树,树下搭着一个水泥板的洗衣架子,洗衣板和水槽搁在两叠砖头上,形成一个鸡笼似的洞,自来水铁管包着稻草绳。道地对面是一长排平屋,好几扇木纹暴露的门和窗子。门外各自摆着煤饼炉,堆着煤饼或摊着煤球。这个台门有好几户人家。我想,这是妈妈和哥哥的家。

  妈妈的家在道地的西侧。她放下格子箱,拿钥匙开门。是司必灵锁。我和哥哥跟着妈妈进了门,里面很阴凉。

  当门就是一张小方桌、一张太师椅子和几条方凳,右边靠墙有一口小灶,妈妈将格子箱放在小灶上,脱下袖套,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开左边的门。这是卧室。妈妈的家是两间房子,进门一间是吃饭间和灶头,左边一间是卧室。

  卧室的窗口有一张黑乎乎的梳头桌,一大一小两张床都挂着白色的蚊帐。床之间挂着一块蓝色的布帘,像戏台上的幕布,半拉开着。小床的床头用一块窄门板搭了一张桥铺,也挂着蚊帐。妈妈从桥铺下抽出一卷草席,掠开蚊帐,铺在门板上。门板太窄,席子有小半张翘起。她又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枕头扔到席子上,说:“你睡这张桥铺。”

  这是回到家之后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告诉我这块门板是我的床。在外婆家,我的床是一张三弯凉床,睡得下十个我。这张桥铺有点儿小的,翻个身恐怕就要掉下地。不过我可以侧着身子睡觉的。在镇上有自己的床睡觉,以前根本梦想不到。我从书包里拿出衣裳,放在席子底下铺平。鞋子放在地上。铅笔盝子放在床头。地上有一只痰盂,里面盛了半盂黄色液体。我猜是哥哥的尿。在外婆家,我不用痰盂,用陶瓷的尿壶。哥哥到外婆家住了两天,那么,这是他两三天前的尿。我忍不住发笑,跳上桥铺说:“我先躺躺看。”

  路上出了一身汗,还没洗澡,躺着汗渍渍的很不舒服,但身子发软,听得妈妈在叫我,却应不出声。

  远远的一阵呜哇声惊醒了我。我一骨碌起身,一片黑暗,半只手几乎撑了个空,差点摔下去。窗缝透了些光亮进来。呜哇声一直响个不停,像有一头庞然大动物在久久地嚎叫,不肯闭嘴。蚊帐在鼻子尖上晃动。是在街里的妈妈家。是躺在门板的桥铺上。凭记忆和想象,妈妈是睡在我脚下那张床上,哥哥睡的是我脑袋旁边的床。

  我悄悄地下了床,没有摸到尿壶,摸到了一个痰盂,我试了试,最后蹲下身子才完成撒尿。尽量尿得断断续续,尿在痰盂的沿上,免得吵醒他们,可撒尿声还是嗞嗞溜溜,响得很惊人,我屏住呼吸,神经绷得笔笔直。

  “你有没有肚饥?”黑暗中突然有人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你晚饭没吃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累坏了吧?肚饥不肚饥?”是妈妈的声音。她又说:“要不要吃碗冷饭头?罩在桌子上,我给你热一热吧?”

  “不肚饥,一点不肚饥,我不要吃。”我说。心里热热的很感激,摆摊老太婆说我跟着妈妈享福了,真当没说错,真当有享福的感觉。是有些肚饥的,很肚饥,但深更半夜让妈妈弄饭吃,也太不好意思了。既然有了享福感,不吃冷饭头,肚子也是舒服的。

  我摸黑回到桥铺,那阵嚎叫声就停了。我说:“这是什么声音?”

  “酱厂在排气。”妈妈说,“四点钟是它排气的时候。”

  原来是酱厂排气。揭开了声音的秘密,果然不再像野兽嚎叫。眼前出现那座高高的大烟囱,向天空喷吐五颜六色的发亮气体,同时发出巨大鸣响。想不到大烟囱是这么发声的,比吹洋号还响十倍,估计老舅和妗母也不晓得,他们从不在街里过夜。街里真当有秘密无数。

  3

  哥哥站在阶檐刷牙,水吐在阶下。隔壁门口也有两个男人在刷牙,咕噜咕噜漱口。哥哥的嘴唇上沾满白沫。他指点我端了痰盂走出台门到两条弄堂外的公共厕所里倒掉。倒痰盂回来,哥哥又指点我用水冲刷,并告诉我以后倒痰盂就是我的事。我心情愉快。这个工作轻省但有意义,让我融入街里,不吃白食。

  我刷过牙,桌上已放好了早餐。我得到了整整一根油条,还有一个淡包和一碗白粥。下饭是一盘酱什锦菜,爽口鲜嫩,咸中带甜,有时能找到一枚宝塔菜。早餐最惊人的还是可以独占一整根油条。在外婆家没人能独自吃一整根油条,总是放油条汤,一根油条摘成许多小段,加点酱油,再加开水,用调羹舀着吃,一次可以舀到一段油条。世界上最奢侈的事,莫过于独自吃一整根油条。还发现了油条的新味道:干干的韧韧的,慢慢在舌头上化开。油条汤中的油条不一样,软软滑滑,还有一股酱油汤的香。

  吃完淡包和粥,我抓了大半根油条下桌,坐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啃,享受油条在嘴里化开的感觉。

  哥哥说:“你真当是讨饭坯,怎么吃到门槛上去了。”

  我说:“油条这么好吃,我要慢慢吃。”

  哥哥哈哈大笑:“妈妈,你看他,里山人就是里山人。”

  妈妈停住了筷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桌子,忽然出眼泪水了。她转过脸向着墙壁,吸了吸鼻子,说:“他是你弟弟,不许叫他里山人。”

  我有些着慌,才晓得又莽撞出错了,油条是不能坐在门槛上慢慢吃的,否则妈妈要出眼泪水。我站起来讪讪地坐回桌旁。油条的味道似乎没有刚才好了。

  “你喜欢吃油条,那我们以后再买。”妈妈说。

  买油条要花钱的,我已经吃过了一整根。吃油条这件事,一次就吃掉一整根,也算到顶了,不能太不识相。我低下头说:“我吃过这根就够了。真要吃,过年时候再买。”我想吃年夜饭时,必定有油条,还有猪肉鸡肉——过年是在妈妈家过,还是送我回外婆家过?我其实蛮想看看街里人怎么过年的。

  一眼没顾着,哥哥就已溜了。我冲到门口,没看到哥哥的影踪。我以为他去做什么生活了,但妈妈说他去玩了。“每天只晓得出阵一样玩。”妈妈说。

  他一回来就性急呼啦找朋友去玩,人缘一定很好。外婆说,做人好,人缘就好。妈妈洗好碗,从地上拎起两个车轮出去。原来昨夜妈妈卸下了车轮拿回家了,我睡着了没看到。妈妈装好车轮,端了格子箱放在双轮车上,拍了拍手:“你要不要跟我摆摊去?”

  摊头上那个老太婆,说话声音特别响,夹头夹脑的不留情面,我有些害怕她。如果不跟妈妈去摆摊,我做什么去呢?如果哥哥没有溜得这么快,可以看他的样子,他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我说:“那个老太……昨天那个婆婆也在摆摊吗?”

  妈妈看出我为难,说:“那么你到街上走走吧,去买根油条吃。我在老地方摆摊,就这么一条街,一找就找到了的。不要玩得忘了回家吃中饭。”她锁上门,递给我一张一角钱的纸币,推着双轮车“㗥落㗥落”走了。

  我不想拿这一毛钱。但妈妈随意的神情,让我无法不拿着。钱塞进内裤的后袋,从外面摸了摸,手指尖感到了长方的形状和丰盈厚度。台门里安静得耳鸣。我想走出台门去弄堂甚至大街上转转,但心里有点怯意,怕迷路。早上去倒过一次痰盂,只走了两条弄堂,外面有个庞大的陌生世界,有无数不确定的事物,在台门外的空气中闪动着。我看到香泡树结着好几个香泡,藏在叶丛中。街里人文明,没人偷香泡。总是望着香泡是不妥当的,像个想偷香泡吃的馋痨坯。我蹲在阶檐坎低头看鹅卵石,它们排列成一排排,结结实实地埋着。

  “喂,你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儿子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她十来岁模样,穿着粉色的跳舞裙,两手握着放在小肚子前,站在隔壁门口的阶檐上,仰着脸看着天空,并没有看我。她是在对我说话吗,她是我们邻舍吗?刀疤阿姨是说妈妈吗?新来的儿子是什么?她的话很难懂。

  “问你呢,听见没有?你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儿子,对不对?”她又说。

  是在对我说话,道地里没有旁人。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新来的,他以前住在这里,两三岁时送去里山了。”一个男人说,长脸尖下巴,从隔壁出来,锁上门,“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的,太小了记不得。”

  尖下巴也没有看我,拉着小姑娘的手轻快地走出台门,还吹了一声口哨。我听见小姑娘说:“他小时候也是个哑巴吗?”

  尖下巴的话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我以前住在街里?我一点不记得。这是在做梦,我其实躺在外婆家的床上。或者尖下巴认错了人,肯定不是说我。也许“新来的儿子”是领养的意思。一个小姑娘不可能说得出这种怪话,是尖下巴教的。我愤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哥哥和他的朋友们有无数好玩的西洋镜,是我想不到的。我好像被遗弃了。妈妈锁上了门,我进不了家。大烟囱有围墙,也蛮远,也记不清怎么走。如果这个台门这个家其实是梦做的,妈妈和哥哥永不回来,怎么办呢。我就孤零零没有了靠山,陷在陌生里出不来了。他们也许早就约在望潮门,一起逃走,摆脱我。

  怎么忘记望潮门了。老舅和妗母经常提到的。他们一起到街里,分头办事情,总是约好在望潮门街楼碰头。那是章家埠最有名的地方,比大烟囱还有名,特别古老,几百年了还没有倒掉。

  我心里慽慽动。台门口,一条弄堂向前,一条弄堂向左,形成一个角落。进进出出好几次。摸着屁股后的口袋,从一角钱上得到勇气,走入前弄堂。尽量靠墙走,不妨碍行人。他们是本地人,这地方是他们的。

  很容易就走到了大街。这可没有想到。我以为到大街去是隆重的事,要经过好几道门,只有本地人陪着才能畅通无阻,不料一条弄堂直通。左手一间剃头店,昨天曾经路过,一个巨大的玻璃窗,里面有亮晃晃的两面巨大镜子,两张会转圈子的巨大椅子。一个人低头坐在椅子上,胸前披了一张白布,剃头佬在他头上“咔嚓咔嚓”动剪刀。昨天我们从剃头店那边过来,那边是妈妈摆摊的地方,所以我朝相反方向走。胡咙口发紧的心放下了:万一找不到回家的路,可以先找剃头店。

  向右边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望潮门街楼。

  有的东西第一眼看见就晓得它是什么。比如大烟囱、电影院、煤饼煤球。望潮门街楼也是。它高高地横在街尾,像一个城门,石灰剥落,顶上的两层黑瓦之间有个鸡笼小房间,瓦缝长了稀疏的青草。一条宽阔的石板台阶从街楼下穿过,台阶上也长了青草。太破旧了,当不起它的名气。也因为它太有名,我没有多看,怕旁人觉得没见过世面。

  从街楼台阶上去,是曹娥江大埂。曹娥江很有名,渡船也很有名。人们出远门,要乘船渡过曹娥江,走到冯村站头坐汽车。哥哥说,夏天他花一分钱乘渡船到对岸,在芦竹丛里乘阴凉。一只渡船离开码头,有人拿了一条长竹竿在撑,其他人站着不动,有几个穿得红红绿绿。船很慢,不慌不忙地磨洋工,但一错眼,船已过了半条江。曹娥江会涨潮水,县广播的天气预报会报“章镇水位”。老舅解释,章镇水位,就是曹娥江的水在章家埠涨得有多高。大埂修得高大威猛,离水面很远,所以不必担心,章镇水位涨再高也淹不过。原来望潮门也是有意思的:望了一眼潮水。一点不稀奇。

  从街楼门看下去,大街上人挤来挤去,乍一看还以为是抬新娘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这是街里,街里随时随地人多,所以这样热闹。在大埂上犹犹豫豫走了一段,又怕迷路,又觉得不会迷路,终于还是瘜索瘜索地回大街。突然看到哥哥和几个朋友嘻嘻哈哈地从街边奔过,拐进小弄堂。我立即精神振作,急急跑进弄堂,但他们已消失。

  弄堂里走来一个大个头,脑袋几乎碰到二楼。我贴墙站着,等他坦克似的碾过,才飞跑起来。很怕他回头看到我。跑过一条横弄堂才放慢脚步。忽然听到一个又尖又亮的声音说:“我最喜欢公孙胜,天闲星入云龙,会作法,疾!”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二十四把飞刀,多少威风。”又一个人说。

  “我喜欢天异星赤发鬼刘唐。”是哥哥。哥哥的声音。“提着一条朴刀,和雷横大战五十回合。”

  好像得到了落脚点,我绷紧的脸松软了,快步走过去,想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游戏,说话这么深奥。

  尖亮的声音又说:“刘唐脸上一个朱砂记,你妈妈脸上一个朱砂疤。”

  “倷母屄哉!”哥哥说。

  哥哥魄力真大,一下子就骂人了。那个大鬼头说到妈妈头上,难怪哥哥生气翻脸。我吓得不敢透大气,害怕他们叉拢打架。

  “永年牢监,永年牢监,永年牢监!”尖亮的声音说。

  一块荒地,几段乱石矮墙。哥哥低头坐在矮墙上,另外几个人的背影闪进一条弄堂,留下脚步声和嬉笑声。哥哥与朋友们闹翻了。明明是声音尖亮的大鬼头挑衅,一帮朋友却一起做了叛徒,孤立了哥哥。街里人不牢靠的。我暗暗想,所以哥哥在这一伙里,人缘也一般,可能没什么地位。

  哥哥拿着一小块瓦片,扑嗒扑嗒敲石头,一缕头发紧贴着额头。他一向有见识,稳笃定,从没见他这样无助。我小心地走过去,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仿佛这呼吸声能安慰他。

  哥哥忽然抽动鼻子长吸一口气,低声说:“死开。”

  他叫我死开。他跳下矮墙,脸色白瘆瘆的。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是最锋利的目光。他这么可怕的目光,是全部给我的,不是给他的朋友们的。那是一千一万个讨厌。他两脚一落地立即飞奔。我眼前不断晃着他锋利的目光。他消失在弄堂里,他锋利的目光还在砍弄堂。

  回到妈妈家已是近午。妈妈在做饭,双轮车却不在台门口,或许有人轮流看摊。妈妈问我去哪儿玩过了。我说去了大街,看了望潮楼,大埂上又看了曹娥江和渡船。我没说看到哥哥。妈妈说,曹娥江水看着稳,其实危险,专门淹死外地人,所以不要去水边玩。

  我说:“我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

  妈妈说:“昨天起你是本地人了,但曹娥江可能还不认识你。”

  哥哥也回来了,脸上有点笑影,倒没有不开心。他肯定有办法解决与朋友们的事,恐怕已经和好。

  中饭四个菜,青菜、酱什锦菜、霉千张、煎豆腐,个个好吃。青菜不稀奇;酱什锦菜是高级菜,早饭时吃过,并且吃到了宝塔菜;霉千张特别好吃,咸咸粉粉,放在嘴里很快糊化,香喷喷的;煎豆腐一般过年才吃,煎得半焦半黄,软中有点硬。

  哥哥吃过中饭又溜了。妈妈也要去摆摊。我拿出一角钱还给妈妈。妈妈说:“你藏着好了,别丢了就行,想吃糖买两颗颗头糖。”颗头糖一分钱一颗,一角可以买十颗,不过我也不打算买。这是我第一次有钱。钱藏在口袋里,人胆气就足。

  下午去看街边的店。卖衣服、卖碗、卖饼干糖果,卖什么的都有。我们里山的供销社一家就卖所有东西,街里是一类东西一个店卖,卖布的不卖酱油,卖饼干糖果的不卖碗。街里还有馄饨店很有名。我们里山人总要吃一回馄饨,才算到过街里。不晓得一角钱够不够,但够了我也不吃,馄饨店不会逃走,以后再吃好了。傍晚哥哥带我去曹娥江洗澡。拿着短裤汗衫和毛巾肥皂,穿过望潮门,翻过大埂,从一条小路下到江边埠头。埠头是几道长长的条石台阶。哥哥也说曹娥江水势凶险,水面看上去平稳,底下水蛮急,涨潮水时还有旋涡,外地人不熟水性容易出事,半个月前就淹死过一个三界人。水性好就敢在深水游泳,哥哥和另外两个朋友还游到了对岸再游回来。我不会游泳,坐在岸边台阶上,脱得赤条条的,洗身子,搓衣服。

  每天起床倒痰盂。痰盂这名字很奇怪。它是装尿装屎的,却叫作痰盂。叫尿盂才对,因为装尿的壶叫尿壶。除了倒痰盂,没有生活需要我做,也没有人玩,我就去走小弄堂。慢慢扩大范围,今天走三条弄堂,明天再走两条,或者从小弄堂这头出去,从另一头绕回来。头两天像探险,担心迷路,后来就不担心了,陌生弄堂一条条变成了熟弄堂。

  重新找到电影院是我喜欢的。原来它还在,可以从不同的弄堂抵达。电影院前的空地上有两个小孩蹲着,一个在画卡车,另一个质疑他画得不像,画卡车的小孩说:“我爸爸就是开卡车的,我画不像,但我爸爸画得像。”

  河边的路上也有人在走。我在想象中倒换了我进镇那天的情形:我在空地上闲逛,不经意地看看路上的人。并没有我和哥哥。所以我对应不上我走进章家埠的模样。故意不看大烟囱,走近了才猛抬头,大烟囱果然也还在,阳光下发着红光。烟囱口冒出白烟,淡淡的,弯着腰。

  一道水泥桥越过河,是一道大门,是两个柱子,并没有顶。进了大门还是路。我站在桥头,听到有人叫老师。老师答应着,过桥走进柱子大门。柱子颜色灰暗,挂着一块牌子。我疑心这是学校。外婆家村里的学校只有一排平房,低年级一个教室,高年级一个教室,老师一个办公室,还有一间乒乓球室,一共四间。这个学校很大,一眼望不到头,不晓得有几幢楼房,一看就很高级。开学是9月1日,到时候我就能进去读书了。我用力摇摇头,两腮乱抖,所以不是梦。我可能真当会进入这个高级的学校上学,心里荡漾得发慌,好像一脚踩空落入了陷阱。

  4

  妈妈蹲在阶檐坎,高高拎起水壶,开水从壶嘴滮出,浇脚盆里的鸡。还没到过年就杀鸡了,规格这么高。我小心地在妈妈身边蹲下,看她褪鸡毛。妈妈放下水壶,左手拎鸡脚,右手飞快地东扯一把西扯一把,鸡很快就光溜溜的赤膊了。我闻到一股湿鸡毛的怪气味,捞了两支羽毛玩。妈妈捋下鸡爪皮,将脚盆的水连鸡毛倒进破粪箕,放在墙角晒太阳。这时哥哥回来,皱着眉头说:“他今天又来吗?”妈妈没说话,将赤膊鸡搁在凹斗里。

  哥哥拿了个铁环匆匆出去。他每天出门像猫一样溜走,留给我一个背影。这次我看到他溜走全过程,就急急跟出。他将铁环丢在地上,用一根铁丝一领,铁环倏地立起,飞快地滚动。他拿着铁丝追铁环,一眨眼奔出老远,转入一条横弄堂。

  头上有知了声。我悄悄爬上树,捉了一只知了。

  “里山人就是野,”树下有个女人说,“动不动爬树,危险不危险?这种野孩子。”

  我认得她,是邻居王阿姨。她愤愤地骂着走了。我又闯祸了,街里人是不爬树的,不晓得她会不会找妈妈告状。跳下树,逃回台门,看看周围没人,坐在地上,扯掉知了的翼梢,放在石板上,拍打地面,命令它耕田。知了走路慢吞吞,满心不情愿。

  哥哥回来拿了短裤汗衫去洗澡,我也急忙去拿衣裳。我每次到老埠头,哥哥不知去哪里。曹娥江很长,有很多个埠头。这次又没能跟上他。洗过澡回来,在晾竿上挂好衣服,哥哥还没回。

  满屋鸡肉香。妈妈挥着菜刀在砧板上嘭嘭斩鸡。一大碗白斩鸡摆在桌上所有菜的最中间。鸡头、鸡脖子、鸡屁股、鸡脚爪、鸡翼梢、鸡肠子也装了一碗。以前外婆会切碎鸡肠子,鸡血和豆腐切成棋子块,腐皮包子切成段,用番薯粉做羹,妈妈没有这么做。

  桌上摆了好几道菜,三个是炒菜,螺蛳、青菜和番薯,另外还有一碗清蒸鲫鱼。丰盛得像是要请大人客。

  酱什锦菜、霉千张虽然好吃,却没有上桌的资格,番薯倒上桌了,真当奇怪。摆摊老太婆说到番薯一脸嫌弃,似乎番薯存在于世间是人类的耻辱,似乎老舅给哥哥三个番薯是对街里人的冒犯。为什么只隔了几天,番薯就可以炒一炒,和喷香的鸡肉并排了?我吃不准了,不晓得番薯捣了什么鬼。

  走出家门到道地里玩,重重踏着地面,弄出声响。这是习惯。以前在外婆家,桌上摆了特别的好菜,也总是远远避开,免得被当作馋痨坯。表哥表姐是不避的,会从碗里搛一筷尝尝。我有些闷闷的了:那么在外婆家,我也是有各种做忌的。比如外婆或舅舅妗母的房间,表姐表哥直进直出,我也不大进去。又如饭镬里蒸南瓜或番薯,也总是等表姐表哥抢过之后才会去拿一块吃。酒甏里的番薯糕丝、年糕胖或别的零食,也不主动去拿,外婆或妗母拿给我吃才吃。我一直不晓得我在外婆家其实也这么做忌,也是把自己当人客的。今天到了妈妈的家里,我自然而然地一做忌,才发现这个秘密。

  也许有人曾经教过我,而我记住了种种需要做忌的规则,却忘记了是谁教的,也忘记了有人教过这回事。外婆或妗母也没有给我看过脸色,并不是她们教的。

  邻居在道地里进进出出,也在做晚饭。街里人文绉绉有礼貌,见了我这个新来的,没人问过我是谁,也没人问我在做什么。他们怕我尴尬,就像看惯了我似的。要是在外婆家来了一个陌生小孩,早就有好几个人打听了。

  台门口一声笑,奔进一个小姑娘,后面跟着尖下巴的男人。小姑娘一进台门就慢下了脚步,脸上的笑也收起,很高贵地穿过道地,经过我身边,轻轻哼了一声。我疑心她是在哼我,或许是发觉我家在杀鸡吃,她不服气。也可能她不是哼我。我有些不自在。

  妈妈在屋里叫我,我急忙进去。她递给我一个盐水瓶,叫我去买一斤老酒。我拿着瓶子发懵,不晓得到哪里去买。妈妈忽然冒出满脸怒气,一把夺过瓶子,说:“一点用场也没有的。”大踏步出去了。哥哥肯定晓得去哪个店买老酒,他要是在家,我就不会惹妈妈生气了。屋里只剩下我,我怕落个偷吃鸡肉的嫌疑,急忙跟出来,走到台门外,身子靠在妈妈的双轮车上。

  哥哥洗澡回来,拿着湿短裤湿汗衫,歪着头看看我:“你在这里做啥?”

  “今天有很多高级菜。”我说,“特别高级的菜。”

  “你发什么神经。”哥哥说,不再理我,走进台门。他板着一张脸,很不高兴。

  妈妈买了老酒也回来了。我跟着回屋,心里想着,决不先吃鸡肉,就算妈妈先搛了一块鸡肉到我碗里,我也一定要等哥哥先吃了再吃。最好是哥哥一到家就捞一块鸡肉吃,那么我就放松了。我想,原来我并不放松的。但哥哥并没有捞鸡肉吃,他晾好衣裳,直接走到灶头的排凳上坐下,离桌子远远的,很清白。

  妈妈把老酒摆在桌子上,洗了一个酒盅,拿了一双筷子,也在桌上摆好,提过排凳坐在哥哥身边。不晓得这是什么古怪仪式,我也端了小凳在妈妈身边坐下。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一大桌子菜,一双筷一瓶酒一个酒盅。那么今天杀鸡杀鱼,并不是因为我到了妈妈家,而是祭一个什么很要紧的鬼神。

  道地里有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空气中有电灯丝的嗞嗞声。饭菜的香气浓浓地飘进了鼻子,撑大了鼻翼。不晓得此时鬼神是不是已在食祭。肚子咕咕叫了,哥哥的肚子也叫了两声,我忍不住哧地笑出声,发觉笑得很冒失,急忙收起了笑。妈妈和哥哥却木着脸,眼睛沮丧失神,似乎在看眼前飞动的蚊子。很想问妈妈,天快黑了,怎么还不吃饭,怎么才能看出鬼神已经食祭过。这话在肚子里绕了好多圈,但我们木头木脑地傻坐半天,我一直问不出口。

  “我来得晚了,”一个宏大的声音在门口响了,“你们先吃好了啊,客气什么。”

  是个胖大的中年人,黑乎乎的横阔脸,湿漉漉的西洋发,白色的短袖衫,袖口勒在手臂上,肥肉鼓鼓的。他的身子塞满了门口,扫视了一遍屋里,才跨进门槛,略微顿了顿,低下了头,好像在留神脚下的沟坎,脚步荡荡悠悠的,慢慢走到桌子旁,在太师椅上坐下,眼睛像手电筒似的向满桌的菜照了一圈,露出了笑容。

  原来不是祭鬼神,老酒和鸡肉是请这个大个头吃的。

  大个头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笃的一声,将筷头在桌上轻轻一撴,用力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伸出筷子搛起鸡屁股,在酱油碗里蘸了蘸,伸出血红的舌头,将鸡屁股放在舌头上,拖进了嘴里,鼓着两腮咀嚼鸡屁股,油嘴里流出一道黑黑的酱油鸡汁水,流到下巴上。

  “最好吃的就是鸡屁股。”他也不擦一擦,赞叹说。又横了我一眼说:“这个是小儿子?刚从里山来的?——你不认识我,我么,是你的舅舅。”

  他咧嘴笑了笑,用拇指与食指拑起酒盅,喝了一小口老酒,呼哧了一声,说:“叫舅舅。”

  “舅舅。”我说。

  叫舅舅我是叫惯了的。外婆家村子里三四十岁的男人,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我大多是叫舅舅的,只有我自己的舅舅叫老舅。

  “乖,过来。”大个头舅舅说。

  我为难地看了看妈妈。妈妈木着脸,并没有指示。大个头舅舅又笑着催我。我只好走过去,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搛了一只鸡翼梢,略微蘸了蘸酱油,直接塞进了我的嘴里。他微微地张嘴,上嘴唇的左边翘起,很专注很慈爱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吃个鸡翼梢吧。”

  我嘴里塞着鸡翼梢,有些狼狈,稍稍一犹豫,咬下了一口,用手拿住了鸡翼梢。意料中的鲜美味道瞬间飞散,渗遍了整条舌头,鲜得我眼泪汪汪。就这样我的决心破坏掉了。本来是想哥哥先吃鸡肉的,可是鸡肉它自己先到了我的嘴里,我没法子不先吃。

  “唔,这白斩鸡不错。”他说,“你们也来吃好了。每次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呢?”

  他未必是舅舅,因为哥哥并没有叫他,妈妈也没有让我叫他。妗母吩咐过叫人,可没教过怎么不叫错。我看了看妈妈和哥哥。这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进屋,坐下,吃肉,喝酒,一整套熟得很,妈妈和哥哥却奇怪透了,没有起身招呼,连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敳鼓鼓地坐着,动也不动,好像家里并没有进来这么一个大个头,好像大个头是看不见的鬼魂。

  我拿着鸡翼梢,心思很纷乱,不敢坐在桌旁,慢慢退回灶头的小凳,小心地咬,紧闭着嘴巴小心咀嚼,尽量不出声。但咀嚼声还是在我的脑壳里隆隆地响,响得我羞愧又兴奋,空虚又不安。

  这白斩鸡是给大个头舅舅吃的,他就是妈妈请的大人客,没有人陪他吃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招待人客的。我记得有一次外婆家做簟匠,老舅不在家时,外婆叫了邻舍阿五舅舅来陪簟匠吃酒吃饭。街里人可能不作兴叫别人来陪吃老酒,妈妈的家里又没有成年男人可以陪,这也是没有办法。这个大人客搛了一个鸡翼梢给我吃,另一个鸡翼梢却没有给哥哥吃,这么偏心。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鸡肉有鸡肉的鲜,狗肉有狗肉的香,”大个头舅舅说,“你们吃没吃过猫肉?我倒是吃过一回,酸酸的并不好吃。滨笕有个后生家叫阿森阿森的是个奇人,最喜欢吃蛇肉,菜花蟒、梨檀蝮、眼镜蛇都吃,连蕲蛇也敢吃。他也会烧给朋友吃,不过是红烧或油煎,他自己清炖了吃,就像吃鳗。他说,清炖蛇肉只能他自己吃,不好给别人吃的,会害怕。但是他请我吃过一回,碗里盘着一条蛇,明明晓得它已经炖熟了的,心里还是泛抬抬的,哈哈哈哈哈。你们猜猜我有没有吃?我只吃了一筷,味道忘记了,哪里敢细尝啊,全心全意地反胃。”

  他吃过蛇,所以他吃菜的样子像蛇一样恶心:用筷子搛了菜,伸出红红湿湿的舌头接住了,再用舌头拖进嘴里。就连嗦螺蛳也是这样,伸舌头将螺蛳拖进去,吱吱几声,又用舌头推出螺蛳壳,吐到桌子上。蛇也经常伸出红红的舌头,在空气中舔一下舔一下。看到他这副吃相,那条红红湿湿的舌头在嘴里伸进伸出,我只好闭上眼不看他,咬鸡翼梢吃时,辛苦地忍住干呕。

  “温州那个地方奇怪的。他们很客气很热情,外地人去了,认也不认得的,也会请你坐凳子:‘哪里来的人客,歇个歇歇个歇。’但!真当是想不到的,等你坐下,他们就来花头经。收钱。坐一次两分钱。凳子坐一坐也要钱,你怎么想得到?”大个头满意地停顿了一下,吃了一大口酒,嘴里又呼的一声,“他们也是有道理的啊,凳子是他们的啊,不是你的,哈哈哈,也不能说他们横。坐车也要出钱的对不对?坐凳子当然也要出钱。那么,坐也坐过了,总不能赖账。这是人生的真谛。”

  我听到一句耳熟的话,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大个头舅舅真当见多识广,是我见过的最见多识广的人。他连温州的凳子也坐过,还有什么凳子没坐过?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蓝色卡其长裤,提着一条长凳放在街上请他坐,于是他皮夹里的钱就危险了。

  大个头舅舅说话很热闹,声音响亮,有的话能听懂,有的话听不大懂。他还看过《加里森敢死队》。这个电视哥哥特别喜欢,到外婆家去也带着飞刀,眉飞色舞地举给我看,还把大门背后扎得密密麻麻。但大个头说到《加里森敢死队》,哥哥并没有应声,眉毛也没有动,好像没看过似的。大个头说:“外国佬就是奇怪,打仗也是流里流气的,一点不庄重。”我吃完了鸡翼梢,将骨头悄悄吐在地下。

  他笑起来特别热烈,又笃定又亲热,让人看了心生欢喜。他脸又大,酒盅那么小,大手把小酒盅端到大脸前用大嘴吃老酒,看上去特别斯文,像张飞撮着针绣花。不过酒盅并没有吞下肚子。他咽一口菜,或者咽一口老酒,就会呼的一声响,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一股气,像大牯牛似的精力无穷。他是个大力士,恐怕挑得动一千斤的柴担。大力士给我吃了一个鸡翼梢,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来一碗饭吧。”大个头舅舅仰起头吃光了老酒,鼻孔呼哧一声,酒盅摆到桌上,用手背推移靠边。他的手指骨粗大,推小酒盅的动作又轻又细。

  妈妈听见了他说话,站起来掀开镬盖,盛了一碗饭给他,又回到灶头坐下。

  “这一餐吃得满意的,比以前的都要好吃。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可惜我老婆被老高谋杀了,她的手艺也是很好的,冰糖髈子炖得最糯。”他笑着说,“好的好的,下次不吃鸡了,炖个冰糖髈子好了。”

  他说他老婆被老高谋杀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他也笑嘻嘻地说,胆子忒大,心肠也忒刚硬。我有些佩服他,但困倦把佩服遮掩了,我的脑袋靠在灶头上打呵欠,瞌睡蒙懂的,大个头的说话声变得又薄又大,雾一样涨到房顶。以前到过年脚跟,外婆、老舅和妗母到邻村去搡年糕,我和表哥表姐会熬到半夜,也熬得瞌睡蒙懂呵欠打呵欠,辛苦地等待他们挑着年糕回家,每人可以得到一个温热的年糕团,以及年糕团做的小牛小羊小鸟。

  忽然一阵响动,大个头舅舅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打了两三个满足的饱嗝,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身子向前冲了一下,就出了门。窗外天已墨黑,有隐隐的人声。

  “我以为是谁呢,是老郭啊,今天又来吃了?吃得还好吗?哈哈哈。”是隔壁那个尖下巴男人,特意说得很大声。

  “吃得好的,吃得很满意。”大个头舅舅说。他的声音快乐而满足,脚踏着阶檐石板的贡咚声散发着力量。

  人客吃得满意,我也有些高兴。可惜已经快到半夜了,我又饿又倦,却也有些不愿大个头离开,希望再热闹一会儿。妈妈收拾了桌子,轮到我们吃饭了。

  桌子上有小半碗螺蛳,半碗青菜,还有一碟霉千张、一盘酱什锦菜。白斩鸡没有了,花生米没有了,炒鸡蛋没有了,炒番薯没有了,河鲫鱼也没有了。妗母如果看见,会嘲笑大个头舅舅吃东西像揩桌布,揩得这么干净。我端了碗扒了一口饭,伸出筷子去搛螺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妈妈,这个舅舅是哪里的舅舅?”

  妈妈没有说话。

  哥哥白了我一眼,恶狠狠地低声说:“痨病鬼投胎。”

  耳朵里出现了许多细碎的声音,正在把哥哥的话粉碎掉。心也忽然堵上了。又出了洋相了。大个头舅舅给的鸡翼梢,我是不应该吃的,吃了就是痨病鬼。终于还是做错掉了事情。我并不想当痨病鬼的。我只是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飞到嘴巴里来的鸡翼梢。

  这餐夜饭,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吃过饭去睡觉,也没有人说话。这一夜我们在妈妈家的说话,早已被这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说光了。而我吃了一个鸡翼梢,却吃错了。

  5

  我学会了隐身法。妈妈和哥哥看不见我了。比如睡觉去时,我如果走在最后,在到达桥铺之前灯就会熄灭,需要摸黑走一段路。如果妈妈或哥哥走在最后,他们会招呼一声“关灯了”,说过“好了”之后再拉开关。所以我走在最后,他们是看不见的,他们以为我已经上了床,或者以为家里并没有我。回家迟了错过中饭或夜饭,妈妈总是忘记将饭菜用罩子罩在桌子上,而是收进了菜橱。起先我并不晓得我会隐身,还以为他们记性差,常常忘记我。证实隐身法的那天,我回家只是稍迟了一点,妈妈和哥哥刚吃完饭,正在收菜碗,他们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收碗、揩桌子、洗碗、洗锅,我敳鼓鼓地看他们做完这些,取出刚收进菜橱的菜碗,站上排凳摘下刚挂上去的饭篮,盛了饭,坐下吃饭,他们也没有发现我。

  邻居也看不见我。我进进出出像影子一样,没人能够给我让路,只有我能够给人让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隔壁小姑娘从我身边经过好多次,再也没有哼过我。

  我有些烦恼,头发越来越长了,老是碰触眉毛眼睛。不晓得去剃头店剃个头多少钱,而我只有一张一角的纸币。幸亏我隐身,头发也隐身了,别人无法看到,不会把我当作留长头发的小流氓。

  ……

  (未完,全文见《野草》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说《流水的方式》《子贡出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语》。】

 

【审核人:站长】

收藏   加好友   生成海报   分享
点赞(0)
打赏
Tags: 烟囱 商略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美文苑
0/0
  • 请先说点什么
    最新评论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美文摘抄

    查看更多美文摘抄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