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南翔:玄凤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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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南翔,男,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手上春秋——中手艺人》等十余种,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当代》《江南》《作家》等刊发表百余篇作品。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20多个,小说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多为《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及各种年选本转载。

  编者说

  因了种种原因,未能生育的一对夫妻,立春之际收养了一只玄凤(鹦鹉的一种),取名立春。刚养育出感情,它却失踪了。失落的男人在梦中呼唤立春,夫妻俩一次新疆之旅之后,女人作出了新的抉择……

  玄凤

  南翔

  立春那天,天气晴朗,男人在单位楼下给女人大声打了一个电话,有个朋友要送一只玄凤给我们,我说得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要还是不要?

  那边问,玄凤是啥?猫还是狗啊?

  男人道,玄凤是一只鸟,一只鹦鹉。

  女人哦了一声,重复道,一只鸟,一只鹦鹉。又问,那也得有人伺候吧?比养猫狗容易呢,还是更难?

  男人道,不知道呢,我们又没有养过鸟,但肯定比伺候一个人容易吧。

  女人略一迟疑道,那你带回来吧,不就是一只鸟嘛!

  就为了一只鸟,祥龙今天比平时晚到家约一个钟头。他的朋友大张是一个玩家,户外户内通吃,不仅登雪山、越荒漠,家里还有狗三条、猫四只、各种鸟儿一二十只,至于兔子、乌龟、刺猬、蜘蛛……难以尽数。祥龙去过他家一次,感觉就像到了一个小型动物园,猫窜狗叫,鸟儿聒噪,又吵又抓挠,搞得他浑身不自在,沙发还没坐热就腾地起来,夺门而出。故而大张这会儿没叫他去梅林一村府上取鸟,径直在莲花山一侧的关山月美术馆前面停车恭候。十来分钟之后,着一件摄影马甲的大张驾一辆森林人驶来,与祥龙的宝马一前一后,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传递养鸟经。

  谈讲间,大张右手背反过去,从肩上将一只白羽红斑腮的小鸟托在指间,详解了约三四十分钟,才将半罐凡赛尔鹦鹉奶粉,一袋比特沃鹦鹉杂粮,另几穗干枯的小米一并放在纸袋里,递过去时眨巴着眼睛道,好生带着吧,带熟了你会感觉跟养了一个孩子一样有趣!可比带个孩子轻松多了,既不用带它去穿梭各种补习班,也没有每天监督写作业的烦恼,更不用将来提心吊胆地应付小升初、中考和高考。玄凤能活三十年,比一般的猫狗多活一倍的年纪,所以也不会太早伤离别……

  大张在离开时不忘叮嘱道,它可是个直肠子啊,便溺随意。不要想把它关进笼子里,它是人类的朋友,可以跟人一起睡觉吃饭的。家里的阳台和窗户最好都装上防护网,它受了惊吓是会不辞而别的。

  祥龙在热情而聒噪的大张走后,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站立的玄凤,边开车边感叹大张的精力过人。这位中学时期的老同学,来深圳之后,转战过汽车、医药、地产等七八个行业,样样都攻无不克。要害是,在80后生育观念普遍淡薄的当下,他家里扑通扑通连下了两个娃,居然还像丁克族那样满世界旅游、摄影,养猫养狗养鸟,且一养就是一个大家族。人比人,气死人!

  男人到家之后,女人居然还没回来。这种情况不太多。女人在一家民办教育机构上课,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按理早该到家了。男人按照大张的谆谆教导,将鹦鹉奶粉在杯子里调成半干半稀,再用一只豁嘴小勺子喂它。玄凤用弯而尖的喙轻轻啄了啄,啾啾叫着吃了几口,便将顶着一撮黄色羽冠的小脑袋转过去。无论男人喂奶还是水,它碰都不碰。忽然它尾巴一翘,一泡便溺无声地排出,差点拉在男人手上。男人惊惧地站立,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再从抽屉里取出酒精棉球反复擦拭。

  穿过客厅,男人把它带进书房,搁在案头的小音箱上,不一会儿,它跳跃到他怀里。男人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朝它吹口哨。大张说了,玄凤最擅长的是吹口哨,而非学话。

  男人一边抚着它的小脑袋问,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吹口哨?一边查阅电脑。看到这么一句:

  鸟类为了飞行减轻体重,膀胱已经退化,直肠很短,没有储粪的功能,所以一般都是随时排便排尿。故称鸟类是直肠子。

  男人下意识觉得它又在翘尾巴了,顺手抽了两张卫生纸垫在它的屁股下面。

  此时,外面门锁响,换鞋,搁包……女人在后面问,你带回的玄凤呢?让咱见识见识。

  男人连身子带椅子一起旋转过去,女人的目光落在他微腆的肚子上,乍见一只探头探脑的雏鸟,眼睛顿时一亮道,它这么快就恋上你了?

  男人双手一摊道,咱还没喜新厌旧,你就吃醋了?

  女人趋前,伸手去捉,又停住问,老公,它没有……不会啄我吧?

  男人握着她的手,让她顺着它的头朝下捋,之后让它一挪步,站在她的手背上。女人咯咯乐道,痒痒,它的小指甲抓得人又痒又疼。又问,老公,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人道,我问过大张,他讲鸟儿太小,不易辨识雌雄。

  女人饶有兴致道,搞清楚男女,好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儿啊。

  男人道,今天刚好立春,就叫它立春好了?

  女人睨了男人一眼道,我叫少春,它叫立春,难不成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男人挠头道,这个辈分不大对,她应该是女儿啊!

  女人问,若是以后搞清了它是男的怎么办?

  男人道,那也没问题啊,立春是一个中性名字,男女通吃的。

  女人便依了道,好吧,春春,妈妈喂你吃奶啰。

  男人跟出来道,它才刚满月,不大肯吃,进门喂了两口,一条直肠子,吃的没有拉的多。

  女人洗干净杯匙,重新用温开水调制,比此前男人调制的略稀一些。才听杯匙响,立春就等不及了,不停地啾啾,待得女人伸出奶匙,它很快地啄食与吮吸。嘴里依旧啁啾不已,不知是迫不及待,还是感激涕零。

  女人则不停地嘉勉道,春春好乖!春春吃得多,长得快!

  这一幕看得男人目瞪口呆,嫉妒道,为何我喂它,它吃两匙就饱了,你喂它,它能够一口气吃七八匙?莫非我是后爹,你才是亲娘!

  女人道,我想它可能还真是一个小男生,男孩亲妈妈呗,女孩才是爸爸的最后一个情人。

  男人悻悻道,都讲女孩是贴心小棉袄,这件棉袄,可不仅仅是给爸爸穿的,也是给妈妈穿的。

  女人在喂春春之时,手机响了,是妈打来的。妈说团购买了南瓜、茄子、带鱼和鸡蛋,但是两板鸡蛋有几个散了黄,看来买鸡蛋还是去菜场好,可以一只只挑。

  女人耳朵夹着手机听妈絮絮叨叨地讲买菜经,一边敲着杯碟逗它道,再吃一口,春春乖……

  春春却一口都不肯再吃,低着头,尖尖的喙左右躲闪。

  妈问,来人了?

  女人打开免提回道,是的,一个新人。

  妈迟疑问,是朋友的孩子,还是……

  男人凑过来道,是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妈妈愈发不信道,早几年我就一直劝你们,要生当早生,我自家的女儿还不识得高矮胖瘦?前几天还见肚子瘪得像三天不吃饭的瑜伽教练,莫非天上会掉下一个小不点来?

  男人道,妈,这个春春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大张送的。

  妈打了一个响嚏,哎哟喂!管他大张老李,人家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的孩子肯送给你,将来不要扯起官司来才有得麻烦,最近像演艺界的谁谁闹的!我女儿没得毛病,你检查过了也是一个大男人,就是怀不上还可以做试管,试管常常一做就得一对双胞胎,为什么要去抱人家的孩子呢?

  女人扑哧一笑道,妈耶,这个孩子不是人,是一只鸟。

  妈道,吓我一跳!我说你俩抱一个大活人回家,一声不吭,眼里还有你爸妈吗?

  妈续问,鸟是什么鸟?鹦鹉?玄凤?妈听说过虎皮鹦鹉、金刚鹦鹉,我们彩田村都有人养,没听说过玄凤啊?我这层楼,左边刘阿姨养的英短,右边樊大姐养的罗威纳,我都帮着带过。如果你们出去旅游了,我也可以帮你们带玄凤,不过我先要熟悉一下,周末你们带它过来玩儿。要不临时抱佛脚,你们出门了,把它往我这里一塞,它要是感冒了、拉稀了,我上哪儿去给找鸟医生啊?

  男人眉头蹙起来了。女人敷衍着,答应周末过去吃饭一起带去。妈还在问,要不要去楼下的超市给春春买什么食品?女人叫妈别操那么多心,就把手机挂了。

  男人道,立春刚来我们家,门都没出过,她就怕人家生病了,老人家也太想多了吧?

  女人道,我妈是一个精致的操心人,我们不给她一个孙儿带带,她闲得慌,就只有操动物的心了。

  男人立即纠正道,什么叫“我们”?讲的是你吧,我可是从来没有讲过不想给她生个孙儿带带的!

  女人脸一沉道,好好好,都是我吧。是我的不是!

  见女人生气了,男人转圜道,你妈真是能干人,要是放开生,她绝不仅仅只生你姐弟俩。

  女人道,是啊。虽然她自己不养宠物,一些朋友家的宠物她却没有少带过,乐得人家出门探亲旅游,连门锁带宠物都交给她。我之所以同意你带一只鸟儿回来,也是考虑到以后咱俩出门,也不必把春春托管给宠物店,交给老娘就是了。

  男人揶揄道,还是娘亲耶,不对,是奶奶亲,春春得管你妈叫奶奶。

  妈说的刘阿姨,长得又白又胖,眉慈目善,她不止养了一只毛色紫灰、品貌高贵的英国短毛猫,还有大小四只杂种猫,都是从地下车库一只只提溜上来的。地下车库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猫的乐园,刘阿姨与老公开车上下,都要逗逗猫,去隔壁的超市购买猫咪罐头喂猫更是日课。原本野猫至多贪恋几口带着鱼汤的热饭,再就是天冷的时候,跳上刚熄火的汽车引擎盖取暖。这下可好,一只只都喂娇了,又一只只喵喵地叫着跟着刘阿姨夫妇要进电梯,赶都赶不走,一直上到19楼刘家就再也不肯下去了。她老公是深大中文系教授,叹气道,生于贫贱,死于安乐。人尚且如此,何况猫乎!被几只猫困住之后,俩夫妇再想一道从容远足就变得有些为难了。

  妈说的樊大姐,十多年前养了一只纯种的德国犬罗威纳,这种杏核眼、短鼻梁的犬起源于罗马时代,一方面它身体强壮,气势剽悍,动作迅猛,是世界上最具有勇气和力量的犬种之一,故而曾被用作牛群的守护神,中世纪时,有钱的商人们为了避免钱财被盗,便把钱袋挂在罗威纳的颈部上。另一方面它个性沉稳,极易亲近,是很好的家庭伴侣。可是樊大姐忽略了罗威纳的寿命并不长,一般都在15年到20年,倏忽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主人带着步履蹒跚的罗威纳到广场散步之时,向左右展示手机里罗威纳当年的雄风,叹息它现在牙齿也掉了,毛发也开始脱落,它就沮丧得想挣脱绳套,躲到一边的丛林里去。再后来需要给它胯下特制一件合金轮椅,以利它走不动时趴在轮椅上稍事休息。生命在于运动,对于一条垂垂老矣的狗也适用,原本每天三次的遛狗非为难事,但对于一条行走艰难的狗而言,就是人与狗共同在爬雪山越沼泽了。

  妈不亲自养宠物的原因,在于看得太多了。母亲絮絮叨叨的目的,在于表明养猫养狗养人养什么都难;归了齐说,与其养猫养狗,不如自己养个孩子!

  祥龙和少春,结婚前后,都没有崇奉过丁克家庭,结婚之后一年多,女人的肚子依然坦荡如砥,两人并没有任何张皇失措的表示,觉得一切听其自然。既来之,则安养之;如不来,则欣悦之。若不是妈反复提醒,女过三十大几欲怀头胎,不仅难怀,而且难产。两人去市二医院分别做过生育检查,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

  男人谨遵医嘱,在缠绵与造人的过程中,订正了一些原本无大碍的习惯——饮食平衡做得不够好,至于抽烟、喝酒与熬夜,这些嗜好,则从未与男人沾边。又过一年,情形依旧。拗不过双方大人尤其是少春妈的一再催促,两人去了北大深圳医院,医生据检查报告说,两人的身体条件都不差,选择生育试管宝贝的几率很高。换言之,他俩如果想很快要孩子,完全可以通过体外受精解决。医生告诉他俩,好些年前,广州的一位富商借助试管婴儿技术孕出了八胞胎。至于试管婴儿得生双胞胎的,比比皆是。

  医生的一席话,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出了院门,两人都表示:一切顺其自然。

  那天下午女人绞尽脑汁,安慰完一个为孩子上了各种补习班,钱财花费很大,成绩却不见提升的焦虑的母亲,收拾东西刚要回家,边上一个着紫色碎花旗袍的女子后退了一步,却挡住她道,周老师,刚才你给那位家长做思想工作,我听得很仔细。你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讲我,但我的焦虑情况比她可能更严重。她因现在有了两个孩子,分担了只有一个孩子的紧张。我现在只有一个孩子,每读到一篇失独家庭的文章,就好像是给我的强烈暗示,下一个候补家庭就是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周老师端详眼前这位母亲,个子中等,不胖不瘦,双眉文得秀气,十指染成酒红。两只熊猫眼却透露出床笫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化妆也不能掩饰心焦带来的面容憔悴。

  问,那你不能不看吗?但凡见到这类微信或文章,就弹指刷掉,暗示与己无关。

  答,我做不到啊。

  问,你今年多大了?如果你认为有两个孩子会降低紧张度,那就赶紧生一个。

  答,不生怕后悔,生了怕更后悔——不想让孩子苦读的日子再来一遍轮回,况且老大已经十来岁了,我担心老大会嫉妒老二的出世。再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怀孕也有很多问题。

  周老师摇头道,你的担心太多了,任一选择你都会给出多项自我否定。我的一个朋友,深圳第三高级中学的一位特级教师,人家年过50了,还生了二胎,老大比老二长出30岁,还不是好好的。要不要发一个微信视频给你看看?

  不要啊,我怕看了以后,又多出一个念想,也就又多掉进一个陷阱。旗袍女子渴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再这样失眠下去,人都要崩溃了。

  周老师道,那你只能去看心理医生了。

  旗袍女子道,我不是没有去看过啊,不止找过一个心理医生,没用,我觉得你讲的我比较能听得进去,你比我接触过的其他心理医生都管用。

  这话好听,周老师不顾后果地爽快答应道,有任何疑难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就为一句美丽的毒药,周老师从此成了旗袍女子的免费心理医生,但凡她出现心理焦虑,无论何时都可向周少春电话求助。来电围绕的总是孩子,且主要是孩子的学习成绩,每一次考试,每一单成绩,都成了母亲焦虑的源泉,没考好固然是担心的滔滔奔流,考好了亦有犹疑的浪花翻卷——我看他这段时间没多看英语,笔试竟然能得100分……我问过英语老师了,这次考试全班有7个100分,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100?现在本市中考的高中学位不到百分之五十,如果超过一半是100分,也总有100分要刷掉的啊!

  女人后来跟男人说,经历了与这位家长的多次通话,我太明白了为什么一位很优秀很阳光的电台心理健康主持人后来会自杀!频密这么高的负向传递,主持人就成了垃圾桶,不能及时清理,结果就只有连自己的肉身一起倒掉。

  听此一说,男人高度警觉,之后在临睡前一定让女人关机,不让她再接收来自外面的任何信息,尤其是为考试成绩而夜不能寐的家长的倾诉,其中当然包括旗袍女子的电话或微信。

  女人乖乖遵守,若不遵守,男人就令她辞职。男人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你自己还没做妈,就被其她妈妈的焦虑打垮了,你这个职业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可是另一种代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女人压根儿没了做妈的欲望,不管是否能怀孕,她已经背着男人在偷偷服用德国优思明——一种她同事常服的避孕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做了妈妈,会不会成为那个旗袍女子的替身?当女人将尼克·霍恩比的小说《非关男孩》里的一句话念给男人听的时候,男人沉吟道,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

  小说里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他们有了孩子就够糟糕的了,他们干吗还想通过鼓励他们的朋友犯同样的错误来加重他们本身的错误?

  谁说宠物不能替代孩子?这一段时日,立春成了这个两人世界最优美的旋律。

  少春妈周末来过几次,也喜欢上了乖巧的玄凤,说它秀气、干净、招人喜爱。春春第一回在少春妈手里啾啾直叫,且不停地啄她的手背,是女儿提醒妈松手,春春才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拉了一泡在纸巾上。

  每天下班回家,男人和女人第一声就是唤春春,那会儿,春春就会迫不及待地从桌上或茶几上飞过来,停留在主人伸展的手掌上,不停地转动顶着一束羽冠的小脑袋,两粒黑中透红的眼睛纯真玲珑,似乎在问,我好可爱吧?

  大人见白天预留的食盘基本干了,赶紧喂水调食。立春都长一个多月了,除了吃杂粮,仍旧保留吃点奶粉的习惯,主人也爱听它那迫不及待的啾啾声。只要杯匙响,立春便欢快地叫着,连带转身示好,还不时啄几下主人的手指,那便是亲吻的意思吧?

  如果说给春春喂食主要是男人的日课,给春春洗澡则是女人的独门技巧——抖音上搜索到的让鸟儿自己站在水盆里啄水洗羽,那是懒人的办法。她是让春春站在浅水盆子里,将热水器调到合适的温度,一手抬起春春的小脑袋,一手边捋边安抚,再慢慢地淋出细水冲洗,尤其当心不让它的眼睛沾水,且把它下颏因奶汤干结的羽毛一点点地洗净。最后用毛巾轻轻擦拭,用风筒最小的一档将春春周身吹干理顺。

  洗浴后的春春,神清气爽,焕然一新,连抬头啼叫都显得目空一切,舍我其谁。

  带它出门遛遛,是男人女人最放松的时刻。男人女人肩并肩地漫步,立春就在两人肩头跳跃,这小家伙聪明得令人讨厌——为了两相讨好,谁也不得罪,她居然知道站在男人和女人中间,一人的左肩,必定与另一人的右肩相并。男人有意逗她,将立春挪到见不到女人的一侧肩膀,她会小心翼翼地缘着男人的后颈项,慢慢地爬过来,立在两人中间。

  再移,再爬。屡试不爽。

  她还会在两人的肩头跳来跃去,至于是立在男人的肩头久还是女人的肩头久,那倒说不定,它毕竟太小了,还没到领悟时间概念的年龄。

  但是它好学,男人叫它吹口哨《欢乐颂》《两只老虎》……它学了两三句便没了耐心,要吃点东西,才肯再吹几句。

  立春不仅会走、会跳、会爬,还会飞。大张在电话里不止一次提醒,玄凤不用一个月就会飞了,送来之前已经剪过一次羽。玄凤是手玩鸟,手玩鸟是不适合装进鸟笼的,也不要用链子拴住它。他家里都是玻璃窗加铁纱窗,阳台上也装了细密的钢丝防护网。祥龙去过大张家,大张是实话实说,那是一个自由翱翔的天地,一二十只不同品种的鸟儿整日蹦蹦跳跳、飞来飞去;也可以说,大张的家也是一个鸟笼子,只不过是钢筋水泥的,装了防护网的,分隔了卧室、客厅和厨房的鸟笼子,混居了人、鸟、猫、狗……

  祥龙和少春都是崇仰天然与自由的一代,他俩既不希望将手玩鸟立春装进鸟笼子,也不希望把自己连同鸟儿装进一个更大的鸟笼子。

  那就只有忍痛剪羽。

  一周前给立春剪羽,是男人见鸟儿在客厅里走着走着,忽然被屋外的戴胜鸟的叫声吸引了,偏着小脑袋听了一会儿,忽然就扑扇着双翅朝阳台上飞去,落在阳台上。男人一个箭步过去将立春一把抱了回来,喝道,你这样懵懵懂懂地飞走还是小事,二十几层楼掉下去会摔死你的,知道啵?

  两人分开鸟儿的羽翼,像打开一把小小的折扇那样,从内里剪起。剪的那会儿,鸟儿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好奇地左右看看,像是在问,你们为啥要剪我的翅膀?倒是男人和女人,剪子下得小心翼翼,依然蹙眉屏气,如同剪着了自己的皮肉。

  翅膀挨了剪刀的立春,立在茶几上,扑扇着羽翼一如既往地练飞,却扑腾几下掉在地上了。它呆立了一会儿,耷拉着白色的眼皮,对食盘里的杂粮毫无兴趣。

  男人赶紧把立春抱起,连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此后几日,立春再无练飞的兴趣,平时吃饱喝足了,它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伸懒腰。鸟儿有腰吗?它是站立,倾斜,然后将一扇羽翼连同一只脚尽量向后、向外伸展,略事停留,收回;重复以上动作,伸展另一侧的羽翼与另一只脚。女人赞叹,我们家的春春真是一个天才,舞蹈天才,无师自通啊!

  自从剪了羽翼之后,它只伸过一次懒腰,一旦发现长尾下的羽翼无端地削短了一截,立刻仓皇收起。待主人不注意,它悄然伸展另一翼,感觉两翼相若,它便沮丧地收起并夹紧长尾。

  心怀歉意的男人和女人只有更多地带它下楼遛弯,以示弥补。虽然是一只鸟儿,也别让它抑郁了才好啊,宠物店不能包治百病,不会有鸟儿的心理医生吧?

  入夜,玄凤跟主人的作息习惯基本保持一致,十点半左右它就安静了,不再雀跃,不再啾啾。这会儿,女人便用一条与立春羽色接近的浅黄色毛巾裹住它,放入一只印有“蓝天教育”字样的纸袋——这便是它的睡袋了。立春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直到翌晨七时,它准时醒来,在纸盒里啼鸣不已。男人赶紧起身将它抱出纸袋,一边擦拭便溺,一边道,你比咱家的闹钟还准啊!真讲卫生,从不在自己窝里大小便。

  大年初九是一个周六,早饭之后,男人女人一道驾车去惠州巽寮湾,给一位在九铭屿海新买了望海别墅的蔡老师拜年。蔡老师在深大教授播音主持的时候,热爱做主持的女人曾去蹭课,算是编外学生。此前,女人提出要不要把立春送去给妈照看一天。男人说不用,送来送去的怕它不习惯,况且这两天她妈椎间盘突出,不时要去医院做理疗,不给她添负担。

  临走给立春准备好了足够的吃食,男人拍拍它的小脑袋道,听话,在家里好好待着,明天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立春左瞅瞅男人,右看看女人,啾啾两声,那是无所谓的表示吗?

  两人在朋友蔡老师那儿登山下海,乘快艇,吃海鲜……男人忽然问了一句,如果带立春来,它是不是也很开心?

  女人道,我也想这么问你呢。

  老师留他俩周日吃了晚饭再回深圳,俩人惦记着立春“一个人”在家,吃了早饭便寻了一个担心返程堵车的理由,告辞返回。

  一进家门,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叫道:立春,春春!

  屋里悄无声息。

  两人心头一凛,此起彼伏地叫道:立春!春春!

  每一个房间都叫寻了三遍,男人甚至顾不得垫报纸,趴在地上,360度的旋转身体,从长沙发、短沙发、茶几、书橱、电视柜、鞋柜一一察看下去,杳无鸟迹。

  女人在阳台上取来一支晾衣叉,在桌子、柜子下面一阵扫。

  男人心疼道,轻点,当心叉着它了。

  找累了,两人对坐在地板上,女人问,春春会到躲到哪里去呢?

  男人道,躲起来不是它的风格,它太单纯了,单纯到从来没跟我们玩过躲猫猫。

  一阵沉默,女人忽然叫道,它是不是飞走了啊?

  两人一跃而起,迅速奔向阳台,但见阳台上有几茎毳毛,白而柔,恰与立春的羽色相似。

  女人道,它果然又飞上阳台了!它的翅膀长得太快了啊!不会摔下去吧?

  男人慌道,它既然能从地面飞上一米多高的阳台,再往下飞,无论是飞到地上,还是对面的小高层的屋顶上,都很容易啊!

  两人手卷喇叭筒,朝着楼上楼下高喊:立春!春春!

  喊声惊动了楼上的住户,他探头朝下道,我下午看见你家阳台上一只白色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了半天,后来有两只鸟儿过来,它就跟着两只大鸟一道飞下去了。

  男人惊问,啊?飞到哪里去了?

  楼上答,飞到对面六楼的屋顶上,在那上面蹦蹦跳跳一二十分钟吧,就不见了。

  女人问,不见了,飞去哪儿了?

  楼上答,那我怎么知道?飞到树上还是落在草坪上,你要问那两只大鸟,是它们带它飞走的。

  两人快速下楼,来到对面小高层的楼下。雨后一地的芒果碎花,树下是浅草铺地。有几只乌鸦和戴胜在树间跳跃,一点也不在乎簌簌的落水。

  两人一边寻找,一边呼唤。

  楼前楼后遍寻无着,问及出入的住户,看到一只白色的鹦鹉吗?回答是清一色的摇头。个把钟头之后,两人疲惫地回到家里。

  下午又出去寻找,半径扩大了几倍,依然空手而归。男人叹道,昨天要是听了你的,请你妈带它一晚,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女人安慰他,既然立春在我们这儿能飞出去,在我妈那一带陌生,没准会飞得更快呢。

  入夜,灯光出奇的暗淡。少了一只玄凤小鸟,鸟食和它的睡袋仍在,会感觉毫无凭依的空缺,一无所有的安静。

  妈打来电话,又是讲团购买菜的得失。见女儿心不在焉,遂问,咱家春春还好吧?

  女儿道,飞了。

  妈一愣道,飞了?飞去哪儿了?鸟儿长了一对翅膀就是要飞的,也没啥难受的,大不了问大张再要一只呗。

  女人答,好了,妈耶。便把电话挂了。

  男人问要不要告诉大张。女人说暂时不要吧,不然他会怨怼咱们不尽心,才养多久就让它飞跑了?

  男人落寞地坐在沙发上,打开尘封已久的电视,声音没有调出来,他也若无所知。

  终于没忍住,他给大张微信发过去一句:它飞了,怎样才能找回来呢?(一个流泪的表情)

  大张秒回:1.鸟儿飞走之后的三天内是黄金时间,最有可能寻回;超过三天,雏鸟容易饿死或渴死。2.要像丢了孩子似的不顾一切,不要面子,扩大范围寻找,大声喊它的名字或发出能吸引它的声音。3.在丢失的范围内外张贴寻鸟启事,附鸟儿的照片,注明特征以及答谢的条件,如担心张贴被物业管理撕扯,可多印几张塞进住户邮箱与夹在路边车子的雨刷里。4.不要轻言放弃,因为鸟儿也是一条珍贵的小生命。奇迹往往出现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一个拳头宣誓的表情)。

  三天过去了,那是鸟儿找回或生存下去的黄金时间。五天过去了,男人下班回家常常出现幻听,好似有鸟声从书橱的高处传来。女人想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一只雏鸟不吃不喝,哪里还有力气啼叫……她用站在阳台上的背影告诉他,婉转如歌的啼叫,来自外面芒果树和菠萝蜜间的跳跃。一周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奇迹却并没有出现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女人见男人早晚出入皆丢三落四、心不在焉。这天她在外面给大张打了个电话,简述了男人的状况,问,是再给领养一只玄凤,还是养别的什么好?

  大张呵呵一乐道,祥龙太用情太专一了,他要是像我这样,妻妾成群,醉生梦死,什么动物都喜欢,又什么都可以放弃,飞了一只鸟儿,难受至多三天也就过去了。

  女人心里想,是啊,你俩性格东西南北地不搭调,偏偏你俩黏得似麦芽糖。嘴里道,看他这么难受,我也跟着不舒展,我不主张再养鸟了,要是又飞走了,岂不是要再来一遍伤心的轮回吗?

  大张高声道,带他出去旅游吧!旅游是治疗抑郁最好的良方。我给你选个地儿,新疆喀什下面的塔县,是咱们深圳对口援疆的一个地方,风光奇佳,最宜摄影、画画,你看过我拍的塔吉克族少男少女吧?美得不行,那种眼神,那个轮廓,啧啧!你加我微信,我发一些图片给你,去了别不想回来。我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些当地的朋友,方便游玩。

  女人嘴里应着,我得回去跟他商量一下。心下却觉得出去走走是个好主意。她曾经在市民中心看过一次深圳援疆图片展,一下就被塔县的乔戈里峰、杏花村和雪山背景下的牦牛群给吸引了。

  没想到,回家跟男人一说,男人当即就同意了。男人道,三年前地铁公司也有一个援疆的名额,我就想去的,可惜岗位走不开,我几年的年休假都攒着,最想去的就是塔县。

  选了一个周日出门,深圳去喀什,只有从广州白云机场起飞才方便。一早的航班,乌市机场中转,飞到喀什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男人落地喀什就像换了一个人,对眼前的人与景都感兴趣,不停地用一只新买的512G大内存的华为手机,到处拍摄。感觉却如大张所说,新疆的少数民族,眼睛深邃,形容俱美。早起在酒店外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趿拉着一双破皮鞋,胯下是一辆旧单车,可是那个静立的姿态,真是入镜入画!他从不同角度拍了很多张,男孩倒是好奇这个大男人,到底为什么?

  在喀什逗留了两天,再乘大巴去300公里之外、帕米尔高原的塔县,一路逶迤而上。女人心细,担心高海拔缺氧不适应,两人都提前几天,备吃了红景天胶囊。

  进到塔县,男人的兴奋点更多了。塔县,全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一个边境县,广袤达2.5万平方公里,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三个国家接壤,这在全国都是少有的啊!男人翻开一本大开本的地图册,嘟囔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一个比深圳大十二三倍的地方,人口居然只有4万,还不及深圳一个小区的人口多啊!既不如一个益田村,也不如另一个梅林一村。接下来走的石头城、公主堡、金草滩、红其拉甫口岸……每一处都令男人精神亢奋,兴趣倍增。男人对路上邂逅的一位深圳画院的画家感叹,来之前功课做得不够扎实,不然收获会更大。画家带来了一个六岁的女儿,说是下半年就要上学了,抓紧带她出来见见大千世界。

  巧的是,这个女孩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春字,叫春迟。画家说,是孩子她妈取的名儿,取自《诗经·小雅·出车》: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男人抚摸着女孩的头道,春字好。春迟好。我们这一趟也没耽误,都是踩着春天的节点上来塔县的。

  女孩儿叫男人一声伯伯。画家道,不对,应该叫叔叔。女孩儿脑袋一偏问,为什么?不是比爸爸大的都叫伯伯吗?画家迟疑道,才大一两岁,叫叔叔更亲切。

  女人心想,画家知道她俩没孩子,怕是叫伯伯,把人叫老了。

  画家常常将春迟与塔吉克族的孩子并置在一块儿写生,或坐,或站,即便游戏也不要紧,画家捕捉的是俩民族孩童的天真神态。孩子交朋友真是无遮无拦,甚至都不用语言沟通,各说各话也能很快熟悉得像一家人。

  每每此时,男人不是在一旁咔咔地拍照,就是加入孩子游戏的行列,及至跳起了鹰舞。塔吉克族视空中翱翔之鹰为强者,鹰舞是他们的传统舞蹈。男人乐在其中,一曲未竟,会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女人也很受鼓舞,挓挲着双臂作鹰飞之状。可她更喜欢给男人和孩子记录下欢快的瞬间,她感觉很久没有看到男人这么开心过了。这一趟出来真是值当啊!谢谢大张的推荐。

  终究还是到了与朋友告别的一天,分手的那一刻,春迟在俯身的男人额头上吻了一下道,叔叔再见!就跑了。

  画家边追边道,叫叔叔这就对了。

  男人招手道,叫伯伯,该叫伯伯……

  女人听他的声音低下去了。男人弯腰去系鞋带,悄悄用左手背去擦拭眼角。

  返回深圳的旅途,男人依然话多,不停地翻照片,喀什和塔县十日,拍了上千张照片,不仅风景,还有人物;不仅男孩,还有女孩,还有春迟……

  不知何故,一旦回到家里,一桌一椅,一床一橱,旧物重现,男人即刻又陷入了沉默。

  是夜,女人听见男人躺在床上清晰而感伤地叫道:春、春……

  女人倏然坐起,发现男人原是梦呓。

  女人默了一会儿,起床披衣,到书房去打开电脑。

  后半夜,男人醒来,感觉身边是空的。他倏然一惊,伸手一摸,悄然起来,穿过客厅进书房。但见女人斜靠在转椅上睡着了,打开的电脑呈现着妈妈网小百科:

  高龄女性助孕指南。

  由一只鸟说开去

  ——《玄凤》创作谈

  南翔

  这只鸟是鹦鹉的一种——玄凤鹦鹉,简称玄凤。

  平生养过猫与狗——那还是在南昌工作、生活的岁月,没有养过鸟。送我这只玄凤的,是我在深大的一位学生,毕业后她去华侨城中学任教多年。学生告诉我,这鸟儿是她自己孵化的,好养,黏人,属于手养鸟一类的;让我在阅读、写作及讲座之余,带在身边,怡情解乏。

  于是家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的这只玄凤,一身雪白,两只黑眼珠各有一圈儿隐约的丹红,头部丛簇的一排鹅黄色的冠羽,就像临时栽上去的。两颊各有一块圆形红斑,似乎是被一个调皮的孩童顺手一抹,便有了两块潦草的不着调的胭脂,既喜庆又滑稽。

  可是它太小了,从蛋壳里面钻出来看一个新奇的世界,才十来天吧。连喝水都不大会,吃几口奶糊都生涩,弄得满下巴颏的毳毛都是汤汁——具体这种“养儿育女”的艰辛及快乐,颇与人伦相似,小说中有不少细节,不赘。

  养育任何灵性的小动物,最令人伤心的都是它的不辞而别。或许,顽强地向往绿树、蓝天与自由,本是鸟儿的天性,它可来不及换位思考,稍稍体会一下大人们的百思不解、肝肠寸断——原本待在家里是多么安全适意,为何羽翼未丰就要冒着风雨去闯荡天下,连一个背影也不曾留下?

  这篇由生活实景入手、滑向虚构的小说,落脚点自然不是动物小说,也非生态一路,着意的还是人的现实处境。

  我看到过不止一两篇文章,对不婚不育以及少子化带来的前景的忧虑,这种深广的忧虑有理有据,并非杞人忧天。我也在好些个远亲近邻的家庭听到老龄化的隆隆脚步,缤纷而来的是应对乏术所致的茫然、焦灼与困顿。

  时代与社会的变迁,只有落在每一个家庭、生命个体上,才是痛痒相关,扰动情感与灵魂的,而这正是文学的担当。

  前不久我一位20年前毕业的研究生邓全明,自他任教的江苏苏州某高校寄来一本新著《新时代,新制度,新文学》,里面有一篇文章论及“涉农题材小说”,谈到“乡土中国”目下的三个特征:礼俗社会的终结,乡村的空心化和“农民工”人在旅途。我认为,某些“礼俗”的变化并非限于农村,也必定影响到城市。一则大城市的很多人也是来自小城市乃至乡村,二则风气所至,无远弗届。譬如孝道,亦即所谓爱老、尊老、敬老的日渐缺失,常被认为发生在农村,且主要是经济掣肘。以我的观察,所在多有,程度轻重而已。不仅缺失在农村,也不仅源自经济之短板。

  面对现实顿挫,文学可以从更深广的角度与场域掘发,回望传统,着眼足下,链接未来。于是我今年不仅写了《玄凤》——对生儿育女的考量,也写了《凡高和他哥》(载《人民文学》第7期)——对渐行渐远的“悌”的揄扬,还写了《钟表匠》(载《中国作家》第8期)——对两位老男人相濡以沫友情的吟咏,以及《遥远的初恋》(载《作品》第11期)——对纯洁初恋的流连。

  “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

  令人留恋的不仅有倏忽来去的鸟儿,还有不该渐行渐远的真诚、爱意与柔情。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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