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王手:这世界那么多人(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47次    字数:9700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王手,浙江温州人。近年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小说结集《本命年短信》《讨债记》《软肋》等,长篇小说《温州小店生意经》《谁也不想朝三暮四》《一段心灵史》等。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这世界那么多人

  王 手

  今年的春晚有一首歌不错,歌词如诉,旋律如泣,听着舒服。我开始不经意,一边开着电视,一边做着琐事,这是平时看春晚的常态。但听到这首歌时,我忍不住停下手钻过头去看,是韩红在唱。韩红唱歌我要听,我不是听她的实力,她的实力没的说,我听的是,她可能会在歌里做些什么处理?有印象的是2017年的春晚,她唱那首《千年之约》,里面的断句就断得很漂亮,一般人不断会气息跟不上,断了也断不出那个味,这就是功夫。今年她唱《这世界那么多人》,把歌词研究得透透的,没有炫高音,完全是在唱控制,歌里的情绪也是引而不发,叫会听的人自己去玩味。

  本来一首歌,在哪里唱不是唱呢,唱了也就唱了,听了也就完了,很多歌都这样。但这首歌不一样,它顽固得很,唱了还不算,在之后的几天里,耳朵里老是会烟雾一样绕出来,弄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又守在电视前看着回放,这一看又有了新发现。发现韩红这次的唱很特别,她几乎原地不动,身旁也没有伴舞,而是领衔了一队年轻人,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她身后,做着简单的寓化手舞——绕指柔,意缠绵,源不竭,细水流,对,就是这意象。再听那歌词:“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初见你蓝色清晨”“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暖光中醒来好多话要讲”“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飞扬的青春”“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常让我想啊想出神”……我暗叹,这不就是一首情歌吗?而且这情歌还特别正统,年轻人喜欢民谣类的情歌,年长的人则偏爱这种有故事、有脉络、正经诉说的。

  我是第一次听这首歌,难免心生好奇,这歌是什么背景?民间有流传吗?首唱是韩红还是另有他人?一查,原来是什么电影的插曲,首唱是莫文蔚,电影没什么名气,莫文蔚我是喜欢的,我曾经说过,她是最没有明星的相貌和身材,却最有明星范、明星派、明星实力的一位。她唱这首歌也很有味道,她没有像韩红那样断句,尤其是那句“灯一亮,无人的,空荡”。韩红是有意把“空荡”断了后重起,气息稳稳地接上,严丝合缝。莫文蔚却是流畅着唱,自然地柔了过去。当然,她也有独特的处理,表现在咬字上,故意地咬八分,让人听着像短舌头,实则是别样的精彩。

  我对情歌情有独钟,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写过情信。那时候我人在外地,女朋友在老家,没有电话,思念主要靠写情信,来来回回,久而久之,就攒下了一大摞,还被当文物一样收藏起来。现在我知道了,情信写多了不好,很被动。那时候肯定是好话说尽的,还生怕溢美之词不够,婚后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但已经下不了台了,偶尔吵架,妻子还会拿这些信来对付你,说你以前咋说得那么好听呢?所以说,用情不能太深,太深了就像枷锁,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我一个朋友更绝,脑热时把女朋友的名字刻在手上,以示自己笃坚,后来也后悔了,但不能自己打自己脸啊,更不能把那只手剁了,只好硬忍。

  怪都怪我们年轻时圈子太小,没见过几个人,眼界有限。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后来圈子大了,碰到的人多了,眼光也不一样了,历史教训啊。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我之后确实接触过不少人,这里专指女人,但由于“被动”和“枷锁”的原因,性质都非常地含蓄,要么是单相思,要么是隔靴搔痒,要么是隐蔽战线。都说女人是千篇一律的,还真不是,这就使得我不得不把她们记录下来。我这人也挺坏的,记着记着,还写成了小说。表面上说,是自己的某个习惯,比如日记,实际上还是心有不甘,不大过瘾,在小说里就不一样了,可以天马行空地大做文章。这有点做事拿酒当借口的味道,若是事成了,就说是酒的功劳,是酒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若是不成,或被怨怼,那就说都是因为酒,是酒惹的祸,酒事前后不当真,小说也是写着玩的。

  我把A姑娘写进了《西门之死》里。她是我朋友的老婆,我暗恋着她,我在心里轻轻地唤她美人,其实她并不美,顶多只能算作顺眼。有一次她说起自己的背很白,虽然是在说其他时顺带的,貌似无意,但我还是当她是有意的,要不,说什么东西不好说呢,非要说自己背白?背白可不是一般的白,甚至比脸白更有隐喻意义。小说里,我们轰轰烈烈地玩着,挑好玩的玩,圣诞节璀璨绚丽的夜晚,别有一番刺激。那个晚上我们还跑到体育场去听崔健,在那个人影叠踵的地方,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都可以闻到她头发稍带焦气的香味。可惜,在那首《一无所有》的呐喊中,我从看台上不幸失足,跌落了下来,摔死在一堆肮脏的垃圾旁。第二天,警察展开了调查,要查一下昨晚我有没有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就是意外,两个人就有故事了。遗憾的是,A姑娘碍于家庭和生活没有吱声,她把我们的关系吞没了,我成了一个游荡在体育场、不小心摔死的倒霉蛋。

  我把B姑娘写进了《上海之行》里。她是我单位的同事,在单位我们只能是眉来眼去,再新鲜蓬勃的想法,也只能藏在肚子里。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单位。后来,她丈夫也生了病。她要长期地陪丈夫在上海看病,艰难的日子,羞涩的日子,是最容易想起老朋友的,她想起了我。我把这当作她有需求,也把这当作在帮助她,我觉得我们是应该有点故事的,也就是说我要去上海看看B姑娘。我平时去杭州开会比较多,去上海没什么理由,这难不倒我,我就装作去杭州开会,中间匀出个半天到上海去,这应该没什么破绽。我选的都是晚上的火车,两小时,从杭州东到上海梅陇,下来坐地铁再到闵行,就到了她的住地。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白天,挨到晚上,那得花多大的精力啊。晚上到,如果有事情要发生,就像接龙儿一样,多好。但是,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一次,她说她老朋友来了。她这样说了我能怀疑吗?我能说你让我检查一下吗?第二次,她装作很高兴,一起吃饭时就拼命喝酒,把自己喝醉了。我能要求一个身体不适的人陪我这样那样吗?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更奈何不得一个舍身买醉的人。第三次,我赶到上海,她说她老公出院回家了,我料理好事情也要今晚回去。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得大度地微笑,陪她一起回来。一个评论家说,小说里如果有两处巧合,这个小说就不用看了,他指的还是长篇。现实中也一样,凑巧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那一定是存心的。我还是算了吧。

  我把C姑娘写进了《手工》里。她是位讲究的姑娘,尤其注意身体保养。我在小说里说,给女人送礼送什么最好?写信,写诗,生日内衣、最新化妆品,都可以,但最好的还是送“体检”。不仅要送,还要陪检,她照CT时你帮她排B超,她测胃气时你再去排心电,温暖在眉宇间撞来撞去,感觉也一下子加深了。但俗话说得好,怕鬼有鬼。我自以为安排得缜密细致,不料在过程中被不断地破防。先是在接C姑娘的路上碰见了妻子的闺蜜,再是在体检中与也来体检的亲戚照了个面,偏偏匆忙中又停车违章了,车登记在妻子的名下,抄牌的短信也发到了妻子的手机里。这天的体检弄得我心神不定,索然无味。接下来的几天,我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用间谍的技能,来掩盖、弥补那些捉襟见肘的破绽。

  我把D姑娘写进了《狮身人面》。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俗话说,院子内的鸡捉不得,一是知根知底,坏事好事都一清二楚,二是万一投缘不来,后事解决起来会非常麻烦。青梅竹马还有个特点就是,行无欲思无邪,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什么事没有。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恋爱,看着她嫁人,后来,她跟着她的华侨老公出国了,我还得帮助她照顾她父母。再后来,她的婚姻破裂了,她不肯离,她老公打电话给我,说大哥,你还是劝劝她,让我们离了吧。当初她偷偷摸摸谈了这个华侨,她父母不同意,还是我给她打的掩护,现在我还要帮助她老公离了她。再再后来,她带着一个小番人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她是为什么被离了,她嫁了一个华侨,却生出了一个番人,不离才怪呢。她在外面都这么多年了,国内的关系也早就丢光了,也就是说,我还得帮助她重新起步。还好她生的是一个小番人,她要是生一个中国厮,我还真不好意思帮助她。我就是这样帮助她,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谁叫我们是青梅竹马呢。不过,我倒是在小说里要了她一次,小说不能一直帮,一直帮就是傻瓜,要了才像个小说,才叫“狮身人面”。这个小说她后来也读到了,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要我一下,你如果心里真想要,那我们就要一下吧。她这样说了,我们还怎么要?我要是真的要了,好像我一直以来的帮助就是为了这个要,这话说起来多难听。

  我把E姑娘写进了《让她守身如玉》。她是我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认识的,她不是作者,只是一位爱好者,当时被老板派过来,为这个沙龙服务,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这种毫无道理的好感一定是有某些奇妙的。我后来想,就是她身上的那种挺拔、蓬勃、执拗、邪乎的劲。我们散坐在大厅里闲聊,被烛光映照着,像笼罩在一个黑色晕环里。而她,就站在远处的吧台里工作,射灯划拉出一块暖色,像黑夜里亮着灯的一个窗户。我还发现,只要我转头看她的方向,她也必定在拿眼瞟着我这边。

  我站起身,装作要去续水,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自然。而她,也明显地有点小紧张,我甚至能听到,她因为屏气而显得沉长的呼吸声。我说,我们认识吗?她说,你是写小说的那谁,我读过你的小说。我说,你读的是哪一篇?她说,《火车上唱歌的女孩》。我说,噢,这个很早了,写得一般般,不过,我自己喜欢的。她说,你能把我也写进小说吗?那样我会很高兴。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她说,没什么,就想看看你怎么表现我,做个纪念吧。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密码,说实话,我喜欢这个直截了当的姑娘。我们就这样简单而粗浅地认识了,但我们似乎又很“认真”。那之后,我只要有小说发表,都会告诉她一声,她要是能够读到的,也都会跟我交流她的感觉。我承认,我在乎她的感觉,更在乎她的意见。她有空儿也会大老远地跑温州来,然后给我打电话,说我就在你们单位楼下。她喜欢这样悄无声息地惊你一下。我要是在,就陪她一起吃个饭,说说话,然后送她到客运中心。我要是不在,她也没有怨言,说自己冒失了,扰你了,然后就乖乖地返回去。这么纯粹的姑娘,你会把她怎么样?不会,你会在心里成全她,告诫自己,就让她守身如玉吧。

  和这些女人的接触中,我最大的体会就是忙,当然也有慰藉。人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的,看你怎么取舍。你不能要求所有的努力都百发百中,要知道,过程很重要,也很有意思。至于那什么,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有些事,你没做就像做了一样;有些事,你做了也和没做差不多。

  回到开头的话题,这世界那么多人,一首情歌,勾起了我许多联想,而这些联想又都和女人有关。和女人接触,我认真过,也尝试过,都有不便之处和难言之隐,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这天听着这首歌,我突然来了兴致,我想做一个小实验,把这首歌,借着热闹和传唱的时候,发给上述的几位女人听听,看她们什么反应,什么态度。这似乎也是有点意思的,但要是说它无聊,也未尝不可。

  我是有心要做这个实验的,我收拾好手头的事,泡了一杯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这是郑重其事的架势,尽管只是在手机上动动手指头。我怀着偷窥一样的心情,把这首歌一个个发出去,而每一个后面的“表情”,我也是认真想过的,不是信手或随机的,然后,我猜揣着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首歌所带来所表现的心情。

  我发的是能找到的最好的版本,就是有现场“手舞”的那个,尤其有韩红拉近镜头、隐忍着控制着热泪的画面。我把它发给A姑娘,接着跟了一个“偷笑”和“龇牙”的表情。我又把它发给B姑娘,表情我犹豫了一下,发了一个“微笑”和“调皮”。我再把它发给C姑娘,表情我选了“捂脸”和“害羞”。我在发这些表情的时候,心里也生出了感慨,这表情的发明真好啊,有些话难说,说出来土头土脑,但一个表情似乎就蒙混过去了。我接着把歌发给D姑娘和E姑娘,表情一个是“玫瑰”和“拥抱”,一个是“色”和“亲亲”。说她们是姑娘,其实也都不是姑娘了,这又有何妨,程度和深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噢,我前面忘了说了,E姑娘后来也出国了,她老家是文成侨乡,侨乡都有那种相互裙带的习惯,不知E姑娘是被父母带出去的,还是亲戚朋友带出去的,或者是像D姑娘那样随夫嫁出去的?总之,她离开了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个地方。

  当时她也是突然问我,说,我要是有一段时间不来看你,或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或我不看你的小说了,你会不会想我?我记得我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回答的,我说这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好好的,不会无缘无故地断了联系。后来,我收到了她寄来的照片,才知道她已经远走高飞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恍惚了一下。她的第一张照片是她在一个咖啡馆门口,背后是一爿蓝墙和一张毕加索经典照的海报。第二张照片是她低头漫步在蔚蓝的海边上,穿着中性的牛仔服,脸稍稍地左侧,戴着口罩,这大概是这些年拍的。因为“毕加索”,我推测她是在西班牙,她告诉我,她那个地方是海边,在阿尔梅里亚下面的安达卢西亚。“在安达卢西亚,你常常会看到这种蓝色的墙壁,算是摩洛哥蓝吧,刺眼,大胆,有与蓝天争胜负的气势,乍看有压迫感,看习惯了,觉得它挺美挺适合。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脱颖而出的,跑到你面前,也快速地迷惑着你。这也是天空的蓝,地中海的蓝,穆斯林的蓝,青花瓷的蓝,当然也是西班牙的蓝。”这是她偶尔发来的私信,她是有小说写作潜质的,不经意地写几句,常常有惊艳之感。

  现在,我喝着茶,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我觉得静有静的好,可以不受手机的钳制,无意中拿起来看看,咦,什么时候有微信进来了,这个感觉最好。我静等她们的回复。

  A姑娘很快回信了,说,呵呵,这首歌我也听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应付,是不想回的情况下勉强而为之。)第二个回信的是B姑娘,说,好听,韩红莫文蔚都唱得好。(这等于是废话,唱不好还会让她们唱的?)C姑娘回信说,我也喜欢这样的歌,词写得有故事,还有画面感。(这个谁不知道啊,有感觉才要转嘛,虽然动机上是有点不可言说。)我知道,这里面也许有我的一厢情愿,或者自作多情。她们看似在谈歌,实际上都在回避,回避真实的感受和想法。我是希望她们有美丽故事的,哪怕重温一下也好,我把她们写进小说的初衷就是这样,就像有些人喜欢老照片,从那些瞬间里,捕捉逝去过去,想象未知的未来。我只是想听到她们饶有趣味的回复,或者里面暗藏玄机。你看,D姑娘的回信就不一样,她说,是啊,在泪水里浸湿的长吻,让我想啊想出神。呵呵,这一句选得好,但似乎也有点虚假的成分,想出神有什么用呢?当初她那句“你想要就要一下吧”,那是多么勉强、多么尴尬的前提设置,你说我还能要吗?等于把路给堵死了。但是,她现在有这个心也是好的,我也就权当做个纪念吧。情感算什么,现实才是回避不了的生活,情感顶多是假戏真做的剧本,而我只是更倾向于喜剧罢了。接着,那个远在西班牙的E姑娘也回信了,虽然迟了点,但西班牙和中国有时差,我们这里傍晚的时候,她那里才刚刚睡醒,我还是很高兴。而且她说,这歌的制式不一样,她那里打不开,她是根据歌名重新搜索的,才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应该说,这首歌对她是有感觉的。她说,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飞扬的青春……我可以想象她一字一句听歌咀嚼的情形,一次不够,再来一次,反复听了好几遍,才准确地把她想要的歌词择了出来。她这句歌词择得好,明白人知道,里面满满的都是意趣。

  我想着怎么样肆意一下,反正她在国外,就算调皮得过了头,一下子也不会发生什么。我没有接那句歌词说,却别有用心地发了一段《圣经》,那是《旧约·雅歌》二章里的:“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着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这背后是一个拯救、欣赏、感恩、向往的故事,但在世俗里,似乎也可以混淆视听。

  果然,第二天,E姑娘在私信里说,圣经里也有这么好听的句子啊,我回味了一整天。是啊,我多么希望她有更多更广的联想啊。

  这是我发这首歌的目的吗?也许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事隔多年,感情这东西,是会越来越浓呢,还是会和所有的世态一样,人走茶凉?

  散淡的人都是敷衍的,现实也确实如此。认真的人,纯粹的人,肯定也都是沉重的。那个E姑娘,那个我“让她守身如玉”的人,她似乎就是一块玉,只不过现在还埋在大山里,在由石变玉的过程里,也许她还要千百年,才会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有一天,E姑娘突然在私信里说,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要回家,我要去见你。这想法很可怕,别看她经常发信就是一条,也不多说,其实是她的性格使然,是执拗的表现,就像石头甩在了玻璃上,麻烦很大。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发了几句“诗”:“西班牙的太阳温暖着我,西班牙的海风爱抚着我,西班牙的生意养育着我,但我的灵魂在老家,在茂密馥郁的大山里,在湍急不息的江水里,在黏稠潮湿的空气里。西班牙的月亮一听,生气了,立马躲进了云层里。”她发了这条之后又隐蔽了,隐蔽不等于没有这个人,不等于不再酝酿,也许已经在悄悄准备了,这种人都这样,信息越短越危险,越短越说明不讲道理。

  后来,她又发了一条西班牙的新闻,类似于我们的小道消息,说的是一个姑娘,一天晚上十点五十左右回家,她忘了带钥匙,就在家门口等家人。十一点三十左右,家人赶到后已不见了姑娘,手机也停了,至今已经有十来天了,仍旧未归。再后来,警察在调查中发现,那姑娘并不是意外失踪,而是坐飞机走的,且姑娘已经成人,具有完全的民事能力,不属于刑事案件,让家人不要折腾了,市民也不要以讹传讹。再再后来,又有传言说,姑娘是抛夫弃子离家的,实则是与人私奔了,甚至有人在另一半球的巴西看见她了,正与一男生在里约的酒店里度假呢……

  我有点后悔给她发歌了,尤其是这样一首委婉深沉的歌,“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而她,到现在还活在她“飞扬的青春”里,这可如何是好。我知道她给我发这消息的意思,这似乎是一个信号,根据我对她的了解,我判断她也想计划着玩失踪,而玩失踪的目的就是回家,就是要过来找我。

  马德里的飞机到上海要十小时,我不仅计算着时间,还留意着各种航班信息。那些天,五花八门的信息还真不少,小的就不说了,非常时期,出点小事不奇怪,而大事情倒有两件。一位女家长千里迢迢地送子女回来,紧张、劳累,加上机舱里空气不好,下了飞机就顶不住了,就猝死了。还有一位男家长,坐飞机上不敢动,结果下肢静脉血栓,飞机一落地,乍一起身,血栓跑到肺里去了,把他憋死了。E姑娘倒是没什么事,她年富力强,身心松弛。不过,她仍旧秉持着她一贯的行事作风,不响,由自己,任凭生米煮成了饭,棺材推进了窟,她如果有决心回来,就早把一切都想好了。开始,她被送到了浦东一个连锁店隔离了七天,贵是贵了点,条件还是可以的。上海没有直达她老家的交通,她又被送往温州隔离了七天,在海边的一个民宿,天高云淡,满目飞鸥,她还高兴。接着她又被送回老家隔离了七天,前五天住在旅馆,后来旅馆房间不够,就把她放回家,把剩下的两天补起来。

  那天,她是开了一辆小车进入温州市区的。非常时期,高速不好走,不好走的理由很多,你不知道哪一条会框住你,框住了你就下不来了,所以她选择了走下面。她先是从大峃出发,这是她的老家,如果在下面走,两个小时才可以到温州南。对于一个心切的人来说,时间不是问题,走到才是关键。下面是那种县路,其实路也不差,偶尔还有一些碎石路尘土路,也挺好,关键是可以避开那些地界和岔口,避开各种哨卡。她从大峃到峃口,从峃口到赵渡,从赵渡到高楼,从高楼到马屿,到了马屿就和温州近了,其实还不近,还要经过飞云、塘下和温州南。那里有一个客运站,以前我送她回家,都是送到这个客运站。不管早晚,我们都要在停车场里停一停,在小车里抱一下,说分别难也好,说意犹未尽也好,反正都得抱。等她上了车,我还要叮嘱一句,记得把短信删掉噢。她会说,知道,这是地下生命线噢。

  她到了温州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像以前,她一如既往地隔空“喊话”,在吗在吗,我已经在你家门口了。一切,尽在我的预料之中。这时候,我其实也是很慌张的,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举动,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我有点犹豫地回她信,你真的来啦?她回信,来了还有假的吗?我回信,那家里有人噢,怎么办?她回信,我又没有想去你家。我回信,家门口的温度酒店也没有开。温度酒店就像国外的汽车旅馆,本来是最适合那些长途奔袭人的,但是,尽管我们这里不是什么防控区,这些公共场所最近也都没有开。她说,我们就在车上好不好?我愣了一下。在车上,这是个可以无限遐想的词,可以理解为说得很嗨,也可以理解为意味深长。是一个不能细问的词,也是一个没办法推脱的词。我找了个借口,踢踢踏踏地跑出来,在门口上了她的车。

  她开了什么车?是怎么过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真的来了,从西班牙飞到温州来了,就为了一首歌,以及歌里的一句词,以及我有意无意的挑唆、诱导。千言万语,都化成相视一笑。我们选择了左拐。左拐是一条“丁字路”,竖着的这条路,一边是公园,一边是工地。公园是新的,有一个地下停车场,这是个好去处,但这个停车场也是新的,停车场要开一段时间才会乱七八糟,现在到处是灯,到处是监控,连一个盲区都没有,且每个区域都有人指挥,这就很没劲。我们转了一圈,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只好出来。我记得工地这边是可以停车的,围墙把工地围起来,外面都是车,就有希望。我们眼睛闪闪亮,想找一个稍稍隐蔽的空位把车停进去,最好装作没人要的僵尸车,那就于无声处了。但现在,疫情期间,人们也不大出去,路边的车一停就是好几天,根本就没有空位。况且,我知道,现在路上到处都是监控,会明明白白地把你拍下来。网上不是有那种快捷约会的视频吗,一人在车上等,一人悄悄地来,十分钟后,来人整理着衣服出来了,看得人难受。我们要是停好车,两人从前座出来,再一起闪到后座去,那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只得继续往前开。也许是事情不顺吧,E姑娘明显地有点心烦起来,她拉掉颈上的围巾,打开衣服的领口,说,热死了热死了。我看看她,没有接话,我知道她是不热的,这是三月的日子,又是晚上,我们又是海洋性气候,江风习习,裹挟着这条路,哪来的热呢?

  前面就是丁字路的横路,依江而建,想效仿上海的外滩,有一个光影码头,可以倚观对岸,也可以登船夜游,平时游人如织,叫人民路。但现在,由于前面是防控区,这条路也被封死了。我们也被逼死了,眼前是一些石墩、挡板,再前面是树丛、栏杆以及对岸罗山的暗影。这时候,我的手机叮咚了一下,是朋友发来的一条视频,打开一看,拍的就是人民路。画面空荡,街景魅魅,有“温普”的画外音在说:大家看啊,这就是晚上八点的人民路,你看,路还在,人没了。我笑了一下,想把这个视频给E姑娘看,她说,不看,并且说,走走走。她的烦躁也越来越浓,嘴里还咕哝了一句,我猜想是他们老家的粗话,类似于“我操”“妈的”。然后,她掉转车就往回走。这个疫情,搞得我们的见面索然无味,我们都以为会是轰轰烈烈的,奇绝刺激的,还遐想着待在车里,现在都泡汤了。不过,她倒是一路都抓着我的手,有时候抓一个手指,有时候五指和五指扣着,有时候还会在我的掌心挠几下,她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有一种生疏的潇洒。到了我家前面的那个路口,她停下,意思是要我下车,她一定是觉得无聊透顶了,但她没有说。这样过了几秒钟,她突然拽过我的手咬了一口,这一咬,就像在悬崖边推了我一把,我慌忙抽回手下去了。她也马上轰了一脚油门,从右边的转弯道蹿到左边的转弯道,就开走了。

  这天晚上,我一点也没睡着。这场史无前例的、精心谋划的、心痒虫袅的见面,居然会是这样!我想起我们温州的一句土话,斧头把自己的柄都剁进去了。

  ……

  (节选,原文刊于《作家》2023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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