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董明侠:柯柯牙往事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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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明侠,笔名千里烟。籍贯湖北武汉。作家、编剧、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芳草》《百花洲》等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中年荒芜》等10部。长篇小说《爱情豆豆》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现居北京。

  柯柯牙往事

  董明侠

  寒冬,是阿克苏最平和的日子。大风安睡在雪地里,大地万物暂且休养生息。沙尘仿佛在一夜之间随着雪花慢慢飞舞,落下,安静下来,这是属于阿克苏人瞬间即逝的安宁。阿克苏人宁可忍受寒冷,也不愿意经历其他季节,因为除冬季无大风外,其他季节都有大风。特别是春季,风魔醒来,以强悍的体魄和蛮勇的力量横扫一切,聚集成沙暴,张牙舞爪为浮尘,为害四方。

  20世纪80年代,阿克苏地区一年时间里,沙尘天气就占了近100天。这100天的风可不是春风拂面,而是黄风肆虐。风一刮,刹那间整个城市昏天黑地,沙借风势,畅通无阻,风借沙力,肆意妄为。一米开外,人们都无法看清对方。

  环境这么恶劣,那就待在屋子里吧。白天蜷缩在屋子里的阿克苏人要点上灯,晚上,则早早关灯睡觉,在黑暗中听着彻夜的风声。待在屋子里就有安全感了吗?不一定。那个时候阿克苏的房子不像现在这样严丝合缝,而沙尘暴会钻天打洞,顺着窗户和门缝乃至墙壁钻进屋子。于是,桌上、床上、地上都留下了沙尘这个不速之客的“足迹”。如果不得不出门,不戴口罩、头巾根本就走不出去。进家门,三桶水都洗不干净穿过的一件衬衣。出门骑车更不可能,连人带车会被风沙吹倒,好不容易爬起来,还得晕头转向到处找自行车。小汽车也好不到哪里去。风沙里,车犹如暴风雨中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你以为把车窗和车门紧紧关上就安全了?不,沙在风的怂恿下兴风作浪,无孔不入,一窝蜂地往驾驶室里钻。风中的沙混合着的小石头就像来自暗处敌人放的冷枪、流弹,一次次击打着挡风玻璃,直至玻璃碎裂。风停后,车外壳已是麻麻点点,裸露出铁皮的原色:这钢铁之躯替代车主的肉身受了一番蹂躏之苦!

  老阿克苏人经历无数次这样的遭遇后,特别害怕春天,害怕和春天一同到来的风沙。那些去过江南的阿克苏人总是向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阿克苏的人这样描述:别处的春风是绿色带着花香,而阿克苏的春风是黄色夹着风沙。这“绿”和“黄”的区别,就是天堂地狱之别。

  偶尔没有风沙的时候,阿克苏随处可见冒黑烟的烟囱。特别是冬天的夜晚,天空就像被一个大锅倒扣着,四周弥漫着浓烟,夹杂着呛鼻的味道。阿克苏人不敢开窗,也不敢出门,在外面走一趟回来,鼻孔都是黑的。

  天地混沌,黄风肆虐,不见天日,阿克苏人看不到未来。

  如此恶劣的环境,个人的力量显得非常渺小,无力抗争。你就是拼尽全力在自家门前屋后栽满树又如何?改变不了大气候!因此,只要出现沙尘天气,阿克苏人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门窗紧闭。这是逃避,是一种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生活方式,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一年又一年,阿克苏人就这样卑微地活着。

  植树吗?盐碱地,白茫茫。

  那贫瘠的土地,可怜的小树苗挣扎一番后,熬不过寒冬就走向了死亡。阿克苏人不是不想把自己的家乡变成森林之都,可是多年来不理想的绿化成果让他们失望。这哪里是说来轻松的顺口溜,而是阿克苏人在荒漠造林道路上无法打破的魔咒。在植被稀少的亘古荒原上覆盖森林,简直就是一场白日梦。何况当时的阿克苏,人们只想着种地,只想着吃饱穿暖就满足了呢。习惯性思维模式下,林业发展可谓困难,阻力重重,前路渺茫。

  每每风沙四起,阿克苏人心中的阴影就如影随形,那个阴影就是阿克苏地区风沙的主策源地柯柯牙。追根溯源,阿克苏的风沙虽源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真正影响城区和温宿县人民生活的,主要来自柯柯牙。

  柯柯牙,是天山南麓阿克苏河与台兰河之间冲积台地上一片沟壑纵横、沙砾密布、盐碱严重、土质贫瘠、植被稀疏的荒漠。每年3月至5月这里黄沙弥漫、浮尘蔽天,是阿克苏市、温宿县城区风沙危害的主要策源地。这个巨大的风口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绿色与光明。那个地方,就是偶然路过,看一眼,也会让人心生荒凉。

  如果这风沙一年又一年的侵扰是阿克苏人所能承受的,也就罢了。不。阿克苏市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只有几十千米,而沙漠以每年5米的速度不断向城区逼近。这意味着:如果阿克苏人再不觉醒,再不采取有效措施,若干年后楼兰古国的悲剧又会重演。

  阿克苏的未来在哪里?

  也许有人会说,沙进人退,咱们不与沙尘暴针锋相对,大不了阿克苏来一次迁徙。

  不可能。

  位于塔里木河上游地区的阿克苏,地理位置极其特殊,生态建设尤其具有战略意义。

  塔里木河流量的70%以上为阿克苏河的下泄水。阿克苏既是天山雪融水的重要泄洪区,同时也处于抗击土地荒漠化、沙化、盐渍化的最前沿。阿克苏的生态建设,直接关系到南疆整体生态环境的平衡发展,决定了南疆整体生态环境的未来。

  阿克苏的生态文明建设,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背水一战。

  想做点实事

  1985年1月,颉富平从昌吉来到阿克苏,任阿克苏地委副书记。这是他第二次踏上阿克苏的土地。第一次来阿克苏,是他当兵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毛头小伙,英俊的脸庞上透着青涩。曾在阿克苏待过3个多月,当时的颉富平只能算是匆匆过客。

  这次重返阿克苏,角色已变,韶华不再。

  一踏上阿克苏的土地,颉富平感触最深的是:阿克苏城区的道路差,环境脏乱,尘土很大。当地干部和颉富平聊起来,脸上也是无奈的表情。颉富平了解到,阿克苏四五月浮尘天气很多,有时候因风沙太大,白天也要点灯。阿克苏人民深受其害,多少年来渴望改变这种恶劣的环境。过去数任领导为改变这种状况做了一定的努力,但由于种种原因,遇到很多困难和障碍,效果不佳。

  初来乍到的颉富平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人民群众多年的愿望,一定要改善城市的生态环境,努力解决阿克苏城区的风沙危害问题。同时,颉富平意识到,这次来到阿克苏,也许是自己在党政工作岗位上的最后一次任职,毕竟他已经50岁了。

  15岁就从家乡甘肃天水进疆的颉富平,已经将自己的一生与党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几十年的基层工作经历让他真正感受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这充满意义的一生。颉富平思考着,他骨子里甚至有一种执念:人,要知恩图报,得为党为国家为人民群众做点事情,同时,也为自己这辈子的工作画个圆满的句号。

  阿克苏,就是报党恩的最后机会和战场。

  来到阿克苏,颉富平抱着很大的决心想为阿克苏做一点事情,做一些人民群众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能实际感受到并得到利益的事情。这当然是好事,是阿克苏人民群众的福音,可做什么呢?

  当然是植树造林。

  这天,在阿克苏地委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颉富平召开了关于地区春季植树造林的会议。植树造林在阿克苏是有传统的。颉富平来之前,每年春季阿克苏的老百姓都会自发植树。但是,关于植树造林,阿克苏人很失望,不是因为没有植树,而是树植了,劳而无功。

  阿克苏人并不懒,他们比任何地方的老百姓都向往绿树成荫、晴天朗日,但当植树看不到一点成效,这样的植树,老百姓就会认为是劳民伤财,就会心生怨气,甚至失去希望和期待。

  也许是颉富平太急于改变阿克苏的面貌,很快,他提出了“大街小巷基本绿化、机关院落基本美化、城郊荒地基本成林”的口号,并与相关部门商量,利用每年春季的植树造林规划,发动群众义务植树造林。

  当颉富平提出倡议时,老百姓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有一点淡漠。谁说阿克苏没植树造林?阿克苏每年都在植树造林,你颉书记并没有提出什么新鲜想法。想改变现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颉富平动员城区干部职工、居民开始大搞乌喀公路两旁的绿化工作,劳动场面可谓热火朝天,各单位也都按时完成了任务。看着种下的树苗,颉富平憧憬着:过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绿色,风沙会被树冠拦截,被树叶过滤,阿克苏城区的空气就会慢慢好起来,阿克苏人民群众的生存环境也会慢慢好起来。

  其实,颉富平一开始的植树造林规划与过去确实没多大区别。由于抢季节,种树时间匆忙,盐碱地没有经过排碱改造,解决的只是临时性的灌溉问题,基础设施等都没做好准备就急于植树;阿克苏河水位下降,水量少,种下的树没有及时得到灌溉;有些单位不注意植树质量,有的树苗在挖运过程中干枯;水没有保障,浇得不及时,管护工作跟不上,到了夏天,种下的树大部分都枯死了,因此三句口号中的最后一句未能如愿,“城郊荒地基本成林”成了一句空话。荒地还是荒地,林地不见踪影。

  颉富平遭遇了第一次打击。

  军人出身的颉富平不会轻易认输,不管这个对手有多么强大。颉富平想:如果这个情况不改变,不在阿克苏拿出块像样的植树造林样板地,今后的植树造林工作肯定搞不好。

  颉富平在阿克苏的大街小巷和城郊走着。在无边的暗夜里,不知不觉,他来到树枯死的地方。看着那些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的树,颉富平心中除了无言的痛,还有深深的自责和反省。这些树,倾注了社会各界的力量,特别是老百姓投入了物力、财力和宝贵的时间,可就这样失败了,失败得如此彻底。难道绿化工作不尽如人意的魔咒真的不能打破吗?颉富平不甘心。问题到底出在哪儿?还有没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想为人民群众做点实事的愿望是好的,可仅仅只有好的愿望是不行的。夜深人静,宿舍里,颉富平翻阅着阿克苏历年的气候资料,特别是风沙情况,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颉富平检讨自己:来到阿克苏,都没有好好研究分析风沙这个狡猾的对手,就轻率出手,这一跟头摔得好冤枉。看来不能急于求成,而要实事求是、稳扎稳打。

  被风沙刺痛

  这天,阿克苏地委办公室,正在批阅文件的颉富平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不,应该说是办公室里漆黑一片。颉富平觉得奇怪,连忙起身摸索着打开灯。再看窗外,刹那间已是飞沙走石,天地混沌,黑乎乎一片,仿佛世界末日一般。颉富平隐隐听到有人喊:“黄风来了!”那喊声透着惊恐和憎恶,就像《西游记》里的那句“妖怪来了”。“黄风”,是哪里来的妖怪?竟敢这般为非作歹!

  颉富平走出办公室,整个办公大楼黑咕隆咚的,几米内连人都认不清。再看看同事们,有的平静地看着窗外,有的习以为常地开灯办公,并没有发什么感慨,好像这突如其来的风沙是他们生活里的一部分。

  颉富平决定出去会会黄风这个“妖怪”。

  长长的走廊和昏暗的楼梯,依稀的灯光中,颉富平的背影透着倔强和坚定。从少年时跟着解放军离开家乡的那天开始,颉富平就有一种信念,跟着队伍,跟着党,就能在混沌中找到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向胜利和光明。

  颉富平想让自己的身体发肤也尝尝这苦的滋味,和阿克苏老百姓尝过的苦一样。他走出地委办公大楼,走出院子,走到大街上,也走进了这似黑夜的白昼中。此时,风沙更为狰狞,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着颉富平的脸、脖子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肤。沙子灌进他的眼里、鼻孔和嘴里,他流泪了。那一刻他看到的阿克苏,成了风沙蹂躏的人间地狱。他站在黑暗中,承受着风沙“赐予”他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来晚了,让阿克苏的老百姓们受苦了,他应该接受这个惩罚。

  无数条鞭子狠狠抽打着他。每一股妖风好像都在嘲讽他。风沙肆虐,深深刺痛了颉富平,他明白自己要为人民群众做什么了。他要战胜黄风,还阿克苏人民一片晴朗的天。

  这一天,对于颉富平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阿克苏地区11级大风,持续15个小时,飞沙走石,幼苗全死,刮倒无数树木和电线杆,人民群众的生活家园一片狼藉。

  有了在沙尘暴第一现场的深刻体验,通过深入群众,颉富平了解到,阿克苏的风沙现象年年都有,他经历的这次还不算最严重。

  民生之患、民心之痛。作为地委书记,作为党的干部,颉富平豁出去了,首先他得敢想:改变阿克苏的气候,让风沙滚蛋,改变人民群众的生活环境。

  当这个念头从颉富平头脑中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改变阿克苏的气候?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大胆了?想改变阿克苏的气候,让风沙消失,可不是件小事,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颉富平脑子里首先铺开的,是一望无涯的戈壁滩。一棵两棵树能改变气候?绝对不可能。

  必须有林,树林、防护林、森林。

  颉富平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阿克苏大地上森林密布的情景,人们不再惊恐地躲避黄风,躲在屋子里,而是从容地走在鸟语花香的果园里、森林里。

  1985年3月16日,阿克苏地委行署二楼会议室内,在座的有地、市主要领导和有关部门负责人,会议从清晨开到深夜。大家争论得脸红脖子粗:阿克苏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

  直面柯柯牙荒原

  颉富平有点魔怔了。办公桌上放着《造林学》,还有几棵枯死的小树,他盯着研究。

  树为什么会死?除去干旱和盐碱,还有别的原因吗?

  阿克苏这么大,如果还是用他当初的“大街小巷基本绿化、机关院落基本美化、城郊荒地基本成林”的规划,显得比较空泛,而且也很难见效。增强阿克苏人植树造林的信心,必须找到一个突破点,由这个点,再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阿克苏要想改变异常恶劣的气候,获得良好的安居环境,必须要解决改变风沙策源地生态环境的问题。

  1985年5月,颉富平任阿克苏地委书记,这意味着他更没有后退的理由。

  通过调查研究,颉富平了解到:阿克苏城区的风沙危害主要来自东城柯柯牙黄土阶地。那里,大大小小的沙包犹如堡垒,占领了本应该生长绿色的土地。风季一来,那些沙包与浮土就狼狈为奸,纠缠在一起成为风沙的獠牙,向不设防的阿克苏城区扑来。阿克苏人只能任由风沙蹂躏,虽然早有改变恶劣环境的愿望,无奈力量薄弱,而且树劳心劳力地种下去,也不见起色。那一点点绿色的希望一旦冒头,风沙狂魔就会席卷而来,将星点绿色摧毁殆尽。

  信心,就这样一年一年消退。作为风沙策源地的柯柯牙,对阿克苏的气候影响很大。外面来的风沙阻挡不了,还把当地的沙土搅起来,更加重了阿克苏城区的沙尘,沆瀣一气,把阿克苏和温宿人民的生活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一次,颉富平认真调查研究,进行方方面面的了解和把脉。他所面对的问题,是与阿克苏人民未来美好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个系统问题,那就是森林生态系统,它也是地球陆地上最大的生态系统。此时的颉富平,要从一棵树开始,从一棵一定要活下去的树开始,这需要勇气和决心。

  作为阿克苏地委书记,颉富平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在任时阿克苏的发展,以后他从地委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离开了阿克苏,是不是这里的一切就与自己无关了呢?颉富平不希望阿克苏有一天湮灭在沙漠里,如果发生了,这不仅仅是阿克苏的失败,也是他个人的失败。

  除了种下一棵棵树,而且,树繁殖的速度超越风沙扩散的速度,才有捍卫阿克苏生存发展的可能。

  去柯柯牙种树,颉富平终于找到了解决阿克苏气候恶劣问题的突破口。

  颉富平带领何俊英、毕可显、黎仲康、肖致义等六七个人多次踏勘柯柯牙阶地,在那里寻找水源以及种树的可能性。

  当一个人迈出第一步去寻找某种可能性的时候,意味着他基本上决心已定。颉富平要去会会他的对手,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穿着风衣的颉富平站在柯柯牙的荒原上,他身材魁梧高大,但看上去还是显得有点渺小。出现在颉富平眼里的,是浮尘蔽日、沟壑纵横、寸草不生、满目苍凉。那种苍凉,不仅仅是此时此刻的悲凉,而是沉寂了千万年的荒凉。那荒凉里,涂抹着挥之不去的失败阴影,还有来自盐碱地的叹息。这种阴影和叹息又与无边的灰褐色合谋,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让人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想逃,脚无法动弹,继续站立,又深感虚脱。那是弱小的人在自然强势一面展现时所生出的应激反应,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恐惧和无力。

  形态各异的碱包,张牙舞爪的沟壑,稀稀疏疏的杂草……这片土地的每一处肢体语言都诉说着无边的荒凉和不可被“侵犯”的权威。

  颉富平是农民的儿子,曾经走过很多地方,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土地。这里根本就没有土地,早已被遗弃。或者说它已自暴自弃,与风沙合谋,只想制造更大的沙尘暴,作恶到底。

  没有相当的决心,仅仅站在这里,心里都会发虚。颉富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向前走去。

  柯柯牙,地理环境相当复杂,有沙包、有山坡、有碱滩、有沟壑,还有看似平坦、实乃浮土伪装的陷阱。风一刮,浮土全部飞到了空中,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颉富平不再顾及脚下,坚定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有些地方很软,脚踩上去,以为踩的是一团棉花,其实是个陷阱,浮土瞬间没到膝盖。颉富平没有理会,把腿拔出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有的地方地面又很坚硬。那种坚硬,就像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颉富平还是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他希望用脚、用心,和这片土地来一场对话。他想向它传达这样一个信念:作为地委书记,作为人民的公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改变阿克苏的自然生态环境,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从站在这片荒原的那一刻起,颉富平就从未想过退缩。离对手越近,就越能发现其弱点。现场交锋后,颉富平认为这块千年荒原的招数不过如此,他都领教过了。

  这场没有只言片语的对话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又在悄无声息中结束,颉富平心里有了肯定的答案。

  不平常的春天

  1985年的春天,对于阿克苏来说,注定是不平常的。

  颉富平召集阿克苏地委班子成员反复沟通协商,多次召开会议专题研究柯柯牙阶地的植树造林。观点碰撞在会议室内可谓火花四溅,有的甚至互相拍桌子、瞪眼睛,吵得不可开交。

  颉富平耳边不止传来一种声音:

  “柯柯牙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适合植树造林。”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意义吗?”

  “以前又不是没种过树,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

  反对的声音,除了是因为看到柯柯牙现在的恶劣环境,主要还是基于柯柯牙治理风沙的历史。

  据《温宿县志》记载,清朝末年,温宿地方官想在柯柯牙种植花木,修建夏宫,为此专门从吐鲁番聘请工匠前来开凿坎儿井、穿引地下水。耗资巨大却收效甚微,只遗留下几处残破的坎儿井成为失败的遗址,至今都能看到当年的痕迹。民国时期,当时的地方官员也曾尝试在柯柯牙垦荒造林,也挖过几眼坎儿井,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之后,宣告失败,打道回府。20世纪60年代,有人设想引来多浪河的水,并开展群众性植树造林活动,可终因引水位置不对,工程废弃。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植树造林有了一定的成果,但对于阿克苏地区自然环境的改变,仍是杯水车薪。

  颉富平不是没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也意识到在柯柯牙植树造林难度很大,但就这么打退堂鼓吗?想到自己在党政部门工作的最后一站,这最后一班岗,如何站,如何站好,颉富平不想退缩。因为之前急于求成的一次失败,留给他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要想改变阿克苏人民的生活环境,必须从柯柯牙这个风沙策源地入手,在这里植树造林,不但能压制这里的尘土,还能切断外来风沙。

  颉富平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既然阿克苏的风沙问题这么严峻,为什么不迎难而上解决风沙问题?如果在柯柯牙植树造林成功,那么阿克苏的生态环境会有极大的改善。而且选择一个条件艰苦、付出心血更多的地方植树造林,带动作用、示范作用会更大。

  柯柯牙这块硬骨头如果能啃下来,阿克苏其他地方的植树造林不就轻而易举了吗?但是,如果领导班子不齐心协力,人民群众想不通在柯柯牙植树造林意味着什么,那后面的工作势必会阻力重重。

  各种沟通障碍、思想冲突是难免的,颉富平有思想准备,也有极大的耐心和韧性面对,当然,更有科学的工作方法去应对。经过一次次开会协商、现场考察、专家论证,最后,大家的认识得到统一:困难肯定不可避免,但困难再大也得想办法战胜,树一定要种。

  阿克苏没有退路。

  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深入成熟的思考,颉富平在脑子里描绘了一张蓝图:以建设阿克苏市、温宿县的生态体系为突破点,从西沿多浪渠、南沿国道314线阿克苏东城段、东沿柯柯牙阶地、北沿温宿县革命大渠,建设一个宽幅林带的生态体系,把阿克苏市区团团围起来。它将是一个绿化样板,以点带面更快更好地推动全地区的植树造林工作。

  这是一个伟大的设想,再有反对的或者信心不足的声音时,颉富平以憧憬的眼神看着远方,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有朝一日,能用树把阿克苏围起来,大家的日子就好咧。”

  源头

  当年春天,阿克苏地区林业处、水利处、河管处、交通处、城建处、红旗坡农场等部门的领导、专家在地委会议室济济一堂,经过反复推敲和科学论证,逐渐得出结论:柯柯牙阶地可以改造!

  每每描绘阿克苏的蓝图,颉富平就要面对接踵而至的一个个难题:树,怎么种?怎么活?水,怎么解决?

  颉富平通过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开辟水源、修建渠道是绿化工程成败的关键。最后决定从温宿县革命大渠开设龙口,通过红旗坡农场西渠,引水灌溉乌喀公路两旁林带。

  要解决水的问题,首先要落实从温宿县革命大渠引水的方案。

  革命大渠是温宿县20世纪60年代自力更生修建的“西水东调”工程。阿克苏地区的前几任书记、专员也曾想过从革命大渠引水,但因为涉及历史遗留问题,沟通不畅,导致该项工程一直未启动。

  水,要从温宿县来,就要争取到温宿县委的支持。

  康克俭书记说:“当时可以说是软硬兼施。为了弄到水,也是不管不顾了。其实,我也理解,他们很较真,也很认真,换位思考,我特别理解。人家温宿思想上想不通,当年修革命大渠的时候你们不参与,现在要用水就来要,有点说不过去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颉富平的和风细雨,外加康克俭的软磨硬泡,配合堪称完美。最后,温宿县委终于同意,在后来建红牛雕塑的那个地方开个口。

  能开口,水就能流动。柯柯牙绿化的水源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1985年5月,按照建设阿克苏东城柯柯牙林带的设想,颉富平要求阿克苏地区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对柯柯牙进行勘测,并提出规划。6月,地委通过规划方案,作出决定:从温宿县革命大渠至阿克苏市东城之间修建一条引水渠,动员有关部门和城区各单位职工,沿渠两侧各营造长16.8千米、宽100米的柯柯牙林带,先造林4000亩,名为“阿克苏东城绿化工程。”这,就是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的起始。

  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是在国家未立项、条件十分艰苦的情况下启动的,遇到的困难之多难以想象,特别是资金问题。工程未立项,就无资金来源,地区财政本来就紧巴巴的,经常揭不开锅。怎么办?颉富平出面多方“化缘”:有时求地方财政挤一点出来,有时求有关部门从事业经费里拿一点出来,有时求银行贷一点,有时向上面要一点……各种渠道,只要能找到资金都努力去争取,目的是解决工程耗资的最低需要。

  没有专项资金,没有大型机械设备,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借鉴,面对柯柯牙这块风沙策源地的硬骨头,有的只是决心和渴望改变阿克苏的美好愿景。

  能行吗?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写道:“只有人,才给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记。因为他们不仅变更了植物和动物的位置,而且也改变了他们居住地的面貌、气候,他们甚至还改变了植物和动物本身。”

  阿克苏人就是要在柯柯牙打上自己的印记,就是要变更植物的位置,就是要改变居住地的气候,这需要何等大的气魄和勇气!

  阿克苏人的气魄和勇气是建立在脚踏实地和稳扎稳打上的,这一次,他们不允许自己失败。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前无古人的事业,一切都要靠摸着石头过河。阿克苏人对河可是太熟悉了:塔里木河、阿克苏河……

  阿克苏人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为了向阿克苏各族人民表明自己征服风沙的决心,颉富平动员妻子儿女举家从昌吉搬到阿克苏。这也是颉富平的背水一战。说干就干!

  柯柯牙绿化工程不仅仅是植树的问题,还要修渠、引水、修路,是各行业联合做事情,是全社会办林业;不仅仅需要资金支撑,还需要方方面面的支持和长期科学管理。简单说,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1986年2月,阿克苏地委、行署联合召开办公会议,提出从温宿革命大渠引水。第二天,阿克苏地区河管处处长黎仲康便与地区水利勘测设计院的同志们踏上了征途。经过半个月的勘察测量,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太难了。

  再难,也要担起这份重任。

  马克思曾说:“社会的劳动生产力,首先是科学的力量。”

  16.8千米的干渠从温宿县引水到柯柯牙,并在干渠两边各建100米宽的林带。柯柯牙绿化初期,这两个数字无异于天方夜谭,如何实现?

  只能依靠科学的力量。

  阿克苏地区为了解决诸多问题,采取了林业、水利、交通、城建横向联合,充分发挥各自优势、各司其职、协同作战的办法。各单位根据各自分工,在指挥部的调度和指挥下,横向联合又精细分工,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高效的工作模式。

  1986年3月24日,阿克苏河管处开始实施阿克苏东城柯柯牙绿化工程。4月20日,河管处引水干渠正式放线,同时组建干渠工程建设办公室。

  阿克苏地区在没有工程资金、没有大型机械设备、没有劳动报酬等的情况下,拉开了一场人与自然的持久战。引水、平地、灌沟、治碱、植树、压住风沙……他们要用绿色长城把阿克苏市区围起来,这个美好的愿景在行动之初听上去也许有点不切合实际,但在30多年后变成了现实。

  4月的阿克苏,春寒料峭。

  以往平静的阿克苏,突然喧嚣起来。一支由阿克苏河管处处长黎仲康带领的200多人的修渠队伍开赴蛮荒之地柯柯牙,进行干渠工程施工。干渠工程沿线地形起伏,地势复杂多变,沟壑纵横,再加上交通不便、水源缺乏,施工难度可想而知。有时黄风一来,施工人员顿时面目全非。脸上沾满沙尘那是最温柔的礼物,黄风呼啸而过之后,施工人员本来湿润的嘴唇立马起一层皮,嘴巴、鼻子上留下风沙鞭笞后的道道血印。风沙好像在示威:想征服我?门都没有!最好快点滚蛋!

  阿克苏人既然出发,就不会后退;阿克苏人既然走进黄风,就有决心把黄风驯服,让柯柯牙变成绿洲。一棵树能够变成一片林,一片林能够变成一片林海。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种下的树有水浇灌,能够成活。

  简易住房盖起来了,临时道路修起来了。一群人在工地上死磕,没日没夜地干。饿了,啃几口馕,想喝口热汤热水的,就地轮班生火做饭。黄风中,火可没那么容易生起来,柴火一次次被黄风吹灭。等热乎的汤汤水水在锅里冒起泡来,刚一揭锅盖,里面就进了一层沙,这“胡椒面”撒得可一点也不小气。端起碗,闭着眼睛喝!

  建筑材料要进来,浮土太深,路基都是软的,车没法拖,就用推土机。施工和生活用水就用毛驴车拉运,一桶桶水在车上晃荡着,有时遇到坑,满桶水洒出一大半。这可怪不得毛驴,只怪这从未开垦的处女地太不友好温柔。

  阿克苏渐渐热了起来,从春到夏,此时已经是骄阳似火的7月。

  远远看工地,能看见施工人员挥舞着胳膊。由于太干热,很多人的嘴唇都干裂得起了一层皮,鼻子流血。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和着黄沙雨珠般滴落在土地上,手一刻也没有停歇。每个人铆足了劲,好像都在与时间赛跑。

  阿克苏人耽搁不起了。

  一直到秋天,原计划半年的工期,整整提前了两个月。1986年9月15日,他们硬是将一条长近17千米,配有505座桥、涵、闸等水利设施的防渗干渠修成。

  有了这条引水干渠,在柯柯牙种树就有了可能性。是的,只是可能性。

  柯柯牙绿化工程就好像一盘很大的棋,颉富平带领大家要走好每一步。

  这一次,他们不想输。

  沟壑

  没有好地,水只不过是漏网之鱼,是留不住的。柯柯牙荒原如何开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块土地多年少雨,保持着天荒地老的原生态。地上的浮土厚度达50厘米左右,汽车驶来,就不是陆地上的感觉了,激起的浮尘犹如浪花,吞没了汽车这个小小的“巡洋舰”。

  有大风大浪,就有弄潮儿。

  艰巨的开荒平地任务落到了阿克苏河管处,由黎仲康统一领导和总体规划,闫长庚负责放线,张先悦负责具体实施。

  工程指挥部要求: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2000亩地的平地任务。

  这个任务在机械化作业的今天不算什么。但在20世纪80年代,在条件艰苦、缺乏资金的阿克苏,要想完成这个任务,困难重重。柯柯牙阶地不是一马平川,而是沟壑纵横,而且,不是一般的沟壑,它们犹如修炼千年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它们与沙尘暴一样,随心所欲,变化万千。

  如果实在难以想象柯柯牙的沟壑,可以去原始地貌看看,那里就留有一条。那种沟壑,不是简单的塌陷和凹陷,而是深渊。地理概念的深渊是深不见底,而柯柯牙的深渊是看一眼心会变得深不见底,从中滋生的,是绝望和无力感。

  “当年这样的沟有37条。”曾经在柯柯牙“三北”防护林管理站担任10余年副站长、工程师的李宗明说。

  不只是沟,这里的地质构造已经远远脱离地质的意义,而成为社会学意义的陷阱。坚硬的地方,是千百年沉淀压实的板结土层,坚若磐石;虚浮的地方,车一走浮尘就没过了轮毂,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

  奇形怪状的地势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沉寂数千年的黄土在盐碱的胶着中,滴水不进。任你钢筋铁骨捶打、推土机碾过,纹丝不动,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这白色的印记,分明透着一种嘲讽:“你们是谁?想干什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怎么办?在工地的“诸葛亮会”上,黎仲康和推土机班里的那帮青年技术员想出了在推土机前焊钢齿、用炸药炸等办法。既然上了战场,就没有往后退缩的道理,必须背水一战。

  闫长庚带领河管处推土机班的年轻人一起上阵。每晚放水浸泡这片盐碱地,泡一晚,渗透土地5厘米,次日早晨再用推土机去刮泥浆,再接着泡。有的地方泡不了水,人们只能用铁锨、锤子一点点往下砸,跪在地上用十字镐一点点往下挖。柯柯牙绿化工程常务副总指挥何俊英清晰记得,很多人汗湿透了全身,手上起了血泡,有的年轻小伙子疼得掉下了眼泪。

  这种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收效缓慢,指挥部和武警支队商议后决定以爆破攻关。有的地方即使用炸药炸,也只能炸开脸盆大的口子。工程陷入困境,没法继续。

  怎么办?黎仲康和推土机班里的那帮青年技术员又继续想办法,最后决定加大炸药用量,继续攻关!

  “轰隆隆——”一阵阵炮声传来,柯柯牙荒原的沉寂被炸药撕开。响声传到阿克苏人的耳朵里。从炮声的力度和频率,他们知道,这一次,可是动真格了。

  阿克苏河管处的干部们在人群里很是扎眼。黎仲康走到哪里都背着行军壶,闫长庚的嘴唇长期干裂,张先悦的脸庞晒得黝黑。还有其他工程技术人员,比如推土机手杨洪坤、阎晓明、于伟等人,长期加班加点,毫无怨言。经常是一天下来,头发上、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吸入的灰尘也最多。

  柯柯牙绿化工程的开荒平地不仅仅是将地整平,而是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特殊地形。9月12日,距离大会战义务劳动仅剩3天时间,还有16亩地的推土任务未完成。8台推土机,由于柯柯牙荒原的土质太硬而坏了7台。怎么办?当天下午,阿克苏地委、行署召开现场办公会,要求阿克苏河管处既要保证质量又不能耽误工期。现场办公会一结束,黎仲康立即从阿克苏河管处多浪渠水管站调来抽水机抽水泡地。浸泡10小时后,推土机连夜突击,经过36小时的连续奋战,终于完成了任务。

  这个夜晚,对于阿克苏河管处的黎仲康等人来说,是个不眠之夜。无边的荒原在抽水声中显得格外静谧,有一个长长的空白时段,黎仲康、闫长庚、张先悦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远处。

  柯柯牙荒原的沟壑即将被填平的夜晚,面对千万年前留下的关于阿克苏的巨大生态伤痕,他们有心痛,有忧伤,更多的是欣慰和光荣。他们第一次离阿克苏的土地这么近,也离伤口这么近。这群与土地、河流、庄稼、草木打交道的人,端坐在这样的夜晚,在这难得的歇息空隙里,遥望星辰,憧憬阿克苏绿色的未来。

  1987年春季完成开荒平地900亩,秋季完成开荒平地1100亩。一共4100亩,均分布在干渠两侧各100米范围内。至1988年春,柯柯牙绿化工程已初具雏形。

  此时,柯柯牙的土地就像一个单薄羞涩的怀抱,当初坚硬的棱角已被磨平,沟壑成为坦途,尽管它还很贫瘠,就像一个来自穷乡僻壤营养不良的母亲。土地平整了,是不是就能立即种树了呢?还不能。接下来要干什么?

  天地交而万物通

  颉富平在温宿革命大渠后来的龙口处看了引水渠之后,1986年11月5日,他代表阿克苏地委宣布成立柯柯牙绿化工程指挥部,由此宣告:阿克苏人对柯柯牙荒原的战役正式开始。

  11月8日,颉富平和地委副书记康克俭带领工程指挥部全体人员和有关部门负责人在柯柯牙现场办公。作为商品经济时代下的柯柯牙绿化工程,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它未来的命运是什么。然而,颉富平和他的领导班子有坚定的信念。因为,他们做事的初心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而非个人私利。只要坚持这一点,路,就不会错。

  此时的绿化工地上,最坚硬的骨头已经被啃掉,轰鸣的推土机在精心打磨土地,大片的条田已经基本成形。同水渠平行的路基也刚刚推起来,但仅仅只是路基,路面高低不平、宽窄不一、土基松软,经常有车陷进去。

  当务之急是要修一条通往柯柯牙荒原的路,以方便进出。

  地委副书记康克俭看着阿克苏地区交通处处长王殿武,微微一笑。

  这一笑,王殿武心领神会,康副书记要点将了。

  康克俭说:“我宣布你为绿化指挥部副总指挥,你的任务是把公路修好,保证绿化工程顺利进行。”

  王殿武坚定地点头。

  王殿武有什么绝活,为何如此自信?在柯柯牙绿化工程最紧张困难的时期,他修路的信心从何而来,仅仅是那台20世纪60年代进口的笨重且性能老化的苏联平路机?

  康克俭可不管这些,他知道王殿武会想办法,任务交给他,放心。

  3天后,王殿武率领施工队伍进入工地,担负起了柯柯牙绿化工程的修路任务。此时的王殿武,一无设计图纸,二无设计资料,但他有一个最信任的人,谁呢?——绿化工程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地委副秘书长何俊英。王殿武请何俊英亲临现场给他出谋划策。经过商讨,最后确定:主干道按国家三级公路标准修建。时间紧、任务重,设计图纸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灵活处理,把图纸放在脑子里开始施工。

  施工任务由地区交通处直属的地区公路工程队承担,该队有一些筑路机械,但多是老式设备。比如,笨重且性能老化的苏联产平路机,运输车辆以第二代解放车为主,施工困难较大。

  管他呢,先干了再说。

  施工方案第一步:初步平整路基,放线,确定标高。

  修路先得轧路基。柯柯牙土壤含盐碱量大,见了水就凝成黏泥巴。那台又笨又重的平路机果然不好使,没有给大家带来任何惊喜。一米多厚的松软土质上,平路机好像拿着绣花针的张飞,笨重得完全使不上劲。王殿武想狠狠朝它踹上一脚,但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又有点舍不得。他只好改用推土机初步整平路面,打桩放线定标高。

  柯柯牙荒原的浮土是不安分的,它们好像无数匹站在围栏边跃跃欲试的野马,总想着冲出去,冲到那茫茫荒原它们曾经的故乡去,冲到那面目狰狞的沟壑中去。王殿武现在就要让这些浮土安分下来、安静下来,要驯服它们。

  考虑再三,王殿武抽出资金购置了两台消防用自带动力泵的洒水车,用来洒水整治浮土。半米深的黄土层靠洒水车轧完全行不通。洒水车进入黄土层后,四个轮子被稀泥死死缠住,无法动弹。王殿武没辙了,“老大”和“老二”都不争气,现在只好请“老三”——拖拉机出场了。拖拉机扭动着单薄的身子,吃力地拉拽着,看得王殿武一阵龇牙咧嘴,更是心疼。

  洒水少,不见效果;洒水多,盐碱溶化,水不往下渗。平路机刮路又时常陷车,只好再让推土机出马来牵引。为了赶工期,工地上,白天晚上轮番作业,交通处机关和工程队每5个人操作一台水泵。

  就这样苦战了10天,阿克苏地区交通处终于完成柯柯牙绿化工程第一期第一阶段7000米主干道路基的平整轧实任务。此时的路基变得平直,车速可达每小时80千米。而几个月前,这个车速是不敢想象的,就是性能最好的越野车,在这黄土里也慢如蜗牛爬行。

  初战告捷,修路的工作并未结束。为确保劳动大军的顺利通行,绿化工程指挥部要求交通处一个月内再完成主干道路铺设砂石路面的任务。经计算,要想一个月内完成任务,每天至少要50辆车投入运输。

  王殿武发愁了。

  副总指挥何俊英故意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晃悠,看着路边的车偶尔自言自语那么一两句:“哟,咱们阿克苏有车的单位还不少呢。”说完,也不看在一旁发呆的王殿武,径直走了。

  看着何俊英的背影,王殿武露出满口白牙,偷偷笑了:果然,这块老姜辣!

  此时已是年末,正是汽车运输旺季,又恰逢机动车年检,运输车辆非常紧张。王殿武将目光投向了阿克苏城区有车辆的单位,他全面动员,多方联络和协调,从时间和车辆调配上进行统筹。

  很快,阿克苏城区有车辆的单位都参加了义务拉运砂石的劳动。曾经有阿克苏市民看到过50多辆车不分白天黑夜运送砂石的场面。特别是夜晚,亮着灯的工地车辆犹如一头头精力旺盛的神兽,来往穿梭,排成一条长龙。这一幕,让人有些恍惚,觉得好像在梦中,有点不太真实。然而,一个月后,当这条平整畅通的路出现在眼前,并向柯柯牙荒原尽头延伸的时候,人们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看到阿克苏正在悄然变化,人们的怨言少了,积极性高了;失望少了,信心增强了。

  路修好后,王殿武曾经在深夜骑着摩托车独自行驶在这条路上。秋夜的风中,他浑身的毛孔没有一处不轻松自在、酣畅淋漓。

  交通,天地交而万物通。

  这条伸向柯柯牙荒漠的路,就是天地之交。它是伸出的手臂,有信心、有温度、有力量,因此而万物皆通。

  盐碱地“绣”出了“花”

  看一眼阿克苏的天空,再去看阿克苏的冰川,你会以为那是身着铠甲的云。不要被冰川的冷若冰霜所迷惑,在它们的灵魂深处,全都是鸟语花香、草长莺飞。

  看一眼阿克苏的土地,再去看阿克苏的冰川,你会以为那是躲在冬天雪垛里调皮的孩子。不要被冰川的热情奔放所震惊,在它们家园的最高处,有一个边走边唱的流浪者。

  阿克苏地区境内冰川多,在不同季节河水流量有很大差异,它们是阿克苏地区宝贵的淡水资源。柯柯牙绿化工程所在地属山前冲积扇平原。冲积扇,是河流出山口处的扇形堆积体。携带物质的水流在束缚陡变的山前地带流出山口,失去河谷限制,河谷断面增宽,河道陡然变宽变浅,水流分散,因流速降低,导致水中携带的物质机械沉积形成一种平面上近似扇形的沉积地貌。

  冲积扇多位于干旱半干旱地区的山区,在我国主要分布在西北内陆地区。由于气候干旱,降水和植被稀少,太阳辐射强烈,蒸发量大,导致这里水土流失严重,生态脆弱。因此,冲积扇平原面临着日渐严重的荒漠化问题。

  柯柯牙阶地线长面广,各地段的土壤类型差异很大,主要为沙土、沙壤土、黏土、重黏土、盐碱土。同时,这里也是现实的荒漠化顽固地带。

  柯柯牙阶地的土壤是发育在砾石基质上的棕漠土,成土母质大致为洪积冲积性的红土母质。这里分布有沙丘土、盐化土。自北向南,土质由沙砾土向沙壤土过渡。由于地下水位逐渐增高,盐碱危害也日趋严重,开垦前根本无法进行植树造林。

  每块盐碱地都是受伤的孩子,不能丢弃不管,得去拯救。只有一条路:土壤改良。

  土壤改良除了从农田拉良土外,还根据土壤盐碱含量不同,或用渠水冲浇盐碱,或直接开沟挖渠排水压碱,甚至尝试结合种植水稻改良土壤。简而言之,就是要把那块盐碱地“绣”出“花”来。

  在柯柯牙绿化工程1987年春季开垦的900亩荒地中,有500亩位于阿克苏地区农业学校后面。该地段盐碱极重,水源缺乏,地区农业学校曾在这里进行过水稻种植实验,但以失败告终。颉富平提出:是否可以在这里植树搞绿化?副总指挥黎仲康从整个柯柯牙土壤改良的角度考虑,认为可在这里先搞水稻种植实验。改良土壤,为今后柯柯牙大面积改良土壤积累经验。颉富平点头赞同,采纳了他的建议。黎仲康、闫长庚提出了规划设计,张先悦负责平地施工,郭启元指导水稻种植。当年开荒,当年种植,当年获得丰收,平均亩产稻谷500公斤。

  水稻丰收在望之际,颉富平特意前来视察。当他望着昔日的重盐碱地,如今是一片丰收景象的稻田时,激动万分。

  重盐碱地里水稻丰收,意味着这块土地已经完成了蜕变。这种蜕变,让颉富平看见了阿克苏不可低估的未来。

  三毛以西

  柯柯牙绿化工程指挥部不知开了多少次会,1987年6月的一次讨论会,主要讨论的是即将来临的第三次植树大会战。面对即将到来的秋季,现在已进入未雨绸缪阶段。会上,何俊英提出的方案顿时令会场炸了锅:今年秋季,在三毛以西地段植树3000亩。

  何俊英,柯柯牙绿化工程常务副总指挥,号称地委的“活档案”,他抛出“炸弹”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些爱将们,希望他们各抒己见。

  林业处处长毕可显眉头紧锁,忍不住第一个发言:“在柯柯牙植树也就罢了,还要在风口植树,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刚刚过去两个多月的第二次大会战,共完成2100亩宽幅林带的植树任务和900多亩果园的平整、栽植任务,87%的成活率刚为人们改造柯柯牙建立一点信心。现在第三次的秋季大会战又要在风口植树,可真是太疯狂了。

  毕可显说得确实没错,由风口前来的季风寒流长驱直入,树苗种下还没缓过气来,就会被风干,更别说熬过接下来的漫长冬季。

  不是担心好不容易获得的成功再次遭遇毁灭性的打击,而是害怕阿克苏人植树造林的信心被再次摧毁,这才是最可怕的。树死了可以再栽,信心没了,就很难再去树立。想要在柯柯牙种树真的不简单,重盐碱土壤,上面虽然是浮土,地下却如同铁板,而且还面临风口。不过,想想这挺有挑战性的。这种挑战,又激发了毕可显浓厚的兴趣和战胜困难的斗志。

  为什么不试试呢?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毕可显的脑海里只有“风口植树”这四个字。夜晚,他泡在气象局查阅柯柯牙的气象资料;白天,他领着几个技术员起早贪黑,疯魔一般。毕可显在实验林工地一住就是一星期、半个月。身边就一个水壶、几块馍馍和一袋干馕,渴了就喝口水,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每天巡回20多千米,走遍了三毛以西3000亩地的每个角落,先后取回58个土壤剖面样本做化学分析。

  这天黄昏,太阳已经西斜,柯柯牙荒原上的黄土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浑厚、辽阔。颉富平和何俊英踏上了三毛以西的土地,他们知道老毕在那里。

  透过车窗,颉富平远远发现沙包上蹲着一个人。是他熟悉的身影——毕可显。他在这块寂寞的土地上采集土样,手里捏着一把土,用手指轻轻捻着。土粒从指缝间流下,腾起一阵尘雾。

  那个画面中的毕可显,就像在沙滩上专注搭积木的儿童。颉富平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些潮湿。

  车到跟前,何俊英推开车门,颉富平也从车上下来。颉富平喊道:“老毕,就知道你在这里!”

  毕可显说:“颉书记,你怎么来了?”颉富平看着毕可显饱经风霜的脸,说:“老毕,我知道你泡在这里,特意来看看!怎么样,有进展吗?”

  毕可显将土从手里松开,看着远处,又看看颉富平:“颉书记,这是块硬骨头,但我还是有信心的。”

  颉富平赞许地点点头。

  说着,笑着,三人向前方走去,一直登上大渠龙口。

  颉富平说:“老毕,你想过没有,这块硬骨头你要是拿不下来怎么办?”

  何俊英说:“失败没关系,我们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嘛!”

  颉富平看看毕可显,笑道:“老毕可没想着摸石头过河,他这是要一锤定音的架势!”

  毕可显说:“颉书记,我不能让大家落个骂名!”

  颉富平看着前方,目光坚定:“我已经做好挨骂的思想准备。但是,老毕,你想想,咱们从踏勘的第一步,到第一批苗木的成活,这其中做了多少严密周详的科学考察,进行了多少艰苦细致的工作,总结了多少前人宝贵的经验教训!从优选设计方案,到讨论技术措施,每一个环节,我们都没有糊弄,都是实打实的。我想啊,如果我们这样的态度还是失败了,那这失败,我认!我颉富平一个人背负这个骂名。”

  毕可显心里淌过一股热流,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

  何俊英笑道:“老毕几乎白天晚上都泡在地里,想让他失败,也不可能!”

  三人哈哈大笑。

  渠水在他们身边笑了个酒窝,很快卷起落日的余晖向前奔去。

  20世纪80年代的阿克苏,漫天黄沙中有一股清流,那里交汇着一种神圣的理想。因为有着共同的理想,大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毕可显和他的技术人员们通过对土壤样本进行精细的理化分析,得到的化验结果是:盐碱很重,达到了5.87%。很快,关于改良土壤的方案出炉:因地制宜,根据土壤盐碱从上到下越来越重的分布情况,借用水源,采取上游段以开沟挖渠排碱为主,利用自然水头差,冲浇盐碱,从而达到改良盐碱地的目的;针对末端盐碱较重的情况,采取以开沟挖渠排碱为主,结合种植水稻的办法改良土壤。

  压碱,再化验,最后含盐碱的数据出来了:下降到3%。

  看着下降的数据,毕可显心里乐开了花,赶紧向颉富平汇报。颉富平严肃地问:“老毕,这树到底能不能活?”

  毕可显胸有成竹地说:“能活,没问题。”

  颉富平还是一脸严肃:“说说看,这树打算怎么种?”

  毕可显说:“在土壤条件差的盐碱地、重黏土地上栽植新疆杨、胡杨混交林;在沙土地、黏土地上栽植新疆杨纯林;在轻盐碱地、沙壤土地上栽植果木经济林。当然,在苗木的质量方面,严把质量关。”

  颉富平放心了,笑道:“老毕,你这是双保险哪!”

  毕可显有打算,那就是,在柯柯牙荒原上,不仅要种新疆杨,还要种胡杨,因为胡杨更耐盐碱,新疆杨活不了还有候补队员胡杨。凡事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新疆杨、胡杨都是老毕的士兵,他要做好排兵布阵。

  同时,为了植树造林的顺利进行,毕可显、董战胜等人挑灯夜战,抓紧时间编制了工程设计书、施工技术要求,绘制了树沟开挖图、林木栽植示意图等。技术大作一部部诞生,真可谓激情燃烧的岁月。

  1987年春天栽的树,8月份颉富平带队验收,好消息传来:树木成活率达87.3%,超过国家规定的工程造林成活标准(85%),柯柯牙千古荒原上首次出现了绿色林带。

  无疑,这个绿色林带对于阿克苏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就像绿色的火种,即将引燃阿克苏的戈壁荒原。它给予阿克苏的,不仅仅是一抹绿色,而是信心和希望;同时,也意味着向风沙策源地的宣战,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向柯柯牙荒原宣战的第一炮打响了。

  大家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让人更加惊喜的,是胡杨和新疆杨都活了。最激动的莫过于颉富平,他开心地说:“老毕的方案完全正确!我当时想能有百分之五六十成活率,就达到我的标准了。老毕,我请你们吃饭!”

  毕可显像个孩子那样笑起来:“吃饭谁不愿意啊?颉书记请客!”

  颉富平说:“当然我请!我自己掏腰包!”

  当天晚上,颉富平在阿克苏银华饭店摆了两桌薄酒。不喝酒的颉书记那天喝了一杯酒。大家围着几盘小菜,端着酒杯,畅谈着柯柯牙的未来。酒暖在身上,醉在心里。

  那个夜晚,沉寂多年的阿克苏好像因为这顿饭热闹起来。希望的小树苗在一天天迎风生长,带着大家的期盼。谁又不发自内心地高兴呢?

  经过多次灌水压碱之后,土地改良获得成功。

  为了保证秋季种树的发芽率,加快生长速度,毕可显又忙活开了。他决定采用截杆标准苗,同时自己育苗,这也是出于节约资金的考虑。毕可显手把手教72名林场工人育苗,从播种到扦插,所有的经验倾囊相授。白天黑夜,田间地头,最忙的时候,一个星期能磨破两双鞋。

  1987年10月下旬,第三次植树大会战经过12天6.3万人次的紧张劳动,平整土地1100多亩,修筑毛渠9000米,挖排碱沟4000条,运输土方量2.5万立方米,栽树9万多棵。

  次年春天,杨树截杆标准苗已长到拇指粗,3米高,青灰色的秀杆,壮而齐整。颉富平和毕可显站在壮实的苗木前,谈笑风生。颉富平说:“老毕,柯柯牙幸亏有你呀!”

  1989年8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政、军领导在地委招待所听完柯柯牙绿化工程汇报,由指挥部成员陪同来到了柯柯牙。

  站在昔日风口的3000亩地面前,指着枝叶茂密的树林,颉富平对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王恩茂说:“这是1987年秋季植的树,成活率达到97%。”

  王恩茂走到齐人高的沙枣林边,看着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绿墙,他的手抚摸着杯口粗的杨树,激动地说:“这样大面积在风口搞秋季造林,很罕见,你们创造了奇迹!”

  风口植树97%的成活率,让阿克苏人的信心更加坚定:连这3000亩盐碱地都能征服,阿克苏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种上树呢?

  拥抱

  2017年12月18日,是值得所有阿克苏人铭记的日子。这天,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指出:“从塞罕坝林场、右玉沙地造林、延安退耕还林、阿克苏荒漠绿化这些案例来看,只要朝着正确方向,一年接着一年干,一代接着一代干,生态系统是可以修复的。”阿克苏人埋头苦干,在戈壁滩低调植树造林35年,如今,阿克苏和塞罕坝、右玉、延安这些昔日生态环境恶劣的地方,都成了中国乃至世界上生态修复的典范。

  2018年9月23日。

  阿克苏地区地委书记窦万贵专门邀请颉富平回阿克苏。在柯柯牙的苹果园,在“天山月·塔河浪·大漠情——绿水青山阿克苏之赞”中秋茶话会上,在红富士苹果、葡萄、红枣、核桃堆满桌的丰收果实的光影中,两任地委书记见面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两人都非常激动。颉书记拥抱着窦书记,流下眼泪;窦书记眼底潮湿,紧握着颉书记的手不肯松开。窦书记看颉书记,满眼都是敬重;颉书记看着窦书记,满眼都是关切。这是一种惺惺相惜,因为阿克苏,因为柯柯牙绿化工程,两任阿克苏地委书记的心连在一起。

  不能不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握手、拥抱,这一次相见,中间隔着漫长的岁月。我一直在思考,这两任地委书记,为何内心掀起如此波澜,为何如此激动?一定是在阿克苏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过太多的感动、太多的艰难。

  这两个山一样的男人,勤勉、正直、无私、坚韧,为了阿克苏迈向幸福的明天,用自己的肩头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负。我们很难看到他们儿女情长的一面。

  颉富平和窦万贵的拥抱,让我想起颉富平曾经说过的那个拥抱。30多年前,颉富平曾经说:搞一个生态系统工程,用宽幅林带把阿克苏市区围起来。颉富平希望那些绿色的树,把饱受风沙蹂躏的阿克苏紧紧拥抱起来。

  这是颉富平的理想,也是他的事业。30多年后,阿克苏市区真的拥有了这个拥抱。在两任地委书记的拥抱中,人们仿佛看到了整个阿克苏绿色的怀抱。

  其实,颉富平和窦万贵的拥抱一直在那里,在阿克苏变成阿克苏人的诗意栖居地后,哪怕走过千山万水,他们也终会相逢。他们的相逢,是两条河流的相逢,是劳动者和劳动者的相逢,是艰辛跋涉后的相逢。

  “我今天回到这里,看到很多地方,很震撼。阿克苏百姓用了短短几年时间就超越了前面20多年植树造林的面积。”已86岁高龄的颉富平激动地说。

  窦书记也很激动地说:“颉书记,我永远敬重您!没有您当年的决策和开拓精神,就没有今天的阿克苏!”

  茶话会上,窦万贵送给颉富平一个珍贵的礼物:柯柯牙今貌照片。看似普通的照片,每一个阿克苏人看一眼都会热泪盈眶。这张铺满绿色的照片,背后浸透了多少劳动者的汗水!颉富平眼含热泪地接过,放在胸前。这一幕,也感动着台下所有嘉宾,特别是中央、自治区、地区赶来的各大媒体记者,他们被发生在阿克苏土地上的这个荒漠绿化故事所感动。

  颉富平站立的地方,正是柯柯牙绿化工程的实施地。曾经的荒地如今成了一个树影婆娑、鸟语花香的生态休闲农庄,名为“和园”。农庄外,生态林和经济林相互映衬,树叶轻拂,好像在和这个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颉书记离开阿克苏、离开柯柯牙这片土地30年了,但他带领阿克苏人民种的树,一直枝繁叶茂地诉说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这个迎中秋的夜晚,往昔所有关于阿克苏荒漠绿化的故事和记忆,都回来了。

  诗意栖居

  35年前,面对千年荒原,阿克苏人种下一棵树何其难!那是一种头破血流的冲锋和突围,坚如磐石沉睡千年的盐碱地软硬不吃,不惧金木水火土。它希望对峙中的阿克苏人能知难而退,退回到沙漠边沿,退回到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当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唤醒阿克苏人时,他们扛着铁锹、坎土曼出门了,这一走,就是35年,而且将一直走下去。这是一场漫长也是更艰难的跋涉。阿克苏地区党政干部、各族军民在柯柯牙绿化工程建设中表现出来的“自力更生、团结奋斗、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精神,淬炼成不朽的“柯柯牙精神”。这种精神,一年又一年被锻打、浇铸,变得坚不可摧,成为阿克苏之魂。阿克苏人要向前走,走到前面梦寐以求的理想家园;阿克苏人要向前走,走出自己的诗意栖居之地。它不是海市蜃楼,必须得靠每个阿克苏人的双手去建造。柯柯牙绿化工程实施到第10年,卫星拍摄的图上显示: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出现了一抹绿色:从南到北长25千米、从东至西宽4千米的柯柯牙人工防护林,这也是所有被风沙折磨旷日持久的阿克苏人走向诗意栖居的开始,绿色梦的开始。阿克苏地区艾西曼湖区域生态修复及荒漠化治理工程经过一年的准备,2021年3月上旬,已全面启动,这也是阿克苏地区的第五个百万亩生态治理工程。在此之前,阿克苏地区推进了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后又相继实施了阿克苏河流域生态治理工程、渭干河流域生态治理工程、空台里克区域生态治理工程。这四个百万亩生态治理工程,在阿克苏地区释放了多重效益:全地区森林总面积增长30.8%,风沙日由原来的一年100多天降至30天,空气质量优良天数比例达到43.7%,降雨量明显增加。坚持荒漠化治理与经济林建设并重,林果业收入成为农民增收的重要来源。

  2021年10月,阿克苏地区各地又陆续拉开了秋季植树造林序幕,广大党员干部及各族群众积极加入植树造林队伍,这是阿克苏35年来固定的群众性节日。10月20日,阿克苏地区新和县一处秋季植树点一派忙碌景象。尤鲁都斯巴格镇计划植树造林700亩。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干部群众分工负责、相互配合,清除杂草、拉线、打埂、开沟、挖坑等,用“绿水青山”去铸就“金山银山”。只是现在植树与过去不同的是:以前是走路去植树,坐着大卡车或手扶拖拉机去植树,现在是自己开车去植树;昔日仅仅是为了绿水青山,现在的绿水青山已变成了金山银山。原来,那贫瘠的荒漠之地,在党指挥的“魔法棒”之下,竟真的能变成“金山银山”。我徜徉在1800亩的阿克苏国家湿地公园——这沙漠边缘的湿地公园,感慨万千:我身处的真不是江南?这里水草肥美,波光潋滟,一群群鸟儿飞翔,有的轻盈歇息在水面上,像一片白色的羽毛;有的悬停在距离水面半米或一米的位置,沐浴着水汽,好像在镜中打量自己。

  湿地公园,是阿克苏人闲暇之余的去处,也成了10万只候鸟及水禽的栖息、越冬和繁殖之地。沙漠与湿地,在阿克苏人跋涉30多年后,竟能如此相伴相依,和谐共生。

  在柯柯牙绿化工程纪念馆,1985—2017年柯柯牙绿化工程遥感影像全景图,仿佛写着柯柯牙往事,同时,也隐含着阿克苏人生态文明建设的密码,那是绿与黄的太极图。绿色,越来越壮大,黄色,在慢慢后退。虽然黄色的势力范围还很大,但几张遥感影像全景图上,分明能感受到黄色的泄气和沮丧、胆小和自卑。而戈壁荒原上屹立起一道“绿色长城”,从西北到东南环绕阿克苏市和温宿县城区的一道“绿色长城”,跃动着充满生命的韵律,就像阿克苏人健康有力的脉搏和心跳。

  诗意栖居是什么?阿克苏地委书记窦万贵说:“生态环境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社会稳定、长治久安、民生改善、吸引人才都有重大的意义。我们要加大建设力度,来改变阿克苏的生态环境,让新时代党的治疆方略在阿克苏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让这里的老百姓安居乐业。”只有找准一个团结一心、共同奋斗、奔向富裕幸福的事业,才能看到希望的未来。而这个事业,阿克苏人通过35年的实践已经得到了有效验证: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生态文明建设。诗意栖居的最重要前提是社会稳定、长治久安。没有稳定,我们的生活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迟早会倾覆。然而,如何稳定,如何长治久安,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命题。如果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得到改善,要想安居乐业,那也是空中楼阁。诗意栖居不能少了柯柯牙绿化工程和柯柯牙精神,它是阿克苏人的理想基因、精神支柱,没有它,阿克苏人不会出发,也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抵达。诗意栖居不能少了生物多样性,不能少了山青、水秀、林茂、田整、湖净、草丰,山水林田湖草这个有机的自然生态系统,它们是阿克苏人诗意栖居的载体。诗意栖居不能少了苹果树、核桃树、新疆杨和胡杨林,它们的根在阿克苏的土地上,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诗意栖居不能少了阿克苏河,阿克苏河是阿克苏人民的母亲河,它拥天山雪融水入怀,带着使命前往土地荒漠化、沙化、盐渍化侵蚀的最前沿,勇敢无畏,一路高歌。

  柯柯牙,从曾经的不毛之地,到联合国评选的“全球500佳境”之一,再到如今的致富基地,这不是虚构空想的魔幻大片,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生态文明建设的又一硕果,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鸿篇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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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往事 柯柯 董明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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