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周如钢:离岸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47次    字数:10271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这一年的冬至,雪来得有劲道,马路上厚得一踩就没了半个裤管。但还是没挡住秦浇水。

  进门第一件事是脱掉大棉袄,露出一身耀眼的红。每年都得像第一年一样。阳光灿烂。在门边的镜子前转了个身,照了又照,头发往后拢,昨夜新染的头发有着明亮的光泽,植物的馨香还弥漫着。

  哟,秦阿姨来了?有人叫出了声。

  秦浇水转过头,顾盼生姿的模样,嗔怪着,要叫姐姐。

  嗯,姐姐好。

  秦浇水从口袋里掏出糖,一把把散开去。从这个办公室到那个办公室。大家的目光都聚拢来,脸上满是羡慕和嫉妒。倒是一个面生的姑娘说了声,咦,姐姐拍照就一个人么?

  秦浇水倒笑得灿烂,是啊,这几天老徐出差啦,但不管他在不在,咱这么喜庆的日子不能变,对吧。

  是啊,纪念日嘛。大家都知道。

  大红的背景下,前台的几个字鲜艳异常:**市婚姻登记处。底下还有一排字:****年**月**日。月日都几十年如一,变的是那个年份。一晃二十多年了。时光催人老啊,好在,纪念日不老。秦浇水笑着,说,你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哪,没有一个有我的时间长。话一转,她又补上,你们要换班换岗,只有我,不用。

  这倒是。不要说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婚姻登记处都换了五个地方了。一开始在朝阳桥头的民政局大楼一楼,接着又改到了通畅路的交通银行边上,后来又到了青春路的青春宾馆,以及初心路与前进路的交叉口。这会到了妇幼保健院的裙楼。五年换一个地方,所以,秦浇水说,你们今年是不是又要折腾新地儿了?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笑完,收起手机,说糖吃着,高兴着哈。然后往侧边走,走进离婚登记处,也给大家散了糖,说,谁还没个吃饭噎着,吃鱼卡刺的时候。人生苦短,凡事别计较。

  话一搁,糖一分,也不冲谁打招呼,转过身再回到大门边的镜子前,秦浇水冲着镜子里的人晃了晃脑袋,再扭了下身,走啰。留下身后离婚处的人目瞪口呆,结婚处的人一脸羡慕。活得那叫个滋润。

  出了门拎上门口的大袋子先是上了趟山,送了一些菜到庙门口。下雪天,山上的人要弄点菜不容易。下山回了头,就直奔朝阳桥头。

  朝阳桥头是一定要去的。那地儿是和老徐的第一次。那时两人都傻,拍个证件照,你坐你的,我坐我的,摄影师说头靠近哎,秦浇水脸上一红,象征性地一靠,身体却没有挨过去。所以,老徐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看到这照片就说,有多爱我,看看这张照片就知道。秦浇水却自带撒娇式的强势,说我们的人生里,你给我的是水,我给你的是空气。

  那时的朝阳桥,只有四五米宽。晴天一身尘,雨天一身泥。老徐骑着自行车带着秦浇水过桥,人多路颠,秦浇水差点倒了地。老徐一个转身抱起,弃了车直走。他们把羡慕的目光从桥上一直引进民政局的一楼。把证领出来,两人才回想着万一被父母知道怎么办。老徐说,还能怎么办,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他们爱怎么拌就怎么拌。这时的秦浇水才一头扎进老徐的怀里,甜得汁液满溢。

  哪对父母能拗过孩子呢。但这偷偷摸摸的领证不作数。于是,第二年,还是朝阳桥头,老徐与秦浇水再次来到婚姻登记处。当然不用重新登记了,拍个照,当作重新登记,也便是一周年的纪念方式了。秦浇水那时便在心里落了定,以后每年都要来,每年都要拍一次。

  直到婚姻登记处搬离朝阳桥头,两人又是打电话又是问人,最终找到通畅路。这一晃啊就是好几年。到通畅路的时候,照片里的两人变成了三人。哎哟,徐小巧那小嘴嘟得,一脸的不愿意,哭哭啼啼。转眼又笑得没了眼睛,那小脸胖得让人真想捏一把。负责拍的姑娘顺了颗糖到嘴里,然后刷一下抱起徐小巧,脸就贴了上去,嗯嗯嗯,沾沾喜气,我以后若是结婚了,也要生个这样的俏娃娃。

  小巧迷她们,她们也让徐小巧入了迷。徐小巧每年最盼望的日子有三个。一是过年。二是生日。三便是老妈秦浇水和老爸徐永成的结婚纪念日。在这三天里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尤其是老妈老爸的结婚纪念日,除了吃喝,还可以去拍照片,可以跟姐姐们玩。一年一次。每年翻看前几年的,都能发现从胖得像猪的自己,再到脱胎换骨的自己,脸形从妈妈的圆形长成爸爸的方形,再长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一年小变样,五年大变样。徐小巧说,妈,我要跟你们拍到老。又说,等我以后长大挣大钱了,我要买最好的相机给你们拍。

  老徐嗤了下鼻,就你们花样多。

  徐小巧记事的时候,婚姻登记处已经来到了青春宾馆。

  在青春宾馆的房间里,秦浇水掏出口袋里的券跟老徐说,今晚咱们在这里免费生儿子。老徐一脸坏笑着说好好好,先开花后结果,人生大圆满。秦浇水一跳,双脚就勾住了老徐的腰。

  住宾馆,对秦浇水来说就意味着免费洗澡,免费看电视,最重要的是免费玩生孩子的游戏。宾馆的床为什么那么大,设施为什么那么好,方便!

  一直以来,她都想再生一个。儿女双全最好,但,不是非得要儿子,只是得再要一个。父母总要老的,就像自己,就一个。除了老徐,世上的亲人都在慢慢老去,如果有一天,老徐也走在前面,那人生该多孤单啊。自己孤单不要紧,孩子的路长着呢。让他们有个伴,有商有量走得长啊。

  秦浇水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徐青春。男孩子可以,女孩也不错。俗点,好养。

  青春宾馆里涌动着秦浇水和老徐最汹涌的青春荷尔蒙。老徐喘着气,说,谁也没想到,你们单位发的中秋福利居然是宾馆券。秦浇水也喘着气,大笑,多,多好!

  几个月后,秦浇水被叫进了领导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只是介绍了下几个陌生的什么计生办领导,秦浇水就先开了口,中秋节你们什么不好发,非要发宾馆的房间券。

  办公室主任一愣,说中秋节发宾馆券,是考虑到咱们职工多,中秋团圆,外来的亲戚多,可以有地方住啊。谁让你跟老公去了?

  秦浇水火冒三丈,哟,你的意思是让我带其他男人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办公室主任哭笑不得,秦浇水便翻了脸,你们发了券住什么人还得由你们定啊?

  券给你们,当然由你们,但你生进了孩子不能怪单位发福利啊。

  秦浇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明显轻了,你们不发宾馆的券,不就没这事了么。

  办公室主任看着她,脸拧成了麻花,还讲不讲理?青春宾馆是我们的合作单位,钱收不进来,能抵一点抵一点。你倒好,给你福利你还粘上了。谁知道你是在哪里生进的孩子!

  回到家,秦浇水跟老徐磨,这是个儿子,必须得生。就算自己跟单位跟那帮人杠上也不怕,你说过,开花结果人生圆满。

  老徐却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肚子,柔声细语,人这一辈子,前半辈子父母陪着过,后半辈子爱人陪着过,而孩子,你终归只是送一程罢了。

  那一刻,她居然怀惴进了蜜似的,暖着,甜着。好一会儿,她才说,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就算是送一程,我也愿意。咱俩送一程,他俩可以相伴走一生呢。

  老徐就不说话了,走到阳台上,半天没回头。再回头时,浑身有了烟味。他看了看秦浇水,坐下,顿了顿,又站起,突然说,领导说这事不处理好,竞聘中层免提,单位也不用去了。

  徐小巧20岁的时候给秦浇水挣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老徐说,看在钱的面子上就算了。秦浇水一下子就把水浇到了老徐的头上。老徐没有骂也没有动,他任头上的水一条一条落在衣服上裤子上,一滴一滴落在鞋面上。老徐轻轻地说,保险公司说比起人家我们家算多了,她毕竟救了人,赔偿金里还加了慰问金。秦浇水再次把一盆水泼在老徐的脸上。老徐抹了一把,与眼眶里的水混在了一起。是咸是苦,分不清。

  秦浇水不同意几个丫头片子出远门,路上远不说,人那么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老徐说,你捏在手心里怕捏死,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怎么长大。徐小巧昂首挺胸,还做了刘胡兰式的表情和动作,说,对,所以,我必须出去,安徒生还说过呢,旅游是恢复青春活力的源泉。秦浇水一脸鄙夷,狡辩。

  老徐在一边莞尔,人总要自己长大,以后我们老了,你还能陪多久?慢慢地总要她自己走,该放出去就得放出去。徐小巧一手挽住老爸的臂膀,头一歪,靠在老徐的肩上,还亲了一大口,还是我上辈子的情人好。说完,又扬起手机冲秦浇水喊,有微信,世界就在眼前。秦浇水哼了一下,乜斜着眼,一脸的醋意,宠!

  现在整个世界没了。想起来,秦浇水又怪自己,她扇自己的嘴巴。一掌比一掌响。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听了老徐的,说着说着就放任小巧走了。又说,每次跟小巧说,要注意安全,可就是不注意。啪啪两大耳光又落在脸上。老徐抱住她,使劲摁住她的双手,眼圈红得吓人。说注意着呢,不然,小巧的同学咋活了下来。是小巧救得她啊。秦浇水大喊起来,为什么救人的人没有好报。老徐就噎住了,给秦浇水擦眼泪的手一下子垂下,断了似的。

  出市区上的高速。才一小段路,便追了尾。大巴车里哭成一团。徐小巧真幸运,她从车窗爬出来,只擦破点皮。出了车窗,她才发现,另外几个同学都还在车里。于是,她又爬进去,抱一个出来。再爬进去,把一个被压了腿的往外拉。同学哭得歇斯底里,脸成了花猫,她露了个鬼脸,真难看,坚强点。说完,她听见对面的同学大叫了一声。同学看见一辆大货车从后面追上来,轰的一下,把小巧送出了路外。

  老徐说,小巧已经救了两个了。

  秦浇水说,谁让她救了!有本事她救下自己啊。

  老徐抱着浑身发抖的秦浇水,两个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了一天一夜。天亮时分,老徐看到秦浇水披头散发满脸带花地眯着了,他轻轻地说,浇水,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秦浇水睡着了,没有回音,眼泪却刷地从咬合的眼皮中跳了出来。老徐又补了一句,哪怕没有了单位也生。

  徐小巧应该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笑容从这一天起会弥漫在家里的每个角落。从客厅到阳台,从厨房到卧室,甚至于洗手间的墙上、镜子上,都是徐小巧的笑。秦浇水将徐小巧从小到大的照片洗出来,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色彩,贴在不同的地方。只有结婚照她收了起来,每年一次的婚姻登记处照片,她收进了盒子。以前是两个人,然后是三个人,现在又复归了两个人。

  工作人员笑说,怎么,小巧没来?嫁人了来不了了吧?

  秦浇水也笑,嫁人还早呐,外地上大学呢,女孩子家没办法,上了大学还真是不一定回得来。

  是啊是啊,孩大不由娘嘛。

  秦浇水依旧给大家散糖,笑着说,吃啊吃啊,多吃多甜。

  老徐不说话,只在一边附和,眉头皱下,又松开。秦浇水却支了支肘,愣着干什么,给大家分糖啊。喜事办到老,就要开心到老。

  大家也高兴,就羡慕这一对啊。年轻人的相亲相爱算什么,看姐姐和姐夫才是真爱。

  是啊是啊,今天来结婚,晚上又可以洞房啦。众人欢笑着给他们拍照片,跟他们说笑话,甚至还说两句荦段子。

  老徐还是不笑,秦浇水就生了气,说大好的日子,怎么不高兴?嫁给我吃亏了啊?

  秦浇水兴奋得手舞足蹈,还亲了下老徐的脸。老徐终于生硬地将皱纹挤在了一起。跟前一晚一样——

  秦浇水在床上抱着他,轻轻地,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明天还得起个早。

  老徐说怎么了。

  秦浇水说,去得晚要排队。

  老徐说,去哪里。

  秦浇水说,明天是冬至。

  老徐说,冬至怎么了。

  秦浇水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徐永成,你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

  老徐侧过身,声音却不细,女儿都没了,你还有心情做这事!

  秦浇水的声音轻了,女儿没了,我也要把我的日子过下去。

  老徐刷一下坐起来,你不是为你自己过,你是过给别人看!

  黑暗里彼此看不清脸,但唾沫却能喷在对方的脸上。有时,唾沫是剑。

  秦浇水缓缓地放倒自己,慢慢地侧过身,轻轻地说,是,你不过给别人看,为什么我要生一个,都六七个月了,你把头缩起来了?如果那时再生一个,现在还能留住一个。

  老徐的喉咙像被桃核噎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冬至到来真是冷。他也慢慢躺下,拉了拉被子,又翻到右侧,慢慢伸出左手揽住秦浇水的肩。可是,楼上楼下都知道这事了,你再去婚姻登记处不被人笑话么?

  秦浇水打掉老徐的手,说,他们知道就知道了,城市这么大,婚姻登记处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其实,秦浇水的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女儿小巧说过,要给你们拍到老。所以,现在不仅是自己的事儿了,不管老徐同意不同意,都得去。

  秦浇水转过身又亲了一下将皱纹挤在一起的脸。登记处的小姑娘们一下子被她的热情点燃,说秦姐姐是越活越年轻,看来都是徐老师的滋润啊。秦浇水一把挽住老徐的手,转过头,说,走啰。

  众人又是一阵笑。说这是入洞房的节奏啊。

  众人的笑与徐小巧的笑都在老徐的脑海里,一浮一沉,上上下下。最终,老徐说不行,还是不行。秦浇水什么话也没有说,无边的黑暗里,伸过手去,摸了摸,叹了口气。

  老徐说,我脑子里全是小巧的样子,全是她。

  那天两人疯着似的去了那条高速公路。路已经通了,人在外边。但高速路上干掉的血渍还在,黑黑的,一滩又一滩。秦浇水靠着老徐,几次腿软要跌倒。老徐扶着她,喉结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老徐自己也跪在了一边,他抱不动秦浇水,只能和秦浇水一起抱徐小巧。白布里的脸认不清五官。她完全不是可爱漂亮爱臭美要旅行的徐小巧了。

  这张脸一直盘桓在老徐的脑中。老徐头疼得要炸开,睁开眼是高速公路,闭上眼是白布下的脸。秦浇水说,你还记得女儿的笑不?她笑起来很好看。老徐就一头撞到了墙上,说我不记得不记得。

  于是,秦浇水就用了一个通宵,让整幢房子溢满了徐小巧的笑。

  徐小巧笑了大半年后,秦浇水终于答应了老徐。为了忘掉一切,秦浇水特意选在了冬至这个至关重要的日子。

  现在的秦浇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身把右手从下面移到了枕头旁,轻轻地抚了抚老徐的脸。颧骨一下子高了。其实,就算你行,我怕也是不行了。即便怀上了,也不见得保得住。即便生下来,也不一定养得大。即便养大了,他大的时候,我们也七老八十了,看不了他结婚,看不了他生育,看不了……

  秦浇水的声音很轻,越说越轻。没有波澜,就像深夜的井水一样,漆黑沉静得深不可测。

  徐小巧的笑像潮水慢慢退去,老徐伸出手,抖抖索索地顺着秦浇水颤动的喉音,他也摸了摸她的脸,一手潮湿的黏腻,说,我对不起你,要不我们离……秦浇水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说,让我活下去就不准再提。老徐用力抱住秦浇水,两个人都是冰凉的。

  冬至的天气,三九的严寒才真正开始。

  在秦浇水看来,那句话是老徐拆徐小巧微笑的理由罢了。

  人这一辈子,前半辈子父母陪着过,后半辈子爱人陪着过,而孩子,你终归只是送一程罢了。秦浇水就怒了,都是你这乌鸦嘴,送一程送一程,结果你把小巧送走了!

  老徐一下子怔住,他的左手捏着徐小巧的微笑,右手握着老虎钳,钳子正咬着钉子。徐小巧的微笑就这么斜着歪着。

  秦浇水把桌上的杯子砸了。吓得徐小巧的笑也啪一下跌到了地上。

  清冷的夜将路上的人都赶跑了,却把秦浇水从房子里赶到了大街上。街头灯光闪烁,却没能驱赶一丝寒冷。秦浇水想想刚才,眼圈有点打糊,她搓了搓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抬头,边上宾馆的灯箱广告让她眼前稍稍亮了下。而心里的火突然又升了起来,只是再看了看楼面,火下去了,内疚慢慢地摇晃上来。

  什么时候青春宾馆变成了如此模样?当年那么大的广告牌,那么气派的门面去哪儿了?秦浇水走进去,想再看看当年的房间,大堂里趴着的孩子却已经睡着了。秦浇水刚刚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临出门,脚边踢过一张名片,捡起来,上面是一个半裸的女人。

  推开书房的门,老徐的烟把书房里徐小巧的微笑已经熏黑了,而他的呼噜正在不断地撕碎烟雾。秦浇水的呛声响起时,才突然发现,自己好久好久没看到老徐睡觉的样子了。每天醒来,老徐不是在洗手间,就是在厨房。或者在洗衣机边上。而每天自己倒下时,老徐书房的灯还亮着。

  对不起。秦浇水打开手机,画面躁热,声音刺痒。惊醒的老徐一下涨红了脸说你从哪儿弄来的。秦浇水不说话。她也红着脸伸过手,学着画面的样子俯过身去。

  半天后,抬起头,秦浇水发现老徐的脸上有泪痕。他指了指柜上的书,抽下两本,翻开,里面露出一张碟片。上面是赤身裸体的女人和男人。

  老徐又把书合上,转过头,把书丢到了垃圾桶。说,医院也去了,没用了。生不了了。

  秦浇水关掉手机,靠在他身上,用袖子抹了一把他的脸,笑了一下,说,逗你呢,不生了不生了,再生出来咱也吃不消养了。

  一年一次的拍照,秦浇水还是去。有两年,老徐没有拍成。单位总在那段时间派他出差。老徐说,单位安排的会议很重要,以前不重视,现在换了领导很重视这个会,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得去参加。

  秦浇水很无奈。直到第三年的冬至,老徐又要出差时,秦浇水直接找到了老徐的单位。单位的领导大吃一惊,说,临近年关,单位里忙得要死,徐永成却要请假。这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好歹是个中层干部,做事老出错,动不动要别人给他擦屁股。秦浇水被堵得一脸一身的窘。

  家里没人。秦浇水直接就把老徐整理的旅行包塞进了垃圾桶。

  包太大,张着嘴的垃圾桶就盯着陷进沙发里的秦浇水,她眼神空洞,手足无措。她看见自己眼前的人生一会儿深得像一片墨色的海,一会儿像扎进了一个时光黑洞,通向不可预知的黑暗里。

  两个多小时后,老徐开门进来,发现秦浇水烧好了一桌的菜,脸上有些不自然,说怎么了?做这么多菜?秦浇水却笑着说,我看你包这么鼓,想来这趟远门会辛苦,以前不够关心你,所以,今天为你好好饯行。

  这顿饭秦浇水一直在说着笑着。收碗时,秦浇水说,老徐,这是你用语气词最多的一天。老徐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呵,是么。

  半夜,卧室的灯关了。书房的灯还亮着。

  不止一次了,书房的门锁住了。秦浇水进不去。秦浇水恼过,转眼又释怀了。一样的命一样的生活,谁也安慰不了谁,那么多苍白的气息在卧室,总要留点在书房。

  这一夜又跟无数的夜一样,辗转,翻来覆去。想着想着,枕巾就湿了。突然像听到什么声音,秦浇水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声响来自哪里,伸手摸了摸边上,空的。秦浇水赶紧坐起,披上衣服。

  书房亮着,有一道光正从门缝里拼命挤出来。

  秦浇水想回卧室给老徐拿衣服,却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腥味。味道熟悉却又似乎很久远。她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去卧室拿衣服,循着气味搜索。腥味带着她悄悄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老徐正左手握着下体,右手拿着纸。光亮刷一下冲进门外的黑暗时,老徐浑身一哆嗦,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提了提裤子,手上的纸被迅速地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秦浇水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她背转身,用力闻了闻。是的,这团液体,在当年,曾经变成一个儿子在她的肚子里。

  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天刚亮就出发了。出市区,一拐,上了偏道,右冲右突。终于在一座山脚停好车,开始爬山,爬了个把小时,在山后豁然开朗的地方,一下子熟悉了。老徐把自己坐成了一个傻子,不闻不问不吱不语。高速公路上,车辆倏忽而过,有鸣笛的,有加速的,有放缓的,他们可能都看见了防护栏外的中年男子,他先是跪着,然后又坐着,后来又跪着。

  几个小时后,他才起身,开了车转到了市郊。阳明山墓园。在一座墓前,他把这一天的光阴都坐没了。天黑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读了几句,就读不下去了,然后倒在墓前,侧着身子,像个流浪汉。流浪汉最终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打火机。

  秦浇水把老徐的行踪全程摄进了双眼,如果不是老徐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她一定会冲上去,狠狠地抱住他。

  这次婚姻登记处是去不了了,第二十八个年头,终于出现了空白。就像一场马拉松,一开始是一个人,然后路上找到一个,两人并肩前行,跑着跑着又多出一个人。一段路后,一个突然就不见了,慢慢地,另一个也掉了队。到现在,复归到一个人。终点还没到,却一眼就能望到头。这个时间点,老徐的方式让秦浇水醍醐灌顶。

  这一晚,秦浇水没有再管老徐,顾自回了家。

  连续一星期,老徐再没动静。过去两年的冬至后,最多三天,老徐就会回来,这一次,却似人间蒸发。

  秦浇水没有主动联系,书房一见,秦浇水想死的心都有了。该做的自己也做了,还能怎么样。一个女人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

  原以为那天晚上回市区,他便会回家。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和控制。照没拍成,人已不见。无边的夜色轻易地就把白天给吞没了。

  慢慢地回想琢磨老徐出走的前后。秦浇水开始有些恍惚。想着想着,那种味道突然又弥漫上来,把她团团围住。秦浇水发疯似的跑进了书房。

  垃圾桶里的所有纸都被倒了出来,秦浇水把每张纸都贴近鼻子下,闻了又闻,嗅了又嗅。

  终于她找到了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她慢慢地抻开,抚平。上面一大团深色而潮湿的痕迹还在。浓重的腥味,熟悉的味道。

  秦浇水瘫坐在地板上,泪不由自主地滴在纸上,滴在那团潮湿的印迹上。过了半天,她再次把纸贴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她深呼一口气,仔仔细细地端详起纸上的这片痕迹。也就在这时,她才发现这纸上写满了字,工工整整,从上往下。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老徐的字迹。那么熟悉。

  两天后再次见到熟悉的字迹,是在签收快递的时候。

  里面也是一张纸,从上往下,工工整整。

  我去过无数次车祸现场,见过小巧无数次。挥不去了。

  我再也提不起任何生孩子的兴趣。不是兴趣,是能力。

  不仅生孩子,其他所有事的心劲都没了。

  这段时间在抄读心经,终于知道该怎么做。

  ……

  瓦长青草,屋檐漏风,梁柱斑驳。是个破庙。没有其他人。从这个庙门口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那个点。

  秦浇水就是用冬至的前半天躲在这个破庙旁目睹了老徐呆若木鸡的一上午。

  现在这个叫徐永成的人成为了这个庙的主人,他念完经,抬起头,对站在门边上的人说,我现在的法名叫无得。

  秦浇水冷冷地说,你确实无德。你把秽物射在心经上,你对佛祖尊敬么?

  无得双手合十,低下头,转向菩萨,轻轻地说,四年来,只有在念心经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正常。

  秦浇水转过身,泪在眼眶,奔跑,下山。

  老徐缓缓地将庙门推上,额头抵着门闭上了眼,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转过身,一步一停,终于走到庙后破败的厢房。进了门,他侧身从边上柜子里掏出一只泥盆,盆中间是一个尚未干透的小泥人。他就这么看着她,静静地端详了良久,接着他翻了下包,于是一只针管从他的手臂上扎了进去见了红。这一管红慢慢地又被注入了小泥人的体内。一下子,他就听到了小泥人的笑声。

  如果再来的话,她会不会发现菩萨身边多了个小童女。这么一想,他脸上也微微漾起了一点褶皱,不过,很快又没了。

  女儿的笑容再度在卧室绽放。而结婚开始到现在的婚姻登记处的照片一一在客厅亮了相。

  每天回家,她会去看一眼。看她的调皮,看他的笑。一年年的时光也就是几场日出几场雪罢了,时间能杀死一切,平复一切。谁也不怪,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有时她也会多买点菜,送到庙门口。

  这天买菜回来时,听物业说对门的楼房卖掉了,价格达到了3万一平米。秦浇水就想到老徐曾经提出过卖房的主意。而其实秦浇水不是没想过卖,她怕卖了徐小巧清明冬至回不了家。

  这天,门被敲响。这是个多久远的声音啊。秦浇水心里咯噔一下。

  开了门,是个陌生男人。脸上的热情便收了些。他说自己是对门的新邻居,想借把起子。秦浇水有点疑惑,正犹豫间,对门又走出来个年轻女人,手上还抱个孩子,叫了声,咦?姐姐!秦浇水抬头一看,感觉有点面熟,门打开了,请人进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女人说,秦姐姐,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在婚姻记处的呀,以前您不是经常叫我给你拍照片嘛。我还抱过您女儿好多次呢。说着又对着秦浇水看了看,哎呀,姐姐,您比以前更漂亮啦,怎么瘦了这么多?用什么方法减肥的啊?对了,您好像有几年没来拍了呢。

  秦浇水脸上掠过一阵慌乱。但马上她就反应过来,说,有拍啊有拍啊,你看我墙上都是呢,一年一年的,每年都有呢。我这两年去拍时,你肯定不在吧。

  年轻女人环视了下客厅,在的呢,不过,也有可能您来那会恰好有事出去了。说着,眼神放光,一脸羡慕起来。哎呀,您女儿都工作了吧,还是你们好,孩子大了轻松啦。这不,我们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几时能轻松呢。

  秦浇水一惊,啊,你有两个孩子?

  女人说,大的小学刚毕业,这个才一岁多。现在开放二胎嘛。不生吧,觉得少,生了吧,觉得累……

  关上门,秦浇水的心七上八下,她希望,她再也不要来还起子,就送给他们好了。

  女孩子不会知道,现在的秦浇水不去婚姻登记处了,也不带糖了。她可以在大马路上随便找个广告店,设计师说,不仅可以把她P得更漂亮,还可以在她边上加人。想加女儿就女儿,想加老徐就老徐。只是,她现在突然真的想卖房了,而且越快越好。

  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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