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风岭村寂静的夜里,是谁听见了一片竹叶落地的声音,把沉睡了无数个年月的童年记忆重新唤醒?
黄昏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那条回家的小路落满了淡黄的竹叶,我的脚踩在无数的落叶上,只听见一阵破碎的呻吟。夕阳的光辉正斜斜地洒在竹林的缝隙里,在铺满小路的竹叶上投下一个躬腰驼背的身影。
灶台上燃烧的火苗,照亮了两张已经皱巴巴的脸,满头稀疏的银发,在烟雾弥漫的灶房里打转。一块烙硬了的馍馍,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白米稀饭,一盘泡得发黄的酸豇豆,在父母的笑声里,被咀嚼得有盐有味。
他们迎着沉甸甸的背包,把褶皱拼命地拉平。在褶皱里,我看见了堆满尘灰和烟火的气息。
父亲希望我在村里多住一晚。
他的腿现在已经开始僵硬,肩挑背磨的事,渐渐远离了父亲。那片曾经生长茂盛庄稼的土地,已经长满荒草,没有孩子在田埂上疯跑;狗儿也会迷失在芳草的原野上,风一吹,乱草萧索,野鸡横飞。
“谁还晓得那块土地里过去生长过什么呢?”
父亲说土地不应该长满芭茅。芭茅的根肆无忌惮地疯长的时候,土地就开始荒芜了。荒芜的土地,最后只剩下一堆红色的沙粒。
我坐在村外的小河边冥想,是谁在夕阳的余光中谈笑着死亡?却把这个村子的命运撂荒。坐在村口仅有的几位老汉,低头沉默一阵,又慢吞吞地说一阵闲话,他们的声音太小,已经惊不起风中的一粒灰尘。
夕阳渐没,暮霭四合,我仿佛看见一片黄叶,在晚风中飘落下去,静静地沉睡在这片土地上了。 二
夜里,我睡在那张婆婆留下来的老式木床上,借着半明半暗的灯光,看着被烟火熏黑的石头墙壁——那上面的錾子印迹已经发黄而模糊,像锈迹斑斑的铁犁。
铁犁曾经挂在老屋的石仓上,一副磨得光滑的犁头,闪着微亮的光;一抹红色的泥土还残留在犁头的边沿,被风吹得干透了,成了历史的尘埃。
尘埃落净,犁头消失在父亲的记忆中:那个有月光的秋夜里,一个会犁地的少年,和父亲倒在田野的草丛里,听着虫鸣,伴着月光做了最后一场耕田的旧梦。若干年后,那头老去的水牛消失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时,犁头的光芒再没有从墙壁上晃过人的眼睛。现在,我只看见一堵黑色的墙壁,爬满了岁月的痕迹。
风岭村的夜,除了久违的安静,没有其它刺耳的声音。一个人在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走得久了,耳朵里全是一片嘈杂声,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静!
一阵微风,一袭虫鸣,一片落叶,在村外大胆地发声,或者远去,或者近听。原来真正的安静,不是没有声音,只是感受到了让心平静的一片纯正。
喜欢老屋外的每一个清晨。童年的竹叶上透着的露水,在晨风中坠在青灰的瓦槽里,与青苔的绿意,一起把沉睡的梦唤醒;或者吹落了一片竹叶,从修长的竹枝头上飘落下来,停留在一张破败的蛛网上。
蜘蛛身上藏着童年的八个梦想,它伸展在一张圆圆的网上,把梦任意地伸向四面八方。风无阻挡地吹来,把蛛网撕得千疮百孔,童年的梦在风里,变得琐碎和微茫。
蜘蛛随意地丢掉了自己的梦想,在黑暗里嗅着尸骨的熏香,偷偷地咀嚼着憧憬过的肉味,正盘算着下一个蛛网。我童年的梦却在风里——我在田野里没命地疯跑,光着的脚板上沾满泥土,所以我的梦永远留着泥土的清香。
如果梦可以借风来表达,风一定把我的梦说得絮絮叨叨。真正的表达,只需要三言两语。风太坏,听了我的心声,却把我的秘密毫无保留地传到田野山洼。
我希望把一些自己的闲话传到远处的谷子的耳朵里去。风却不听我的使唤了,风从村口吹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那飘在风里的梦话。在梦里,我听见风吹回村子里的声音,多少次我以为谷子从村口回来了,穿着一件花格的衣服,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背后摇摆不停,胸前抖动的肉块永远让我那样着迷……我起身望向窗外,并没有听见谷子回来的声响。山村的夜色依旧,月光如洗。
城里的归家路铺满地砖,落花遍地,一路的脂胭香粉。回故乡的小路现在已经落满竹叶,月光穿过竹林,似乎照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多少年,村口的月光里并没有出现过自己想见的人影。门曾经吱呀地打开过,仿佛从过去的岁月里,抖落了一地的灰尘。 三
婆婆用铁钳夹一把干枯的竹叶,放进灶门里,清晨的第一缕炊烟从茅屋上空升起。是谁最先闻到了炊烟里的香气,把黎明的黑暗吵醒?在晨光中,爷爷扛着锄头,和肩背上的背篓,走出竹林,撞破了清晨的第一袭薄雾。晨光里的脚步迈进红土地的那刻起,人们听见种子冒芽的声音……
灶堂里燃烧的竹叶,用火的红色表达了生命的最后一次洗礼。红是燃烧的颜色,如果是木材,红过之后,它也许就成为了炭,可惜那只是一把竹叶,如草根一样,红过之后,只可能变成灰。
灰是很容易融进这片红土地里的。当土地变得干涸,在风的引导下,风岭村的田野里飘荡的全是灰。
一粒草籽混在灰尘里,从风岭村的山弯里飘了出去,做了一棵参天大树的梦。他被人家在冰冷的土地上腾来挪去,现在他变得旧了,在黄昏的时候弯腰驼背地回来,背后驼着时光沉甸甸的包袱。
竹叶如草根一般,太不经烧,所以那些火苗把婆婆留在了灶门前。每一个清晨,婆婆的灶门,烟灰四起,那张脸,那头青丝,在烟火中发黄、起皱,变白、掉落。
婆婆埋在村外的山坡上,现在她的坟头已经长满了一人高的山茅草。草根把婆婆的尸骨嚼碎了,然后吸走了上面的营养,最后变成了沙粒。
我突然在老屋的旧式木床上想到了死: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人?我的尸体谁来埋葬?
如果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在村子里生活,那样的话,我将事先把自己埋进这片土地里,只留下一个头来,然后用文字记录自己的一生,不用墓碑,每一个文字落在土地上,都是一粒响当当的音符。也许因为有我的存在,文学的灰尘曾经光临过这个村子,而后来,人们带着势利的眼神离开了。
我没有看见过婆婆的最后一面,她孤独地走向了远方,从此回老屋的小路上,总是落满了竹叶…… 2024年5月27日夜于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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