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十一月底,老二妻子突然打来电话。在她哭泣声中,惊闻老二不幸罹患胃癌,已入院数日。
老二,是我高中同学。当年,老二及班里另外三个同学和我一样,都是邮迷,所以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五个相随的身影。班里男生叫我们“五人帮”,女生文雅:“五虎将”。五人中,我年稍长,被呼老大。
奠定我们深厚感情的,是高三时发生的一桩事情。
临近毕业,老二在上学途中,被校外的混混“抄霸”(以打骂或恐吓对方,逼迫交钱)。混混抄霸的事早有耳闻,因当时报警不便,被抄的同学又怕报复,只能忍气吞声。我们商议后决定讨回那五元钱。
次日清晨,在离校门口不远处,三个混混正拦着一小个男生要钱。我们围了上去,让小个男生赶紧离开。三个混混,一高一矮一胖。矮个子眼露凶光,我忙说,我们不打架,只要把5元钱还给我们即可。我顺势指了下老二。话音未落,胖子已朝我脸上挥了一拳。结果,讨钱演变成群架。我们和混混一起被民警带至派出所。混混们的年纪比我们还小,教育后写了张保证书,放了。我们则交由学校处理(民警在和学校联系时,我们央求无用)。五元钱没还给我们,警察叔叔说我们以多欺少了。双方各自看伤,各补衣裳。其实,矮个子只不过出了点鼻血把自己的脸抹成“关公”,而我左眼淤青,像极老五家那只左眼有圈花斑的小猫。难过的是,学校第二天晨读课间大喇叭一响,“五人帮”全校尽知,我作为副班长,在班里还读了深刻的检查。当时感受:班干部难当,“老大”更不容易。庆幸的是,之后混混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经历了高中时代惟一一次的共同“战斗”,我们在同窗之外又结下了一层“战友”感情!以至我们踏上社会,结婚成家,仍时常联系。
二
对于老二突临不幸,我们四人干着急。试着去医院探视,因疫情被拒。另外其妻说老二还不知确情,一起探视可能引起疑虑。
我们只能在等待中祈祷,希望有奇迹,是误诊。
在无奈、不安中等来老二妻子的电话:用血告急。老二常便血,医院要求家属发动亲友以互助献血的方式来缓解供给的不足(即以献血后的凭证指定用血者)。
时近中午。我们四人约定午时3点去血站。血检只有我合格。人到中年,兄弟们已此“高”彼“高”。400ML血量太少。老五老婆年年献血,知情后第二天也献了200ML。在和老二妻子的通话中,她的欲言又止,让我知道这些血量,杯水车薪。
决定求助同学群。四人商议后将微信发出:
各位同学,因老二(其在群里昵称也叫老二)突患重疾,急需用血。望大家伸出向青春共同致敬的手,守护生命,给予温情!
老二入院后手机一直在其妻子手里,但为防万一,未提及病因。
沉寂月余的微信有了微澜。有问病因的,有自诉体恙的,几位女生相继发了祈佑表情包。或许是夜间,回应不多。
第二天一早,我急翻微信,却见几个平时在群里就口无遮拦爱开荤段子玩笑的家伙劣性难改,居然由献血扯到献X上(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不表)。难怪之前群里几个女同学因吃不消而悄然退了群!
下了班,我们聚在老四公司里。再次点开同学群,翻到的仍是失望。
老四说,靠个人献血有限,你们三个都在机关工作,捋捋自己的人脉关系。
老四毕竟是生意人,脑子好。他已在等朋友的回复了。
对于同学群的结果,老四一点也不惊讶:现实属于生活,纯真美好的东西属于记忆。
老四的话像哲学家。但我内心无法苟同。
三
想起2018年7月上旬参加高中毕业后三十年的首次班庆。这次欢聚是在几个女生的策划下举办的,筹备工作近一个月。老二自告奋勇做组委的联络员。他隔天跑出租,有时间。在他的奔波下,终于把毕业后音信皆无的几个同学(除移居国外的),像海底捞针般找寻出来。
欢聚会在一家大酒店举行。店门头一条大红的横幅上,金字醒目:朗朗书声依稀,同窗情谊依旧——某校八五届高中班庆会。大厅的墙面上贴着我们读书时意气风发的照片。
同学相见,自然分外亲切。不过拥抱与握手,仿佛少了些温度,谈笑之间多了谨慎恭维,没了当初的无忌。
岁月让昨天青春的脸庞都有了风霜的痕迹。
聚会有温情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在分享几位老总同学的成功事迹。其中有位同学是上市公司老总,欢庆宴仿佛成了他公司答谢宴,几个同学也似乎成了他员工,一脸堆笑,哈着腰不时的敬酒点烟。老总同学很享受,话多酒多。中途,有几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同学不知何故结伴而去。我们和班主任同坐一桌,细数过往,连在他“挽救”下斩断了我早恋的糗事也“抖”了出来。
老人家笑意盈盈,悠悠地喝着碧螺绿茶。盏中的片片嫩芽如青春的色泽,流金往事就在这盈盈绿意间袅袅升腾。珍藏在岁月的故事如缕缕茗香,氤氲温暖……
场面热闹,四十多人,整整四桌。只是美酒佳肴吃不出当初的滋味了。
聚会在当年文娱委员小刘同学领唱的《青青校园》中结束。歌声不再青涩,但内心充满感动。挥手作别时,口袋里多了支笔(为此聚特制留念),手机里多了一亇温暖的同学群。
刚开始,在我多个朋友群里,同学群最热闹。早安晚安不断,表情包像雪花,晒晒吃喝玩乐,刺激味蕾,调节心情,无可厚非,毕竟生活需要色彩。不久,拉票,砍一刀,多多链接……加之“活跃”分子想象丰富的诨话段子,充斥此群。同学群如发酵的池塘。这可是当年笑靥如花,承载着彼此美好记忆的群啊。渐渐地,此群如潜水艇般静默。
面对亲切而又陌生的同学群,我一声叹息。
四
在老四告之用血问题解决的当天,老二妻子发来微信:明午后可探视老二。
第二天午后一点,经测温查码后我们来到住院病区。老二妻子已在护士台处等我们。她疲惫而憔悴,眼睛红肿,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们,老二快不行了,她求得主治医生开恩,让老二看一下他的兄弟四人。但规定只有15分钟。
老二母亲在病房门口,一见我们,老人家眼泪扑簌。轻启房门,只见病房里并放着两张床位。靠门的床空着,老二的床靠窗一侧。此刻,他正睡着,鼻子上饲着氧气管,青肿的手背上打着点滴。病房里特有的白墙白被白单白枕与老二土黄的脸形成反差,像一块烧饼搁在一张白纸上。房内静得只有我们呼吸的声音。
老二忽然睁开眼睛:弟兄们来了。我们赶紧上前,边轻声招呼边示意他别动。但他在妻子的托扶下仍坐了起来。他冲我们开心地一笑,嗫嚅着说麻烦弟兄们了。随即腊黄的眼睛流下了眼泪。
我们轻声安慰,轻轻地抚着他凉凉的手……
我们也在流泪,但只能往心里。
老二曾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外貌体形和张国荣无二。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微笑起来和“哥哥”一样,阳光而迷人。当年做我伴郎时,从伴娘脉脉的眼里我看出点意思,但老二已有了女朋友,即现在的妻子。
世事难料,生命的坚强或许是源于自信,大多时候,在病魔面前仍是脆弱不堪。
护士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时间到了。
老二身体极度虚弱,就静静地搭着我们的手,闭着眼。他的思绪飞得很远,从他急促的起伏中我们看到了他心中的波澜。
当护士再次催促时,我们不得不和老二告别了。我伏在他耳旁:老二,别忘了年底聚餐的约定,我们等你掌厨呢!
老二浅浅一笑:等我出去,年年到我家,和读书时一样。
老二烧菜是有天赋的。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曾在他家喝酒狂欢过,过国庆,度元旦。而且他家位于姑苏城内最具小桥流水特色的平江路边,把酒临窗,杨柳依依,人家枕河。此情此景,心底总会隐隐泛起某种情感的涟漪。记忆里,那杯茶,那杯酒,浓酽的滋味仿佛还缱绻在舌尖上……
推门而出,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洇湿的口罩与呼出的气息,瞬间如雾般朦胧了我的镜片……
五
十二月底,老二还是走了。英年49岁。那次探视,成了诀别。
四弟兄说在同学群中发一讣告。我想了想,也应该告之一下,毕竟同学一场。我在思绪难抑之下,以一首小诗发于群内:
悼念老二
天地无声雪纷纷
梦中惊闻泣告声
世事无常英年逝
泪落空樽祭故人
事后,我们和老二妻子说起群里的事。她说群里还是有关心老二的。至于不合时宜的玩笑她删了,因为老二有时要让她打开手机,看看过往的人,过往的风景。他走前还在翻看你们班级合影,喃喃自语:同学情是青春播下的种子,是生命里不败的鲜花……
我做不到老四的洒脱,心里总有一种堵的感觉。当校园歌声再次唱响往昔的感动,我们的弟兄急需雪中送炭时,亲爱的同学群啊,为何如此这般寂静?
即使人生半百,身体状况不尽人意,但送上一句祝福,一声鼓励,那也将是四十几道光芒,即使不能点亮生命,那也会像冬日的暖阳,温暖生命,让行将远去的生命永远徜徉在纯真的岁月,让灵魂安于“友谊万岁”的青葱……
老四的话也许有一定道理。“纯真美好的东西属于记忆”。言外之意,真情,不会因一个群的存在或者消失而像皮毛焉附一样。
思之再三,我终于退群。按下删除退出的那天,很冷,天空飘着飞雪。
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如此,老二已在美好中“活”过多次。
如此,所有的美好,即使渐行渐远,但终究不会消失。
就让远去的纯真和青春一样,定格于岁月,终于记忆。
所有的曾经,我将在余生里慢慢品味。
2021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