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地域不同,叫法各异。有叫红薯、番薯、白薯、甘薯的,也有叫红苕、白苕、山芋、地豆什么的。我乡通称地瓜——生长地下,形象如瓜——倒也挺贴切的。
地瓜之身世出处,历来众说纷纭。有人因“番薯”之“番”质证其来自“外番”或西域,诚如西红柿也即“番茄”之由来。近由网上查悉,此物原来真的“原籍”北美,转身远嫁北非,明朝嘉靖年间由海道传入,先民陈氏成功培育,推而广之,遂成规模。我乡自古就有在沙埌土上种植地瓜的习惯,俗称“笨地瓜”,亦如今日家养散放的土鸡为“笨鸡”者类同。我小时亲口吃过,块小丝多不好吃。后来集体化种植的是改良型。不知何故,也不知起于何时,人们把憨、愚、痴、笨之人与地瓜挂上了钩。杏花坞村民调侃某人,一直袭用“你真地瓜”!更狠一点“你真地瓜蛋”!还不过瘾,干脆一句“你纯粹一个门地瓜!”……而祖辈传唱的“村歌”:地瓜蛋、一兜面,有丝子,回来换……
地瓜浑身是宝。当然,食用居首位。将鲜地瓜洗净,切好,蒸、煮、焖、烀、烤以及熬粥,搽“咸饭”,无不甜糯,溜、软、爽口宜人,老少咸喜。切片晒干磨粉,可做饼子、窝头、凉粉、面条。也可深加工制成粉丝、粉条或甜薯干、糖类。嫩叶可蒸糠谷,梗可以炒菜。连晒干的藤蔓、笼头,也是大小牲畜的“细粮”。而用它醇制的“瓜干酒”,因品性敦柔,回味悠长,驰名县域内外,成为民间餐桌乃至宴席上的珍品佳酿。
地瓜一度光鲜,曾经毫无悬念地荣登“粮食之王”的桂冠,甚而至于成为某些风口浪尖上的“宠儿”和“标杆”,直至将它的“英名”和某些历史节点挂上了钩。至今想起来,令人唏嘘不已,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地瓜确实高产,但也不可能高得无边搭拉沿。但在“大跃进”的狂热年代里,偏偏有个响彻云霄的口号,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于是一夜之间,“地瓜上楼”成了科学种植模式,起土为台,五面插秧。主创者说:此为立体种植,千古首创。五下里齐往里长,成熟后结为一体,合为一块菱形大地瓜,少说也有两千斤。这么大,怎么吃?好办!拿铡刀铡成条,大的二人抬,小的一人扛!回家拿菜刀竖拉横切,下锅食之即可……
秋后刨收,主创者不见了踪影,以食为天的社员傻了眼珠子。尚有更可悲可气的,因无人收刨,有人竟发明了“犁耕收刨”,可怜大好的成熟地瓜,土掩草埋,十去其五,白白沤腐土中。愈演愈烈的“五风”依然把地瓜亩产,凭空飙升成五万、十万、二十万斤。有人计算过,这么多地瓜,平铺到一亩地上,慢说长,就是摆也摆不开!
背离实际,蔑视科学的处罚是残酷的。接踵而来饥馑的阴云,笼罩了千里沃野。有人责骂地瓜,怒斥这是罪魁祸首。可地瓜何辜之有?它只是见证了太多的荒诞和无知。但它仍“以德报怨”,用它的浑身之宝,全力疗治人们的窘困,缓解人们的膔膔饥肠。最困难的“三大两”时期,政府大力倡导“瓜菜代”,用地瓜秧汇同豆稭、玉米杆轧碎磨粉,掺上榨糖挤出的“糖渣”,做成食品,其状如丝如粉,雪白细嫩,只是干涩难以下咽,且无营养。为促饥民食用,有村干部在大喇叭里甜蜜蜜地说:这些个人造营养丝儿,真是好东西儿,加上糖,它甜丝儿丝儿;加上盐,它咸阵儿阵儿;什么也不加,一嚼它就面叽儿叽儿……一时传为笑谈!
地瓜高产,但也任性。不好育秧,也难伺弄。怕水、怯旱、畏冷。三年困难时期,秧苗稀缺。社队想尽千方百计,筹款去章丘龙山一带采购。车推肩挑,步行往返。秧苗易萎蔫,到家不敢耽搁,不拘早晚,抢栽抢种,甚至挑灯夜战,直到种完为止。饶如此,十去一二,需一次甚至几次补栽。接下来,又要松土、浇灌、拔草、翻蔓、施肥,直到秋风瑟瑟,霜打秧枯,瓜熟蒂落,这才迎来真正的丰收时节。当此时也,人们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一张张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到处是挥汗如雨的收刨场面,处处盈溢着欢声笑语。善于感恩和易于满足的人们,收获着堆堆垒垒的地瓜的同时,也收获着丰饶和喜悦……
地瓜无言,见证了人情的善和美。六0年前后,政府组织灾民异地就食,避灾渡荒。当地社员自发把家里的地瓜、地瓜面煎饼、地瓜面粥,端来接济素昧谋面的远方客人。政府又发动沿海烟(台)潍(坊)一带富庶地区,向灾区捐献晒干的地瓜叶、甜菜渣等。当人们打开远道而来的蒲包或麻袋,竟时不时地在干地瓜叶中,悄悄“潜伏”着小包的地瓜干,甚至粮食。这让极度缺粮艰难度日的村民,在万分惊喜的同时,深感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禁不住感慨万端,热泪涌流……
地瓜无言,也见证了社会的某些不良现象,不肖之徒。譬如说,杏花坞就有一刘姓酒徒,家中孩子多,嚼谷重,口粮严重不足,却偏偏好此杯中物,几成病态。常常偷拿家里糊口的地瓜干换酒喝,夏天来个“柳荫高卧醉朦胧”,冬季来个“里穿小袄热烘烘”。这次率大儿进城,拿地瓜干换酒。酒瘾上来,边走边喝。熟不知凉酒入肚,最易醉人,一个趔趄,怀中的玻璃酒坛,“咣叽”一声摔到砖地上,顿时酒液漫地,醇香四溢。视酒如命的酒鬼,竟然趴在地下,一边拼命地舔食,一边嚎啕大哭:娘哎,我的酒哇,我的酒!这可是西酒厂小东屋的“老九毛”哇!……
改革开放,大潮奔涌。由社员改称农民,人们的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传统的主流农作物——地瓜,被产量更高,经济价值更高的粮棉品种所替代。主宰人们饭桌的地瓜面窝头地瓜面粥,主见让位于各种大米白面。地瓜这一盘桓农事几十年的地瓜现象,地瓜效应,被逐渐边缘化,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由大轰大嗡,大红大紫,到功能大降,身价式微,是时势的演进,更是历史的必然。
荣辱毁誉皆过也,柳暗花明又逢春。好东西,终究掩不住自身的优越和潜质。君不见,街头随处可见的地瓜烤炉,在算不上优雅的摊位前,常有鲜衣丽服的少男少女,吃着香软的烤地瓜。大小超市的果菜摊位上,紫皮、多糖、抗癌的珍品地瓜,购买者摩肩接踵,尽管价格几乎与肉同。再生的地瓜,不再留恋“食品之王”“诸粮之巅”的虚无缥缈,而更愿成为食品王国里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员,为舌尖上的中国,凭添一道美食,为国人的生活和健康,再创新的辉煌。
村歌唱道:地瓜蛋,一兜面,有丝子,回来换……为过人,露过脸,放卫星,上过天;饭桌上,栽过脸,小孩怕,大人烦。重出山,味道鲜,抗恶疾,万民欢,中国梦,早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