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姨去天国的那天，街边的那棵银杏树叶黄了。以前很多年里上海阿姨都会在银杏叶泛黄后，端坐在窗子前，呆呆凝望那一枝斜插窗前的鸭爪。对了我晓得银杏叶还叫鸭爪，就是上海阿姨告诉我的，那次她正在窗前的绷架上绣花，脸上是少有的欢喜羞涩。母亲说有些回忆总归是幸福的，哪怕后来艰辛万苦，但那些曾经的瞬息，美丽且无可比拟。
小时候喜欢去上海阿姨家，原因只有一个。她家有一排沿街的格子木窗，打开窗子可以望见整条马路。儿童去窗口张望自然不是为了看雨天的滴水成线，也不会去瞧那一抹秋色，只是为了路上奔驰的汽车，游行的人群。很多很多年前会有各式各样的大游行，大人们舞动彩旗，高呼着口号，川流不息。原本应该挤到路边去看的，可是母亲总是不允许，所以上海阿姨家就是最好的看热闹的地方了。
除了看街上的新奇，在窗口还可以望见远处罗马式的城门。我曾经跟着三哥哥爬过一次，从金门的城楼一直疯跑到阊门的城墙根。其实城墙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野花小草茂密的叫不出名的大树，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三哥哥好像是来抓蟋蟀的，翘高了屁股趴在草丛和乱砖前，细长的竹筒插在裤子后袋里，活像一只躲在荷叶中捕食的蟾蜍。初秋的蟋蟀叫声响亮，坐在城墙的泥地上，伴随着凉风虫鸣四起。乐极生悲或是人生的必然，过于兴奋脚底打滑，于是摔了小狗吃屎的动作，眉角见红。母亲发狠，再爬城墙打断狗腿。
后来喜欢去上海阿姨家，是因为她家那只湘妃竹的五层书架。那里插了好多本家里没有的侠义英雄，南侠北侠白玉堂什么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半本金大侠的《书剑恩仇录》。书是繁体香港版的，我废寝忘食地躲在窗前角落看完半部书，然后陷入极度的心痒难耐。我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得瘫坐在红木的靠椅上，幻想陈公子和香香公主未来。上海阿姨笑着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一个残酷的事实，书只有上半部。因为那个人就带了半本书来的。
那个人头发雪白，脸色红润，眉宇之间有一股浓浓的傲气。我父亲说毕竟是书香子弟，哪怕今天操戈商贾。母亲听着噗嗤笑出声来，柔和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戏谑。父亲那么一会竟然有点尴尬，摇着纸扇牵着我的手去城门外的和平书场找他的岳丈泰山。外公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孵书场，一杯老浓茶，一包上海前门牌的纸烟。那天是魏含英的《二度梅》，底下听客乌压压的一片，却静的出奇。老先生头发也是白的，一身灰布的长衫，手握起了包浆的三弦。落座醒目轻点，声音不亮却直入心底。外公半梦半醒，只在魏先生弹唱时，才睁眼望几眼，轻声对我说，这是正宗的马调啊。
母亲与上海阿姨是几十年的老姊妹，以前在一个学堂读书，后来一个认识我父亲，一个不幸结交了那个少爷。大少爷脸如冠玉，目似辰星，在街边银杏树叶金黄背景下，宛若画中君子。我不晓得上海阿姨是不是被大少爷那一刻的仪态迷失了心智，但是我看到几十年后上海阿姨的眼神，忽然明白那不是初恋迷失恰是真心爱慕。
大少爷不常来上海阿姨家，有时候一个月来两天，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是一年不见人影。母亲太息三十年也就弹指一挥，青丝变暮雪，只有你傻傻的还在原地等待。上海阿姨轻笑，因为我觉得有盼望啊，一个人活着有盼望的东西，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母亲讲当初就不该让你看那些鸳鸯蝴蝶的东西。上海阿姨不屑道，我才不看那鬼扯的故事，阿拉欢喜锦毛鼠白玉堂的。母亲也笑，然后说我家先生讲金生伯要来和平书场做《七侠五义》，我们两个也去听听。
上海阿姨只笑而不答应。时间近中秋了，那个飘在外面的老少爷要思念苏州城的秋味芡实了。芡实这名字挺拗口的，也不见唯美，更不形象，以前江南的秀才倒是起过好些文雅的名称，比如燕喙、鸿头，吴地百姓喊它鸡头米，足实形象。这长在江南的水塘里的东西，三月生叶，一如荷叶田田，六月开花，宛如紫莲点点，八月以后，结实如栗球，球中包裹累累珠玑，仿佛白玉石榴一般。范烟桥有说，“顾鸡头米有厚壳，须剥去之，乃有软温之粒，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美丽的的词汇用再多，也无法了却剥芡实这桩苦差事。苏州洼田水塘遍地，所以产芡实的也遍地，只是好吃的就在葑门的黄天荡中。上海阿姨会在老少爷回来后的一早，赶去黄天荡的农家，看他们采摘下来，然后背回家里，先去外皮清洗成粒，端了把竹靠背，戴上黄铜的指甲，一粒一粒地剥。等老少爷日上三竿起来，清水一滚，盛在羊脂的小碗里，一柄银调羹，一个白玉托盘。老少爷一勺入口，眉眼舒展，嘴角上扬，那状态到有几分沈三白的腔调。
苏州城入秋后的水藓还有黄天荡金字圩的塘藕，浅碧色，俗称青莲子藕，爽若哀梨。我边吃边问少爷，啥叫哀梨。少爷微笑说，就是哀姓人种的梨。还有啊这藕是有讲究的，画匠喜欢描绘三节状，其实上佳滋味的南塘藕只能是一节。我听得一头雾水小声嘀咕，哪能分辨是南塘的藕呢?少爷一本正经说，南塘藕孔九个，别无他家。我又吃了一片藕，迟疑说我还是喜欢糯米糖藕。少爷听后哈哈大笑说，阿拉也欢喜。我乘机问，那下次你能把下半部书带来吗?上海阿姨笑，一定可以的。
中秋节两家合在上海阿姨家过节，菜是上海阿姨一手操持的，冷菜四个，蜜汁熏鱼，油爆大虾，白斩鸡，金字圩塘藕塞了糯米蒸的焐熟藕;热菜四味，鸡头米炒太湖里的手剥虾仁，水红菱配洞庭东山岛上的白果仁，雪花蟹斗，响油鳝糊;一条吴江垂虹桥南的四腮鲈鱼。父亲笑吟，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老少爷一旁接嘴，都说松江有四腮鲈鱼，有谁知这松江鱼儿就是那条吴江小鱼。父亲笑得有点敷衍，我不懂问，为啥松江就是吴江?母亲和上海阿姨都噗嗤得笑出声，把座中的两位先生搞得狼狈不堪。
因为刚入秋不久，阳澄湖的清水大闸蟹也没丰满，苏州本地人一般讲“九月团脐十月尖”，大概的意思农历九月雌蟹的蟹黄红了十月雄蟹膏脂浓了，八月吃蟹多半还是要再加工一下的。以前螃蟹不是精贵之物，苏州本地产蟹的地方又多，与阳澄湖相仿的，还有太湖的十月雄，吴江汾湖的紫须蟹，常熟的金爪蟹。大户人家的筵席上一般很少上整蟹的，因为即便是拿了蟹八件这样的工具，台面上的举动依旧很不体面，更不要说拿手掰着入口。还有一个理由，所谓螃蟹上桌百味淡，一桌人各自啃食大闸蟹，多半再不会敷衍聊天，所以只会上雪花蟹斗，清炒蟹粉，蟹粉豆腐之类。
老少爷吃了一调羹的雪花蟹斗，对上海阿姨讲，其实没外人还是可以上整蟹的。父亲少有的配合，说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的，然后端起粉彩的小酒盅和少爷对饮。母亲对上海阿姨讲，就你惯的!辛辛苦苦也不见说个好。上海阿姨眼睛里却是幸福的笑意，那西北风刮了，我们再吃吧。
可是西北风刮了很久后，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窗前那枝银杏叶枯败成泥，那个人依旧没有回来。
又一个暮秋的傍晚，邮递员送来一张包裹单。上海阿姨带着老花镜眯缝着眼，读着上面的寄件人，疑惑地问我，弟弟啊这人我不认识，他怎么给我寄东西呢?从香港寄来的包裹很轻，拆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张黑胶唱片，几十张花笺纸。
我把写给伊的回信收成一本小书，取名《秋天的向日葵》，在那片花海我想营造一处小楼，推开窗子的瞬间歌声便随风而来……
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西苏于吴中沁庐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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