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霰停了。微微寒。晚色降临，风烟俱静。目所及处，萧条小区似闭门深山，远处街巷似积水空明。那份静谧得令人沉郁的氛围，与昨日一般，一般一样。
宅家已有月余。时间变得既缓慢又倏忽而过。从忙碌到闲散，从紧张到淡然，从焦虑到无奈，从烦躁到麻木……一切都是习惯使然。习惯，是人类最能够适应环境的能力。宛如习惯四季的冷暖，阴晴的转换，悲欢的交替，离合的循环……疫情时代，我和无数人都习惯了核酸检查，习惯了居家办公，习惯了病毒的不断变异，习惯了戴着口罩出行，习惯了用84消毒液拖地，习惯了说封控就封控，说隔离就隔离……更习惯了内耗之后的重新鼓劲，振作之后的再次被锤……
大家，生活得都挺不易。因为不易，许多人学会了苦中作乐。乐共饮食到黄昏。美食着实在治愈方面有着公认的强大的力量。虽然炮制美食的过程繁琐又费事，然而在这种冬日里，能有什么比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吃的更能温暖人的身和心呢?
紫盈盈的茄子，削了皮剖成片，每两片之间夹了青葱红肉末，再裹上一层面糊，入锅油炸，外焦里嫩，鲜香酥脆。这吃得是油炸的快乐。
黄澄澄的玉米糁，和了牛奶用筷子搅拌，揉醒搓条，团成丸子，再嵌入红枣和红豆，在中间戳一个洞，蒸熟了就是窝窝头。这吃得是蒸食的愉悦。
白生生的面粉，可以和、擀、包、捏、煮成饺子，馅或是牛肉大葱，或是羊肉萝卜，或是猪肉冬菇，再不济是韭菜鸡蛋，顺带着掺入一些海米。盛出来后，配上腊八蒜与醋水碟。这吃得是氤氲的温馨。
肉嘟嘟的猪蹄，可以兑入茴香、草果、葱姜、八角、桂皮等料，注入花雕，煮熟了再炒个糖色附上面，改小火慢慢炖，直炖到骨脱肉烂，入口即化。这吃得是卤煮的欢喜。
还有红艳艳的辣椒、碧油油的青菜、脆甜甜的雪梨、软绵绵的豆腐、粉实实的芋头……只要愿意动心思，都可以做出像样的好吃的。
当美食送入嘴中，美味到达胃底，整个人都会放轻松许多。精神放松了，之前萦绕胸腔的糟心事亦逐渐淡然了。有时候，我犯起了懒，也会熬粥来充作一餐。我熬粥习惯用电砂锅。黑米、黑豆、黑芝麻、花生、枸杞配齐了，临睡前放入锅子里，焖到次日清晨已是黏稠稠的了。若想吃咸口，用大米配了切成块的香菇丁、火腿肠丁、胡萝卜丁、上海青的叶，煮成菜粥。我最近做得多的是粳米红豆粥。这粥说是有美容养颜之效，我倒不以为然。粥以清淡为上。若做粳米红豆粥，免不了要放冰糖。不放冰糖，那种甘甜滑润就逊色了90%。作为中年女人，抗糖是与减肥并重的功课。可是六十多岁的母亲偏爱这一口。母亲牙齿松动了，喜食软烂的流质，尤嗜甜。她多次叮嘱我别用电器，改用铁锅熬粥，还得大小火切换，好让粥熬得黏稠入味。粥熬好后，她还要配上玫瑰腐乳来吃。我是厌恶腌制之物的，多次强调她要进食新鲜蔬菜和蛋白质，她不听。若拦阻得强硬了，她会搬出我爸生前爱吃腐乳一事，我唯有偃旗息鼓。
毕竟，爱情在我家里永远是地位最高的。特别是我爸与我妈的爱情。
我爸去世已经七年。七年里，我妈苍老了不少，亦衰弱了不少。我已是尽可能地多陪伴她，依然难以化解她的孤独与深情。母亲在父亲走后，性子变得有些封闭，不爱出门交友，也暗怕被我嫌弃。我是鼓励她再婚的。可是，曾经此言一出，母亲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她说她永远只给我爸一个人当媳妇。我爸留下的书柜，她不碰里边的书籍，却会用抹布将柜子里的横格擦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我逗她回忆往事，她会将他们年少时候的相识、年轻时候的相遇、结婚以后的相爱陈述了一遍又一遍。母亲爱了父亲一辈子，也伺候了父亲半辈子。可是父亲给予母亲的，除了忠诚与责任，更多的是辛劳与疲惫。
母亲是下嫁给了父亲。父亲感恩，拼尽全力让家里条件变好。父亲是孝子，他跟母亲结婚时，我的爷爷奶奶均已去世。父亲把我的外公外婆视为亲生父母，每周日必随母亲回娘家。在外婆患肺癌期间，父亲竭尽所能去挣钱，让母亲把那些人民币流水一般送往医院。外公外婆去世后，父亲将我妈的娘家人看得非常重。无论是我姨家还是舅家，有事来我家倾诉，父亲都是掏心挖肺、循循善诱。母亲每回忆到这些，眼眸里还会泛起泪光。
她说这么好的人，怎么老天爷就那么狠心把他带走了?
她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狠心扔下我走了?
她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受那么多罪，四十一岁得了脑血栓，五十九岁得了贲门癌……
她说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早前在我记忆里，并不觉得父亲多爱母亲。父亲几乎不下厨房，更没有刷过一次碗筷一次杯碟。父亲甚至不过问家里的柴米油盐与存款数额。父亲平时出门，兜里的钱不超过一百块。他习惯了需要就问母亲要。而母亲管理着他的工资卡，也精打细算着开支与人情往来。父亲与母亲都是工薪阶层，母亲却让家里人都吃得极好。
父亲生前亦嗜甜。他爱吃豆沙馅的糕点，爱吃枣泥馅的月饼。母亲经常煮红豆粥给他吃。父亲早年去过苏州，对苏州的红豆糖粥念念不忘。母亲没去过那儿，照样根据父亲的形容，像模像样地做了出来。父亲说口感差不多。我不信。有一年我旅游经过苏州，找了几条巷子才买到一碗红豆粥。果然与家里的做法是不同的。苏州的红豆粥是将红豆做成豆沙，粥盛入碗里才盖上了豆沙，美其名曰为“红云盖白雪”。里边还有桂花香。我吃不惯那种甜腻，却悟了父亲的用意。
父亲每次吃完母亲做的饭，都要夸张地说一句：“老婆，你要谋杀亲夫啊!”母亲装作嫌弃地看着他滚圆的肚皮，抱怨他自己不节制。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三年，他们时不时手拉着手，臂挽着臂去菜市场。父亲给母亲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母亲在前边开着车，父亲在后边坐着车，指挥着她去物美价廉的摊市买菜。若与菜贩子搞价，他们俩齐上阵，搞得人家卖菜的哭笑不得。
父亲爱美食，他和母亲一样表现得挺挑食。父亲觉得哪家饭店的饭菜都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母亲觉得哪怕是国宴，与自己手艺比也是天壤之别。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搭，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去商业街吃川味小吃。
父亲去世后，我在娘家吃饭的次数增多了。父亲去世后，我才逐渐品味出来了母亲烹调出的一粥一饭之美好所在。
如今，我熬粳米红豆粥，总有一句诗在心里绕。
即：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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