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像我这样的初中生下乡当插队知青,其年龄结构算是比较小的。迄今仍然怀念当年的知青岁月,试图勾起久远的乡村图景。
每当春耕大忙时节,田野上一派盎然生机的动感情境,犹如一幅着色恰到好处的印象派画家克劳德 . 莫奈的油画作品。我非常喜欢和欣赏老农在夕阳之下犁田的那幅剪影。那时我那么小,十几岁的孩子,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搬移与掌控耕田的整套农具的。不过,每当农事繁忙季节,我经常私下里观察老农下田怎样“开箱”。所谓开箱,就是在田块的正中央耕出第一犁。可不要小看这第一犁哟,它蕴含了几何学的计算原理。老农说,这个活计没有七八年都学不会。据我有限的数理知识推演,它的奥妙在于无论什么形状的田块,从中心开犁后依照这块田的形态不偏不倚地一圈一圈地耕下来,到最后一圈刚好不多一犁也没少一犁,整块田的边缘不留一点儿没有犁到位的地方,全部匀称地翻了一遍,不需提犁返工了。老农跟我说起他的这门手艺,可谓眉飞色舞,有一种颇为自信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并说我们生产队里只有两三个人有这样的本事。这门技术的关键之处,在于把控这块田复杂不规则的形状所具备的几何辨识的分解能力。因此,我非常感佩农民伯伯天生的几何空间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生产队有一块面积为八亩的大田,异常不规则,我也说不出像什么形状。这位老农依然驾轻就熟地犁得非常到位,没有提犁返折一个犁距。我在夕阳之下观赏这幅美妙的图景,真是陶醉了……。
我所在的生产队,隶属幕阜山麓,日照充分,雨量丰沛;农田肥沃,以种植水稻为主,荞麦和玉米、红薯等杂粮兼而有之。在我的印象中,有一种叫“湖南早”的稻谷,这个品种米粒软糯,用现在的话来讲,其口感甚佳。倘若种植这类品种,每年必须种两季水稻。顾名思义,种两季水稻多年来便派生了“双抢”这个动词。所谓双抢就是收割了早稻,接着把这块田一翻一耙一平,于是集中时间集中人力抢插晚稻,当时就有不插“八、一”秧之说。当尚未栽插早稻之前,我十分欣赏农田里长得非常茂盛漂亮的红花草。这种草不足一尺高,紫红色的花与小白花配以碧绿色的茎叶,三者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遍布整块田的每个角落。那时我刚下乡,十几岁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曾闹出一个笑话,以为这是生产队集体种的蔬菜。其实哪里是什么菜呀,它是用来种植早稻的底层肥料。据说这花草特别肥,但是必须在栽插早稻秧苗之前,用牛把它犁翻过来,让它整个倒扣着,并且让其沤闷数日,然后老农赶着牛站在平田的器具上耙拖两至三遍。这样仿佛激光水平仪标测了一样,相当平整美观。于是富有经验的农夫摆着架势,从不规则的田形中选取该田两端最远处,作为中心点下田插秧。中心点也就是这块田二分之一的顶端处,为首者站在此处带头插秧,俗称“扯线”,并排站着若干人随着第一人的栽插标准逐行往后退。整块田栽插得整齐与否,完全取决于为首者的插秧技术。这样有的田齐整划一,有的田则不尽如人意,纵横不整,以致影响日后下田除草耘禾。
由于我在浔阳城读小学时铅笔字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美其名曰,写的字跟刻的一样。同理,插秧的要诀就是看是否整齐。这中间可能有个通感问题,说大了似乎可以上升为美学范畴。作家王小波当年下乡当知青,觉得乏趣的时候解几道几何数学题,这是他寻乐的一面。基于这样的认知,我很快融入到老农中去,非常喜欢插秧这一农活,一两年内便能站在第一排领衔栽插秧苗了。好像能够带头“扯线”,在知青这个群体中非我莫属,岂不快哉。
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一位岭南籍的农夫H君,当年刚刚三十岁。我第一次在田间地头看到他,觉得他气度不凡;操一口浓重的南粤方言,老成持重不失斯文。H君乃高中毕业,粗中有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尽显绅士风度。我与他接近两个星期,他便将自己的身世和家庭状况全部倾诉于我,和我促膝谈心,两人亲如兄弟。H君的书法水平在乡间堪称一流,尤其是仿宋体美术字不用打格写得非常规范,整个生产大队乃至公社无人不晓,故此公社各生产大队的宣传标语,大家争相邀请他去献技。我现在的书法水平,得益于H君当年的悉心辅导;从古代魏碑体的成因到“二王”技法要点的讲解,诸如此类,但凡我的书写概况有一点进步都离不开他的指导,迄今记忆尤深。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祖国的大江南北,H君只身返回南粤大地,以一块雄浑刚劲的手写标识牌,小试牛刀便立足于生养他的根据地,赢得了众多喝彩。H君如今儿孙满堂,虽年近耄耋之年,仍精神矍铄,H君晚年将福祉祥瑞。
一条当年三级砂石路面标准都不及的公路,由大队部通往大水坪的拖拉机泥土路,进而到达修河南侧的岸边,便是我曾生活、劳动过八年的村庄所在地。感恩岁月,感恩H君及大水坪的父老乡亲;输送知识青年的地方,强健了我的体魄,滋养了我的内在气息,丰盈了我的人生阅历,令我牵挂与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