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的炉火就燃起来了。
乡亲们串门，不用多少礼节，进了屋门就自然地坐在炉子边烤手，是不坐圈椅的。谁家炉火旺，谁家歇着的乡亲们就多。喜欢串门的乡亲，知道谁家舍得烧煤，吃完饭一扔碗，就拿了营生去串门，在暖和屋里做营生打发光阴。
炉火的一天像四季，火苗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也有不经意熄灭的时候，像花落了，像草木有荣枯。主人赶紧劈柴生火，炉火就又燃起来，像花儿又开了，像春天又来了。
清晨，捅开火，炉火就突然醒来似的，冒着毛笔大的红火苗。主人把锅放到火苗上做饭，锅里是就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水与山药，这样可以不起早，可以缩回被窝睡个懒觉。若是睡不着，就看窗户慢慢亮起来，就听炉火催开锅水的声音。屋里很静，只有炉火吹着笛子，只有锅水唱着歌儿。
入睡前要蒙火，炉火就冬眠了。在煤泥中间捅一个细细的小孔，很像笛子的孔，弱弱的火苗在孔里若有若无地闪着，煤泥的烟气也袅袅而起，提醒主人给屋子留个缝隙。平常人家的窗户与门都不那么精致，有着天然的缝隙，缺角的窗棱，宽大的门缝，都给烟留着跑出去的通道。
炉火是带着潮润气息的，做饭的蒸气也在屋里蒸腾，屋子的房梁就氤氲着潮气，墙上的画也浸了水似的，就算风吹坏一角，也没有纸断裂的清脆声。腊月扫房子，房子四周被水雾喷湿了一般，笤帚起落，阳光里的尘埃并不多。
蒸馒头的时候炉火就旺了，主人加了煤块，老高的火苗带着火星星，欢喜得很。馒头蒸熟就受了冷遇，特别是午后满屋都是阳光的时候，人们简直忘了炉火的存在。当夜来临，炉火又重新担负起温暖一个屋子的重任。
炉火受孩子们喜欢，冷冷的食品都是经炉火烤了才吃，烤馍馍片，烤核桃，烤花生，最好吃的就是烤油条了。猪油炸的油条一烤就像刚炸出来的一样，油点点融化滴落在炉火上，呲呲地响。我烤过苹果，那年冬天家里买了小苹果，在东屋放着，都冻了，发现苹果烤一下就掉皮儿的秘密后，就天天吃一个烤苹果，光溜溜的小苹果吃起来凉丝丝地可口。
庄稼人过日子节俭，买的煤只供最冷的日子烧，一般一木车煤就够了。一入冷，乡亲们起早去县城拉煤，或去井陉拉，都是踏着暮色回来，很不容易。家里有煤，哪怕是炝嗓子的赖煤，庄稼人心里也是不着慌的。有了煤就可以生炉火，有了炉火就不怕冬天漫长且寒冷了。有煤的人家，日子过得体面，出得门来，围巾是干净的，衣裳是干净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柴灰。故乡也有买不起煤的人家，靠柴过冬天，炉火就成了奢望。
乡亲们围着炉火拉家常，吃着炉火烤出的山果，夜晚是香的。炉火旺的时候，红通通的火光映照在墙上，若是手头没做着活计，节俭的庄稼人就干脆吹了煤油灯，火苗比煤油灯的光还要亮。勤快的人家围着炉火剥玉米、撕棉花，大人一高兴，就给孩子们炒一锅花生。铁锅里装一层沙子，花生在铁铲的翻动里与沙子厮磨，香味一出，花生炒好了，花生皮还是干净色，没有黑糊，里面的花生豆却是自动褪去皮儿的了，吃一粒，脆香脆香的。
煤块少的人家，会在炉台上抹一层煤泥，干了敲成块当煤块用。不抹煤块的夜晚，炉台也不寂寞，会有棉鞋与炉火作伴。被雪浸湿鞋底的棉鞋摆在炉台上，摆一晚上就干巴了。清晨，孩子们是不愿离开被窝的，大人哄着，把胳膊伸在孩子的棉衣袖里，对着炉火烤，棉衣就暖和了，孩子穿上暖和的棉衣与棉鞋，暖暖和和的一天就开始了。
做不了家务活的老人不贪睡，早早起来围着炉火坐着，一天都是守着炉火的。老人触摸着冬天的质感，觉得日子就有盼头，觉得春天就不远。生病的老人守个药罐子，用小火熬药，药罐子咕噜咕噜响，像唱着一首古老的小曲儿，满屋的中药味任意飘拂。
我的奶奶是离不开炉火的，把奶奶接到小城住的冬天，奶奶总说冷。母亲说不冷的，暖气烧得那么暖，比家里暖和多了。奶奶说炉火最暖，看不见火，心里就暖不起来了。小城的家是烧气做饭的，母亲很少用气炉子，愿意过炉火日子，她把一个小煤球炉子摆在阳台的拐角处，在炉火上熬米粥，母亲说炉火熬的饭好吃。
冬天，不生火的东屋是天然的冰箱，和院里一样冷，年货放在东屋都冻了。我们有时抱怨冻了的芡肠一馏就碎，吃起来不劲道了，母亲说屋里若是有一点点炉火，东西就不会冻了，说有炉火的屋子和没炉火的屋子真的不一样。
好过人家的炉火除了做饭，除了烤东西，还要烧炕，炉洞上有一圈一圈的铁片，不用炉火时就用铁片盖住炉口，火苗就知趣地往炕洞里去了。那样的热火炕睡着是暖的，孩子们不用把头缩在被窝里，母亲也不用给孩子们掩被角了。
现在，炉火离我们很远了，家家烧天然气，户户有电磁炉。在单位上班时，做饭师傅形容我家的气炉子做饭和电焊一样快。我羡慕的却是他的炉火，于我，具有现代气息的火苗不如煤烧出来的炉火神气。过去的风物是让人怀念的，过去的时光是亲切的，在冬天去回忆，一幕幕总是那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