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牛,如宿命般地同村头那几块贫瘠且干旱少雨的土地牢牢地拴系在一起的。
仲秋的第一滴露珠刚刚在院中核桃中的叶子上划过,父亲便将刚打下的秋粮在县城集市上折价买回来一头小牛犊。同家里的老羊相比小牛大不了多少的个头,浑身泛黄的毛发看起来稍有些脏乱,一双清澈呆萌的大眼睛随着鼻孔的翕动正惊恐地四下张望着。
站在它面前,我清楚地看到,在它眼里的我的样子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清晰。一时间,我,牛,还有它眼里的自己,我们三个直愣愣地互相观望着,直到它鼻孔里的热气慢慢地在我的手心擦过,我才发现,它正慢慢地往前试探着,试探着和我接触,也试探着与这个陌生的家庭所接触。
父亲照料小牛很是细心,如同照料孩子一般很是殷勤。时不时地用刷子轻轻地在牛身刷来刷去,再将我割来的青草铡碎倒在石槽里让它嚼咽,又提来晾置不久的窖水让它来饮用,空闲时还经常拉着它外出转悠,走着走着就踱到了地头。父亲边用一株带着嫩叶的柿树枝丫挥赶着附着在牛身的蚊蝇,对着活泼异常的小牛自言自语地说道,记着这条路,以后还要在这路上经常跑呢。直到天已擦黑,一人一牛才慢慢地踱着步子回到家中。
母亲常埋怨父亲对牛太上心,说对自己从来都没像牛那样好过。父亲却说牛也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才会为你舍得出气力,也才会毫无脾气不挑不捡地替这个家干着地里的重活累活。
刚开春,父亲便将隔壁村的老刘头请来,让他给已经长得半大,浑身油光水滑的牛戴上鼻环。只见老刘头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拿出一根细长尖锐的铁刺,在一旁的炉火上慢不经心地燎了几下,然后捏住牛嘴,迅速地从鼻孔处穿了个对眼。还没等牛反应出来,就从父亲手中拿过那条在铁匠铺子打磨好的鼻环套了进去,又顺手往伤口上涂了点黑乎乎的药膏。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我张大嘴巴瞪直了双眼,这才听到牛“哞——”地惨叫了一声,两只前蹄狠劲地刨着地面。
父亲顾不上招呼老刘头,急忙拉住正异常慌恐的牛怜惜地抚摸着,轻声说道不疼了,不叫了。忙不迭地又往牛槽中的青草里加了两大瓢豌豆料,等吃的差不多,又牵着出了村口,让刚套上鼻环的牛试探地啃咬着路边的杂草。等父亲一袋旱烟抽完,牛也适应了鼻环的存在,悠闲地甩起了尾巴。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中的核桃树上的知了也开始逐渐叫了起来。在父亲精心照料下,小牛长的很快,已经是一头壮实的大牯牛了,个头已差不多能挨着父亲的肩了。一对弯月状的牛角对称地朝上竖着,毛茸茸的耳朵,土黄色的皮毛,硕大的牛眼里那对棕黑色的眸子更显得大了。去地里的路也不知已走了多少个来回,经常是父亲和牛刚出村口,牛便不由自主地向那几亩地的方向走去。
一个晚秋的下午,父亲和牛又一次走到了地头。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父亲犁用两截麻绳系在牛脖子后方,又整理了下套在牛鼻环上的缰绳,然后走在后面扶住犁铧的把手,扬起手中的细鞭绳在半空打了一个响鞭。“开犁了——”随着父亲的一声吆喝,拖着犁铧的牛一躬身,一人一牛便缓缓地往前行走了起来。
初次耕地的牛显得很是生硬,加之被身上的农具夹得异常难受,懵懂的牛不是原地打着转,想看清楚是有什么束缚着它,就是四蹄胡乱地刨着土,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犁铧向前挪。父亲右手狠劲地握着犁铧把手,左手牵起缰绳指挥着眼前不知所措的牛,耐心地一步步向着挪着。
几番折腾下来,牛喘着粗气,打着沉重的喷鼻,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父亲松开缰绳,丢下犁铧,牵着牛走到路旁让它吃了会草,待牛缓过劲来,又拉起缰绳,甩了个响鞭,再次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就这样,牛渐渐地适应了农具的存在和父亲的指挥,低头往前使劲地拉着犁铧,泥土快速地向两边翻滚开来,留下一道道笔直的线条,将眼前的地块分割成无数紧紧相邻的条块。
这块地上有了牛的到来,往常繁重的农活便显得异常地轻松起来。父亲常说,是牛替这个家扛下了重活,它不怕累,不嫌苦,每天几斤草就够了。只要你好好待它,细心喂它,它就能舍得出气力。
小姑家有段时间地里忙不开,就同父亲商量将牛借过去用段时间。待牛牵出门时,父亲一脸不舍,不停地叮嘱着小姑该怎么喂养,怎么样使唤,惹得小姑满脸嫌弃,打趣道就你心疼它,我又不是光让它干活不给它管饭,饿不着。在去小姑地里干活时,牛总是朝着我家熟悉的地头走,惹着小姑嘀咕这牛是个老脑筋,光顾着自家地里的活。
平日里,牛在干完活时总喜欢卧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反刍着不久前吃进的草料,慢慢地,牛的嘴角便生出了些许白沫,偶尔间尾巴甩上几下,惊得身上的蚊蝇四散飞舞。邻家的小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跳到牛身上兴奋地啄来啄去,隔壁的大黄狗依偎在主人脚下,龇牙咧嘴呜呜地向牛宣示着它的威严。我则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想像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牛一样能吃的那么多,这样子就可以长得和牛一般的壮实了。
父亲和牛最威风的一次出场,是在次年的盛夏。那天父亲和牛刚忙完地里的活,正准备到村头涝池里让牛喝些水时,只听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救人了。就见一人站在涝池边上急匆匆挥着手,一问才知道有个小孩贪玩到涝池里游泳,没想到脚让水草给缠住了,只留个头皮在水面,正慌乱地胡乱扑腾着。父亲有着游泳的底子,连衣服都顾上不脱,还没到水边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再见父亲已潜到孩子边了。待父亲将湿漉漉的孩子抱上来后,轻轻地放俯放在牛背上,然后拍了下牛,一人一牛就慢慢地围着涝池边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来回,就见牛背上的孩子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口水,然后一口接着一口,父亲拍着孩子的背,对着慌乱跑来的孩子娘说了句,好了,没事了。
隔天,孩子父母专程来我家,非要认父亲收孩子做义子,说是父亲救了孩子一命,有着再造之恩,又提了一大袋子玉米,说是让给牛吃,不能让牛白出力气。父亲连连推辞,好说歹说才将他们送出了门,临走时还搭上了一盒糕点作为回礼。
夏收是农家最为紧张的时节。十来亩的小麦要抢着节令收割,还要时不时的看着天气,生怕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就会让一年的收成化为泡沫。那天,父亲刚将收割完的一大片小麦装上车,就见北面半空中突然间笼起一大块黑压压的云层,只听得一声炸雷,数道电光将乌云猛然间撕开一道道裂口,豆大的雨点就啪啪地砸向了地面。
父亲瞬间弹向装好的麦车,迅速地将捆好的绳子又紧了紧,牛也仿佛明白了父亲的焦急,随着父亲重重地拍了下牛背,便拖着沉重的麦车和父亲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刚出地头,地上已积起了一层雨水,以往再熟悉不过的道路被浑浊的雨水冲刷的异常陌生,麦车在泥泞中打着转,半天也不见挪动,父亲不断催促着拉车的牛,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啪啪地挥舞着,将不断落下的雨滴打的四散乱飞。
突然间,牛身微微颤动了下,前腿在雨水中打滑,一下子给跪倒在地上,父亲连忙稳往麦车,确认牛腿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说了句,老伙计,这会可就看你的了。牛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只是将头摆来摆去,雨水顺咱父亲和牛的身上不停地流着,在地上汇聚成缕缕泥水。父亲急了,铁青着脸,将以往不曾舍得落在牛身的鞭子雨点般狠狠地抽了去,道道鞭痕如催命符般催促着,一下,又一下。只见牛身子一颤,“哞”地长叫了一声,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双腿不停抖动着,猛然间就站了起来,四蹄钉在地面,将头深深低下去,身浑身肌肉暴起,扯拉得与麦车连接的绳子嘎嘎直响。动了,动了,父亲欣喜地喊道,却没注意到牛腿上的丝丝血迹和着雨水慢慢地融入脚下。
事后,父亲破例地给牛添了好几大碗豆料,给牛圈时垫了厚厚的一层干土,好让牛能舒舒服服地休息,又对着牛喃喃地说了好久好久的话,直到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才离开。
年复一年,父亲和牛在这块地上不停地耕作着,送走了一轮轮日落,看惯了一次次麦收。慢慢地,父亲老了,牛也老了,只留下父亲满脸的沧桑和牛身上磨损出来深深地印记,收获的却是一次次的丰收和儿女的成长,还有孙辈逐渐的到来。
一次,孙女吵闹着要骑牛玩,父亲执拗不过,担心摔伤孩子,就让她骑到自己身上满院地转来转去。伴着小女快乐的叫声,父亲那刻满沧桑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笑容,许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