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家里不富裕,土豆是家常菜,有时也当饭吃,顶饿。母亲做的土豆丸子,即是主食,也可以是菜。土豆,历来是村庄的一道风景,春天,家家户户,但凡有一块地,一个院子。都会有土豆的身影,这家伙泼实,不择土壤。不管沙土,还是黄泥,只要有土,土豆必然茁壮成长。开一朵一朵紫白色的小花,引来一场一场风雨,几只蝴蝶,一群蜜蜂。对于土豆,父母尤为珍爱。为什么呢?土豆是功臣饥荒年代救过多少人的命?!另外,经济萧条时,餐桌上,土豆是台柱子,相当于一个剧团的金字招牌。烧炒煎炸熘蒸无所不能。
那会子地里活多,两亩稻田,八亩旱田。父亲合理利用土地,不让它们撂荒。凌晨,启明星没落,扛着铁锨,锄头下地干活。晚上摘一弯月牙,脚步沙沙沙,回到家。忙起来,吃口凉饭就打发一顿。母亲就做土豆丸子,洗一些土豆,不管大小,用碎玻璃将土豆皮刮干净,菜刀磨得锋利一点,把土豆切成丝儿,不必太细,细了味道减半。不粗不细,均衡即可。捞一块咸猪肉,剁成肉沫,放上花椒,味素,葱花,姜断儿。如果单纯用笼屉蒸,少气氛,也缺灵魂。母亲通常吩咐父亲上山采新鲜的菠萝树叶,和好的土豆馅子,撒一层面粉粘稠一下,抓在桲椤叶上,一般是大铁锅里沸腾着芸豆土豆,几穗青玉米,一根没有多少肉的猪骨头,土豆丸子就摆在玉米穗上,抑或贴在锅沿。灶里的火,先礼后兵,急火烧一阵儿,然后,慢慢渗透。
这就是村子里出名的一锅出,你不妨再放一只小南瓜,几只茄子,待锅完全烧开后,一样一样盛出来。
咸猪肉做得土豆丸子,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年月年猪普遍小,二百来斤年猪就不错了,猪肉吃不到阳春三月,就没了。坛子里腌渍的咸猪肉,平日炒菜,切几片,码在锅内,也不出油。母亲小心翼翼的撤出油滋啦,留着做土豆丸子,秋天,收割的季节。人忙,牛马骡子也不得闲。难为母亲了,精米白面不多,母亲每次做饭,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土豆遭殃,紧盯着竹筐里的土豆,上顿土豆丸子,下顿土豆丸子。有那么几回,土豆丸子吃得我和弟弟,肚子疼,母亲烧一壶热水,舀一羹匙蜂蜜,叫我们喝,还别说喝下去就不怎么疼了。
同样做土豆丸子,前院大伯家,不放咸猪肉,大伯骑着自行车去乡里农贸市场,割一刀子五花肉,拴在左车把上,路面坑洼的,车子一走就颠一下,那块猪肉鲜红美好,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羡慕,妒忌的目光。我们在大街上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看到大伯骑车哼着黄梅戏,歪歪扭扭进了南河屯,我们游戏也停下了,追着大伯看他车把子上晃晃悠悠的一刀子五花肉,绝对是诱惑,我们素常哪吃得到五花肉,大伯家不但常吃,还变着花样吃。大伯故意把车子骑出山高水长,五花六朵。大伯抠搜的,他家做得土豆丸子,放着新鲜的五花肉,我堂姐菊花,就爱显摆,土豆丸子熟了,堂姐望一眼房顶上的炊烟,知道她母亲揭锅盖了,隔老远都闻到肉香,土豆丸子香。菊花回家一会儿,手里捧着一个土豆丸子,也是桲椤叶夹着的。头摇尾巴晃的走到我们几个人跟前,摊开土豆丸子,伸出舌头舔一下手,油亮亮的,手指缝儿都是油。吃一口,吧唧吧唧嘴,我捅咕小庆,小庆属于心直口快的人,他就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不就是工人吗?早晚得完蛋。菊花姐斜着眼反驳,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能耐你也吃猪肉馅的土豆丸子啊?小庆一弯腰,抓起一把泥土,使劲扬了过去,菊花姐的土豆丸子,立马落了一层沙土,眼珠子也灌进沙子,菊花姐一看手里的土豆丸子,又揉揉眼睛,呜嗷哭了起来,我一瞅,妈呀,惹祸了。拉起弟弟的手,就往家里跑。菊花姐哭哭啼啼,回家告状去了。
我估摸,菊花姐也能在她母亲面前说我不是,咋办?要是大妈找上门,非挨父亲一顿胖揍。我想了一个招儿,菊花姐那段日子,喜欢我的粉色蝴蝶结发夹。要是把她安抚住,我就不至于被父母奚落。想到此,我从抽屉里翻出,我扎了三两次的蝴蝶发夹,一溜小跑,去了大伯家,我们两家隔五十米,中间是王木匠家。我进了大伯家,大妈正从厨房往外端一大铁捞子土豆丸子,绿色的桲椤叶,裹着油晶晶的土豆丸子,我的口水一下子被勾引出来,大妈说,你来干哈?菊花刚才被小庆欺负了,你也不是好饼。我尴尬的戳在那,嗫嚅着说,大妈,俺可没欺负菊花姐,你看,我给菊花姐送发卡了。
大妈撇撇嘴,说,你这丫头,别随了你爸,犟驴一个,穷生疼,还打肿脸充胖子。我火了,说心里话,别人说我可以,说我丑,调皮,野小子都行说父亲如何如何,不好使。我呲着脖颈,怼大妈,不是,大妈,你有啥了不起的,你和大伯比我们强多少?你们有本事,每天都吃肉,顿顿吃肉,一直吃下去!俺家穷,也没冲你们借,你们也不会借。碰巧,菊花家的大黄狗,进了屋子,我狠狠踢了黄狗一脚,丢了一句,狗眼看人低。转身走了,菊花姐在后边喊了一嗓子,她是想要蝴蝶结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我不给她,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
回到家,我一脸的不高兴。母亲贴大饼子,炖了一锅酸菜和猪皮,有猪皮吃就不错了,还想什么自行车?母亲批评我了,不许我以后对大伯大妈,没大没小,我气呼呼的说,谁叫大伯大妈一家人牛哄哄的?他家有肉吃,咱家穷到底了。母亲停顿了几秒钟,说,你没摊上有本事的爸妈,没辙儿。吃大饼子,玉米粥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那顿饭,我没吃。越想越生气,凭什么大伯是工人,父亲是农民,一天到晚挣死扒命的干活,混个温饱,吃不了几回猪肉!
有一天上午,母亲摘了一筐黄金桃,骑自行车出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在自家门前,放一群小鹅崽子。八只小鹅,吃点草,歇息一阵儿。吃吃停停,停停吃吃。母亲出现在南河屯唯一的大街上时,我眼球冒金星似的一亮,母亲的海燕自行车把子上,右边的车把子,摇摇摆摆一块猪肉,不是五花肉,瘦肉多,肥肉少。是猪肘子肉,母亲神采飞扬,好像全世界都阳光明媚。那块猪肉很大,也有三斤左右。它被悬在车把子上,耀武扬威的进了村子,接受着来之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墙头,苹果园,玉米大田伸出来的目光与问候。母亲的腰杆子突然间硬气起来,有人和母亲打招呼,张某某家的,买猪肉了?母亲回答干脆,嗯呢,回家剁土豆丸子吃,剩下的捏几个饺子,母亲这熟悉的操作,与大伯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母亲买得是肘子肉,大伯买得是五花肉。我屁颠屁颠迎了上去,拎起那块肘子肉,并没有进家门,我穿过家门口,去了大伯家门前,我站在他家大杨树下,冲着在院子里啃黄瓜的菊花姐说,看吧俺家也有肉,瘦肉,俺妈说了,今晌午做新鲜瘦肉土豆丸子吃。
菊花姐啃了一口黄瓜,咔嚓咔嚓响,她不屑一顾的说,眼馋谁,我们家都吃够了,你好不容易吃一回,嘚瑟啥?
我被菊花姐怼哑巴了,是啊?人家是隔三差五就吃一顿猪肉馅土豆丸子,我们家破天荒吃一次,有什么可张扬了的。
我的目的不仅仅是炫耀,我就是想让菊花姐知道,低调,保持低调的重要性。菊花姐把黄瓜腚儿,扔地上,使劲踩了一脚,说,吃一顿猪肉土豆饼就嘚瑟这样,要是天天吃猪肉,还不把你吃窜稀,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母亲喊我,小青,你麻溜回家,跑那干什么?
我拎着猪肉,悻悻地出来了,母亲说,你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说不过菊花,她爸别说吃猪肉,吃龙肉也弄得来。单位效益好,工资也不低。别和她攀比,有衣有食当知足。
母亲拿过瘦肉,分出两半,一半剁碎,做土豆丸子。另一半放在一只铁桶里,桶内装上井水,放个三四天不成问题。
那一顿新鲜猪肉搅拌的土豆丸子,吃得一家人兴奋不已,嘴角流油,父亲更是开心,父亲一开心,就贪杯。喝醉了,就在我家堂屋炕上,酣睡。
九三年夏天,大伯的厂子裁员,大伯是首批被减下来的员工。而富民政策的指引,父母扣葡萄大棚,扣草莓,扣蔬菜。小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猪肉成了餐桌上的常客,土豆丸子,想吃,啥时候拿起来就做。吃不了放冰箱冷藏,方便又实惠。
昨天中午,单位食堂吃得就是土豆丸子,虽也有焦黄焦黄的锅巴,嚼一口嘎巴脆,香。如今也有多功能锅儿,想吃土豆丸子,不像以前了,在大铁锅蒸得土豆猪肉馅丸子,和楼里的居民,用的电饼铛,电烤锅做出来的土豆饼,有去别的。村子里大铁锅蒸的土豆丸子,味道炸裂,原滋原味,不像电烤锅蒸出来的土豆丸子,死乞白赖的挤出一点点焦黄色,口感远不及大铁锅蒸的原滋原味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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